一
推开门,一股怪味使他倒退三尺。他抬头看看门号,没错,是218呀!他屏息而入,赶紧打开窗户。呀!窗外紧靠招待所围墙的是一个海产品加工场,带鱼、海虾、蛤蜊……散发出浓重的腥味。怪不得不开窗呐……
两张床,一对沙发,一个写字台,一个五斗橱……根据室内陈设来看,这大概是县招待所的高级房间了。不错,墙上贴着房金标准:每铺二点五元。这就是说,自己住一夜五元钱。那么住一个月不就是一百五吗?这倒没啥,反正县里统包。只是家具都是老式的,暗无光泽,看了让人不舒服。五斗橱镜子也变形得厉害,他刚看了一眼,一张活尸般的怪脸吓得他赶紧扭过头去。沙发就更别提了,他刚坐下又霍地蹦起来——屁股让弹簧顶得好疼!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床。床也是老式的,乡下常见的那种黑乎乎的雕花大床。他拽开被子,被档倒还干净;他鼻孔一翕,一股酸味!他厌恶地丢下被子,深深地吁了口气。再看第二张床时,他的胃一阵翻腾——床单上有几根毛发,枕巾上竟还有隐隐的血迹……
这几年来,他参加过多种活动,到过许多地方,住过各式旅馆,哪一处也比这里的强呀!贴布的花墙,桔黄的壁灯,闪着银辉的镀铬家具,散发着芬芳的席梦思床;浴池、电话、地毯;有时还有空调、会客厅……
他站在床前犹豫了好久。是不是请服务员换两床被子呢?算了吧,刚才问她房间在哪儿,一连三遍,她的手才扬了一扬。谁让我到这偏僻角落里来的呢?何况,要不是县文教局预先订好,这样的“保留房间”也轮不到我住呀。是否把作协会员证给她看一下?算了吧,这玩意儿在某些地方和某些人眼里还吃得开,在大地方和小地方以及某些人面前就未必管用了。想想也是,你能帮人家买到一根出厂价的针,或者是一寸出口转内销的线吗?
他摊开第一床上的被子,让它透透气。拣了张好些的沙发,打算歇息一下。可刚坐下,忽然瞥见门前地上有张纸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潇潇老师:
欣悉大驾光临,特来叩见。恭候半日未遇,甚憾。如您明日下午三时能拨冗赐见,学生不胜感激!
微尘敬启
唉!县创作组长还再三答允保密呢!可这……
他苦笑着,把纸条揉成团,扔进了墙角。
二
他是“避难”来的。
三年前,他以一篇获奖小说叩开了省专业创作组的大门,一举结束了长期默默无闻的“半工半创”生活。“银瓶乍破水浆迸”,他的新作频频问世,声誉也随之不断上涨。生活之流陡然腾起一个波高浪急的高潮:应邀讲学,参加笔会,“走马看花”,辅导创作……足迹遍四海,行程贯九州,不亦乐乎!至于“理事”、“代表”、“评委”、“编委”、“红领巾辅导员”等头衔,也闹不清一共有多少了。终于有一天,当他清理旧箧,发现竟连可供“修改”之旧作也已告罄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大脑皮层早已储存下一部中篇新作的原始信息。于是关起门来,加紧炮制,不料笔头却不知怎么总也不似从前那般润滑了。更没料到的是:每当他铺开稿纸,正欲向灵感求爱时,叩门之声频频响起。“文气”一断,三日难续呵!他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烦恼。于是他改变战略,晚饭后关门闭灯,“迷糊”片刻,到九、十点钟再起床大干。谁知好景不长,只要电灯一亮,很快就象信号似的,又招来一帮难兄难弟。而这类人恰恰又是他最为畏惧的夜战老手,一吹起构思、发稿情况来,真是口若悬河,这一夜就算是报销了。而最糟的是你还必须时时提防着,千万不可头脑发热,也来谈什么构思,有些“文友”是今夜得一个“点子”,明日即可拿来向你炫耀的专家呐!再是那种恭恭敬敬的学生了。他们中确有不少是来请教的,但也有不少却是来打探秘诀,恳请推荐,提携,抑或是大叹一通“伯乐不常有”,大骂一通世风日下的。个别“崇拜者”,那简直不是来拜访,而是来挑战——不,是专来搅他的脑细胞的:
“有人说您最近的作品……换个别人的名字,恐怕是发不出去的了。”
“哦?”他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心里却象渗入了一滩酸溜溜,苦叽叽的污水。
正当此时,s县文教局创作组查组长前来拜访他。
“敝县打算办一个内部刊物,请您无论如何惠赐一篇佳作……稿费从优,不影响您另发……”
“这个……唉,我现在的处境……”
“这好办呀!”他的苦还没诉完,查组长兴奋地叫起来,“你找个地方躲一下嘛!敝县虽小,倒还清雅,依山傍海,水产丰富……只要你给我们讲一次课,哪怕只讲半小时,接下来,随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费用我们包!”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当地作者知道我去了,会不会……”
“我们保密嘛!讲完课就说你走了嘛!”……
瞧!吹得多爽快,可现在……微尘?哪个微尘?明天下午……不睬他!否则,让他没完没了地缠下去,岂不是白来受这个罪了嘛?
他的目光又落在床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三
“哎,满上满上!‘李白斗酒诗百篇’嘛!哈哈……”
潇潇已经感到身子发悠了,可查组长仍在不断地劝酒。好在今天情绪不错,自忖还能碰上几杯,便半推半就地又喝下去了。
东道主果然盛情,文教局副局长,文化馆正、副馆长,创作组全班人马都来为他洗尘。他暗暗数了下,连自己十四个,把张大圆桌挤得似乎缩小了一圈。酒菜也实在无可挑剔:七瓶“古井”,二十瓶啤酒,还有几瓶精装红酒。海参烩皮肚、炒鲜蛏、烤全鸭、白斩鸡;二两一只的大对虾,斤把一个的肥海蟹……宾主个个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真是杯觥交错,情浓意长呵!
好菜呀!可惜口味差远了。他想着,嘴里却说:“哎呀,你们把我当什么人啦!”“哎,老公的钱嘛。”查组长接得十分利索。大家哄笑起来,只有文教局副局长没有笑,拿出块手绢擦了会鼻子。这是个白白净净、举止颇为文雅的人,酒量挺不错,只是除了开头和潇潇寒暄了几句后,一直不再吭声,但为他挟了好几次菜。相比起来,潇潇更喜欢查组长。这是个爽快人呵,他想。不过,十三比一,他们也真是一举两得呵……他心想着,一个服务员又端来一大盆锅巴,滚汤一浇,“嗤”一声,顿时香雾腾腾。
“这菜到处都有,但在我们这里叫‘平地一声雷’,哈哈!用的汤货也不同,鲜牡蛎……”
大家纷纷举箸时,桌前忽然冒出一个中年人来。瘦瘦的个子,皱巴巴的脸,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又短又灰。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潇潇面前。潇潇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咄咄逼人的目光把他弄得惴惴不安。他正觉诧异,那人已一把抓起了他的手,抓得那样重,握得那样紧,闹得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您就是潇潇老师吧?真对不起,刚才……我又在招待所等了你好久……”
“哦,你就是……”
他的话被查组长打断了。查组长一把拉开那人,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啥嘛?人家刚到你就……快走吧!”
那人毫不睬他,急切地问潇潇:
“我那张条子……我想,”他从怀里掏出个大纸包,塞到潇潇怀里,“麻烦您务必抽空帮我看看,这是我的……习作。”
潇潇莫名奇妙地盯着他,但仍收下了那包稿件。“呵,太感谢您了!我明天再去看你好吗?”“明天……”“那就后天,后天下午三点,好吗?”
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那人竟又狠狠地握了握他的手,转眼就不见了。
酒兴索然。
“谁告诉他的?叫你们别传,别传嘛!”查组长咆哮了一声,没人吭声。
“他是干什么的?”潇潇问。
“海边小学的民办教师。一个发表狂,写了十几年,一个字也发不出。以前老来缠我们,后来不敢来了,想不到又……真对不起。你别睬他,这家伙这里——”他以手点点自己脑袋,那脑袋随之晃了几晃。
潇潇望望手里那包稿子,打了个嗝。
四
“噼噼啪啪……”
掌声,那是意料中事。可这掌声竟如此热烈,倒使潇潇狐疑起来:不就是几句老生常谈吗?多读书,多深入生活……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是出于礼貌?不全是,刚才讲话时,多静呵!那一双双眼睛,简直象要勾出我的灵魂呀!也许,是我扯了几句省内外文坛情况的缘故?唉,若真如此,这地方也闭塞得够可怜啦……他有点难为情了。早知如此,该多讲些什么才好。刚才虽说讲了个把小时,其实一点也没认真当回事过,类似的场合经历得太多了,这儿算什么呢?没料到……
“谢谢大家,我讲得不好,欢迎大家批评。也可以提一些问题来共同讨论。”
这是他临时决定的“节目”。因为他突然觉得应该弥补一下缺憾。这在他是很高的姿态了。因为这种情况是不太好对付的。他有过几次尴尬的记忆。听众们常常会提出许多不便回答的问题。“你的成名是靠机遇还是靠谁的扶持呢?”“既然你说勤奋就是天才,那我苦苦写了多年,为何……?”“你真的没有什么窍门吗?”诸如此类。至于对方是某类大学生的话,那就更不是好玩的了。“你对现代派有何见解?”“你喜欢黑色幽默吗?”“你的作品似乎浸透了封建意识,原因何在?”而且常常是大问题没完,小问题又来,等你闹清对方实质是想让你“体无完肤”时,你早已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了;而对方却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地、甚至是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你,象欣赏一头怪兽似地嘲笑着你……
然而,眼下却毫无反响,场内一片肃穆。
“大家没有问题吗?没有就散会吧,潇潇同志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呀!”主持会议的查组长催促了一声。
沉默。
怪呀!他又一次不安起来:他们到底对我抱什么看法呢?这时,他忽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那不是……那个微尘吗?怎么不进来呢?莫非没通知他?他正想问一下,查组长宣布散会了。
人们陆续走散了。查组长在收拾东西,他想先出去透透气。刚出门,“呼啦”一下,闪出来十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了。
“老师,请问……”
“关于……”
他呆住了。
“刚才,你们怎么……?”
“通知上写了,不要提问,也不要打搅您……”
他的心猛地一悸,脸皮也发烫了。我这……成了什么人啦?
“我带来一份习作,能不能请您带回去……”
“我也有……”
“我也……”
“好,我……一定看,一定……”他讷讷地说着,感到双手微微发软,那摞稿子分量好沉呵……
五
夜色朦胧,淡淡的月光象微微浮动的尘雾,笼罩着灯火阑珊的街巷。这是座依山傍海的小城,人口不多,一入夜便早早地静了下来。城后的小山包象一位老人蓬松的头颅,街巷象他的四肢,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电线杆下,墙角落里,到处散发着白日里海货市场遗留下来的鱼腥味,连空气也是咸津津、腥丝丝的。而侧耳谛听,则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沉雷一般的隐隐涛声,那是几十里之外大海的呼吸呵!
潇潇在街头漫步徘徊着。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仿佛自己整个身心都与这清酒一样醇和的气氛融合在一起了。这种环境对创作真是太理想了。它本身就象是一首意趣无穷的抒情诗,一幅神韵兼备的风情画呵!可是,晚饭后,当他按计划开始动笔的时候,不知怎么却安不下心来。枯坐了个把小时,竟是只字未落!气得他撕了三张稿纸,一抬腿就跑了出来。
许是下午太兴奋了吧?似乎是,又似乎不是。类似的场面经历得还少吗?自己的神经都快麻木了。有什么好兴奋的呢?不过,这回的印象却确实有点特别,似乎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或者说是新的气息,悄悄地渗入了自己心中。然而细细品品,又品不出个所以然来。按理,课讲完了,此行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接下来可以安安心心地写自己的书了,为何却又会生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空虚、飘忽之感来呢?
他恍恍惚惚地,仿佛突然又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坐在市文化馆的会堂里,贪婪地咀嚼着讲座的内容,又战战兢兢地向那些讲课的作家、编辑们提出迫切渴望着解答的问题……
他狠狠地摇摇头,幻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朦胧的冲动……他忽然又感到自己可能是想家了……想家?笑话!这几年走南闯北的还少吗?有一回从北疆跑到南疆,足足在外面转悠了两个多月呢?看不完的奇山异水,听不完的甜言蜜语,哪还有闲心去犯什么乡愁!可现在,似乎又确有那么点住不下去的感觉了。是这里冷清了吗?还是……?唉,人哪,真是怪物!
当他步回招待所时,看到一个人正倚在门口,就着服务台玻璃柜里透出的灯光在看书。仔细一看,他不禁叫了一声:
“微尘?”
“啊,潇潇老师,真对不起,又来打搅您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等我?你不是住在海边吗?那你等会怎么……”
“这没啥,几十里路,一会就到了。”
他惊诧得有点畏惧地凝注着眼前这个差不多和自己同龄的怪人。他比他上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还要瘦小一些。大约是海风吹的吧,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乱翘着,但态度一如上次那样谦恭,却毫无猥琐、卑怯之色,目光则更加炽烈、更加逼人了;使人觉得好象有一道坚毅而执着的光芒,从深邃的巷道里向你直射过来似的。他不停地用手掀动着手里的书页,那神经质的动作使他不免感到有些厌烦。但出于礼貌,他不得不主动和他握了握手,说:“那就进去坐会吧。”
他觉得他那双手十分粗糙,好象握住了一把板刷,但很烫,而且还有点发粘。他不禁缩回手,暗暗伸进裤袋,在手帕上捏了一把。
“不用进去了。”微尘说,“我只想听听您对我习作的评价……”
“习作?!”他的心咯登一下,糟了,他那包稿子自己连拆都没拆过哪!
“真对不起,这两天光顾着……准备讲课……”
“哦……”对方的眼皮霎时垂了下来,象突然熄灭了两盏灯。但他很快便说:“这没啥,都怪我太性急了,那我改天再来吧。”
他有点负疚了:“我马上就看,你明天再来吧。”
“你现在就看?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一会。”
“你……”他吃惊地瞪着他,心里陡然蹿起一股怒火:这人真有毛病吧?哪能这样呢?
“不必了吧。”他强捺着性子说:“你的稿子不少呢!再说……我即使看了,也顶多能提一点个人的看法,既不能为你发表作品,也不能……”
“不不,老师,请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微尘的态度也严肃起来,“我请你看稿,既不想麻烦您辅导,也不抱任何奢望。那几篇习作都曾投过稿,但从未成功,也没有得到任何评语。我也曾请教县文化部门的人,他们也不愿说具体意见。而我……已经习作了快二十年了。我总觉得,这几篇习作是我所能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了……因为您是我有幸面遇的唯一一位名家,因此我……我只要听到您的评价,一句话,不,两个字就够了——好,那我就不论发表与否,也将继续奋斗下去;不好……那您就把那些稿子一把火烧了!我……也就安生了……”
微尘的声音不高,但语调却有些发颤,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简直有点“哽咽”了。可潇潇听了,却不禁又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他也没少见过呵!“癞痢儿子自己好。”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只相信名家的,甚至连名家的话也只肯相信自己中意的!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好吧,我先看你一篇稿子就有点数了。走吧。”
“不,我在这儿看着书等你吧。”
“咦?你怎么啦?这儿光线差,又冷……”
“不怕,这儿的光线比我家的油灯强多啦。”
“你……”他差点想骂他一顿了,世上竟还有这等人哪!转而一想,随他的便吧!他一甩手,走了。
“真见鬼!”他愤愤地嘟哝着,从床底下找出那包稿子,猛地扯断绳子,“哗啦”,一叠稿纸象受惊的小猫,从他怀里“蹦”了出去……
六
“□、□、□、……”
服务台的大钟笃悠悠地响了十一下。
“十一点了!”微尘躲在屋后暗影里,焦灼地在屋檐下向楼上潇潇的窗口瞥了一眼。牙齿格格地抖了起来,胃也有点发紧:仲秋夜的海风很冷呢!他无奈地捂着肚子,徘徊起来。
潇潇上楼后,他说是看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了。偏偏时间又过得那样慢,他只好在心里骂着自己,同时不停地在接待室里踱来踱去。可是十点半时,接待室也没法呆了,那值班老头一个瞌睡醒来,出来关大门了。他怕被撵出去,慌忙溜进屋后。“这下糟了,等会怎么回家呢?他望着高高的围墙叹了口气,别说爬不出,就是能爬也不能爬呀,让人当小偷抓起来可就麻烦了。算了!不回去了,这么大个地方,哪儿不能蜷一夜呢?
有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家,那三间紧靠海堤的小瓦房,虽然破旧些,却是石头垒的,厚草苫的,暖和得很呢!往日这时候,正是自己神游魂飞的黄金时刻呵!那盏小油灯虽然暗淡,却给他多少温暖、多少希望、多少绚丽而辉煌的憧憬呵……妻会着急吗?孩子呢?他们一定早睡了,可她不会睡的。她会坐在那盏小油灯下,缝一件衣裳,或者补一口撒网;不时侧耳听听门外的动静,或者到门外去望望——在这肃静的深夜,海风又很大,风吹树枝或者茅檐的声音,会使人当成人声的呀……唉,随它去吧。
一个钟头过去了,他有点后悔了。刚才要是跟他进去,就不用受这份罪了……不,还是不去的好,这样,他才能集中心思看稿,我才能……比较地安心一点……
他不肯进去,主要是因为这后一个原因。他害怕看见别人在审阅他稿子时的微妙表情(尤其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情况),这会使他坐立不安,甚至失态、出丑的!(就象一个病人经过多少次反反复复的检查,再也不敢看到那令人生畏的,复杂莫测的检查仪器一样)那会妨碍对方说出真实的印象来的。而他,目前急需得到的正是这种“真实印象”呵!几十年的辛苦,饱含着心血的殚思苦虑,究竟有没有价值,就看这一回了!是的,就这一回!虽然自己从不愿承认自己是脆弱的,但那一连串的挫折和失败,却象砂轮一样,一直在无情地磨蚀着他的意志,他的信心;他渐渐开始感到疲倦了——如果这本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徒劳的拚搏,何必再这么苦苦地折磨自己哟!……
“微尘,微尘同志!”
他猛地哆嗦一下,刚转身,潇潇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大门关了,你怎么办呢?”
“我……”他的牙齿顽固地抖着,只好费力地摇起头来。
“跟我来!”潇潇一把抓住他,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被他拽到了楼上……
“来,喝杯茶暖暖,看你冻成什么样子了!”
“没……什么。”他象只面袋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手里的茶杯“簌簌”抖着,热水溢在手上,他竟毫无反应。
“你知道你的作品为什么发不出去吗?”潇潇在他面前坐下来:“技巧,技巧还差一些。象一锅馒头,火候还差那么一点,要是能及时得到点拨……”
“呵……”他木然地盯了潇潇一眼,轻轻地放下了茶杯。手心顿觉一阵冰凉,一股彻骨透心的寒意袭向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又蜷缩下去。
潇潇没有察觉,继续说道:“不过,这不要紧,只要再好好磨磨,就……”
他的身子缩得更紧了。潇潇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也不必听了。他已经听惯这些话了,接下来就是一个“但是”,然后……他眼前晃出了一片泛动着无数金鳞的海浪,一排又一排地向着他袭来、袭来……
“老兄!”潇潇突然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你怎么不听我说啦?你知道你的作品给了我什么吗?”
“什么?!”他猛地清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了一对紧盯着他的神采焕发的眼睛,那目光如此明丽,如此炽热,他的心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海!大海!”潇潇霍然站起,双手舞动着,象一个豪情迸发的诗人一般大声地说:“海的呼吸,海的呐喊;海的欢歌曼舞,海的长啸低吟;海的脉脉深情,海的明沏心灵……呵!这就是你,你的作品所赋予我的呀!懂吗?你的作品!……”
“哦……”他陡然呼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浑身又象瘫痪了似的缩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潇潇惊异地俯下身去,“干嘛捂着肚子,病了嘛?”
他不吭声,也不抬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脸,身子缩得更紧了。潇潇想拉开他的手,可那手却把脸捂得更紧了。他忽然感到手背上有些发痒,似乎有只小小的虫子,在他手上缓缓地爬过——呵!他顿时明白了……
他轻轻地抽回手,重又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看着他。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很旧,也很脏,袖口发毛了,几缕丝线在微微地颤栗着。裤管上沾着点点泥污,而脚上的黄球鞋上,一只穿着半根鞋带,另一只则系着一小截塑料电线……
他倏地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挤了一下,有一股热流从里面迸出来,霎时流彻全身……
“来,洗个脸吧。”潇潇打了盆水,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他,温和地说:“先休息,我们明天再谈吧。”
他困惑地抬起头来,推开了潇潇的毛巾。
“门关了。你就睡这儿吧。呶,现成的床。”
“不不!我这就走!”他一下子站起来,迅速把沙发掸了一下,又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窘迫地说:“我会打鼾的,而且……”他突然向潇潇鞠了一躬,然后一把拉开了房门。
“等等!”潇潇大声喝道。他愣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来,那神情竟象个拘谨的孩子了。潇潇不禁笑了一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穿过工作服,扛过枪,还修了八年地球!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哪,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暗暗有点奇怪:自己竟会如此真心地挽留他,并且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几分钟以前还是不可能的事呵!
他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
七
“看了你的作品,我自愧弗如呵!”
“老师您……”
“别叫我老师!今后我们就是文友。你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这决非谦虚!”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对我比老师还……”
“别胡诌了!我们的过去都不能说明我们的未来。让我们谈点别的吧。”
“……”
“今天下午的会,查组长没通知你吗?看来他不太了解你啊。”
“不,他讨厌我。”
“为什么?你的作品他都看过吗?”
“起先看过,后来,他根本不理我了。”
“唔?!”
“也怪我脾气太倔……有一次,他看了我的作品,说不行,但又愿意与我合作;我没同意。后来……他有点两眼向上,看不起本县作者,几乎从来不搞具体的辅导工作。自己却热衷于跑地区、上省城,去外省参观学习,而许多业余作者却连本稿纸也要不到。这也罢了,可他身为创作组长,究竟创作了些什么呢?唉……不说它了。”
“说嘛!你还信不过我吗?”
“……他没和你谈过他的创作情况吗?”
“没有。但他下午刚交给我两篇稿子,好象也是和别人合作的。”
“对,合作!除此之外,他写起诸如《颜色与健康》、《西瓜趣话》、《扇子小史》;小幽默、小品文之类文章,堪称拿手好戏了。稿费倒得了不少,可是……不少作者对他有些看法,而我,就去给他提意见……”
“原来这样!”
“平心而论,他并不太坏。一个人能力有限,何况写那些东西也并非坏事。只是作为一个基层文化干部,他的着眼点太偏了……唉,恕我直言吧:不论你原先如何,但以你现在的处境,恐怕是很难体会得出一般业余作者的苦衷;尤其是象我们这样偏僻角落里的农村作者,处境比我艰难的大有人在呀!”
“唔……”潇潇只哼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话宛如一根钢钎,一下子捅穿了他心头那扇封闭已久的炉门,一股内疚而惭愧的红流顿时喷涌而出:是呵,当我住在这每天五元的房间里,犹自感到十分委屈的时候,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微尘他们的心境呢?!
他陷入了沉思……
夜更深了。手表指针的沙沙声和微尘那轻匀而悠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似乎仍在不停地对他倾诉着,倾诉着……
他并不打鼾哪,这个家伙!
他,他的作品,他的遭际,他的喟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现在,自己的将来……无穷的回忆,缠绵的感慨,深沉的思虑,恍若那窗外透进来的隐隐的涛声,汹涌着,沉吟着,碰撞着,一浪推一浪,一潮盖一潮地漫过他的心胸,溅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浪花……
他索性支起身子,倾耳谛听起那遥远的涛声来,心里蓦然腾起一种异样的冲动——
多想去看看大海呵!
八
翌日。他刚迷糊不久,就被人吵醒了:
“218,潇潇的长途电话!”
他慌忙爬起来,冲了出去。
微尘早已起来,他整理好潇潇的被褥后,潇潇回来了。没等他发问,潇潇就说:“机关里打来的,说a省邀请我去参加个笔会。不去!”
“不去?多可惜呀!”
“可惜?他们没邀请你才是可惜哪!至于我,要是这消息早一天来,也许就走了。现在嘛,一是没那个兴趣了,二嘛,我拿啥去交差呀?”
“既然这样,那我先告辞了。”
“你等等!”潇潇胡乱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我和你一起走。”
“一起走?到哪去?”
“那就看你是不是欢迎我!我想住到你家去,行吗?”
“这……求之不得呀!可我家的条件……这儿不好吗?”
“至少不差,可是一天五块钱哪,你说我配吗?”
“你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潇潇神情认真起来,他“唰”地拉开窗帘,指着那雾蒙蒙的远方说,“你家不是住在海边吗?可我呢?名义上已经到了海边,其实连真格儿的大海还没好好见识过呢!这就是我看了你的作品感到自叹弗如的根本原因呀!”
“是这样……”微尘一把夺过他的包,“走!”
“等等。”潇潇拉开抽斗,取出一摞稿件:“这都是我昨天刚收到的。等会我们先去和查组长约定个时间,请他们组织一次改稿学习班。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出出主意。”
“一起?”
“怎么?难道你的眼睛也向上长了吗?还是你想让我一个人累个半死?”
“哈哈……”微尘猛地拍了潇潇一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