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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幸运儿 深山小夜曲

天色悄悄地暗下来了。没有风,远远近近的山头,密密层层的树林,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近乎凝固了的紫雾里,显出朦胧迷离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氛。那岭上的桃花,坡上的菜花的芬芳,和山脚下飘逸的泥土,草芽儿的气息也混为一体,同样地使人捉摸不透:这山里的空气到底算是个啥气味?而树林子里东一蓬,西一蓬的茶树棵,似乎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猜不透它们是在想什么心事呢,还是和春妹子一样,在焦虑而不安地等待着谁?

她在这座断崖上守候好久了。象那轮早早地爬上山头,静静地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的月亮。月亮的心情是平静的,透明的;而她的心情却是波动的,混浊的。她久久地凝视着崖下的那条盘山公路,一对秀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细密的睫毛好久才扑闪一下。那条公路是这深山洼里唯一的一条与外界沟通的神经动脉。她每分每秒都在希望着能看到他的影子突然从拐角处闪现出来——他到底怎么搞的呀?不就是到县城去买一辆车子吗?天蒙蒙亮就上了路,虽说从村里到县里有一百多里地,可是说啥也用不到这一整天的时间呀!老天爷呵,你保佑保佑阿雄吧,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呀!

歇工时,她在村口碰到阿雄他大叔。他冷冷地哼道:“我说春妹子哟,你的耳朵根子怎么这么软乎呢?你也该想想办法给他套副笼头啦,老这么由着他脱缰野马似地闯下去啊……”

“大叔,他是有心路的人,他懂……”

“哼,山沟沟里长大的人,不想过正儿八经的日子,整天穷想些花花点子,祖祖辈辈有过这种人吗?等着瞧吧,迟早他要在那歪门邪道上栽个半死的!”……

眼看着天色愈来愈暗,春妹子的心也跳得愈来愈快了。她想望得远一点,便向高处走去。走着走着,一回头,她看见了象埋伏在山洼洼里的后堡村,看见了那间杂在树木里的村舍。那些东一搭,西一搭,象一球球草蘑似的房子虽然离她很远,她仍然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些新房子中,哪几间是桔花家的,哪几间是红盈家的,哪几间是秋玉家的。她们都是和自己差不多时候从外村嫁过来的。前几年因为穷,全村人几乎都挤在靠河边的那些传了好几辈子的老屋里。后来,由于阿雄他爹是城里挣工资的,所以早几年就给阿雄造下了两间新瓦房。那房子虽然不很宽敞,但在那时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了:独自座落在村西头的最高处,边上就是桔园,门前就是长流不息的桃花涧。那时候,春妹子的脸面子着实光彩了好几年呢!可是这几年不同了,世道变化了,国家政策松动了,村里的面貌也开始变化了。你看看:现在春妹子家的前前后后,渐渐地冒出了多少幢新瓦房呀;而且哪一家都比春妹子家造得气派,造得宽敞;团团溜溜一大片,硬是把春妹子的风头给压住了,现在再看春妹子家的那两间房子,显得多么矮小,多么寒碜呀!春妹子和阿雄为啥不会把房子重新翻造扩建一下呢?莫非没那个实力吗?不!大家一样过日子,大家都不缺条胳膊少条腿,大家都包了果林包了地,而阿雄又早已顶了他爹的职,在城里工厂挣工资,拿奖金,哪样会比不过人家呢?说实话,春妹子和阿雄自从分家那天就起了造房子的念头了,倒也不光是为了和人比风光,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把家业搞得兴隆点哩!现在,他们的箱底里已经压好了四千多块钱,只消申请到宅基地,动起工来,那新房子是决不会比任何人家差一点的!那么,究竟为啥还不动手呢?唉,说来话长呀,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阿雄他——自从进城当了工人,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就冷了造房的心……

想到这里,春妹子的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她赶紧掉过脸去,不再去看那些触动心筋的新房子了。

微微地起了点风,把春妹子的头发吹得飘了起来。她感到有点累,更感到有点困,两条腿软软的,懒得往山上挪。也怪哩,平日里,春妹子上山觅柴,采杨梅,打药水,百多斤的担子,一天里不知上上下下多少回,几时感到有这样乏呢?自己真是个“做坯”,不是个拿得定主意,受得住心事的命呀!她犹豫了一会,干脆下山去,在涧潭里洗了洗被农药和汗水玷污了的头发,坐在公路边的石头上,用手轻理着湿漉漉的长发,心里平静些了,便也慢慢地理了理心头的那团乱麻……

五年前,她从山那边紧靠镇子的前堡大队嫁到这远离城镇,交通不便,比较落后的小山庄里来,图的啥呢?还不是看上了阿雄的人品好,心眼儿灵活,是个靠得住的人吗?春妹子是个温顺女子,从来不图非分的奢华,也不图清闲的享受,只求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清清白白地做人。结婚后,她就象架风车似的,整天转个不停。她又是个全村出了名的贤顺妻子,举凡柴米油盐,百般家计,全都听凭丈夫的安排,她只管出力干活,从不和阿雄道一个不字。所以村上的小青年开他们两口子玩笑说:阿雄是“抓革命”的,春妹子是“促生产”的;两口子的双簧戏唱得有板有眼,合拍得很呢!阿雄也确实让人信得过,春妹子从心底里服他哩!阿雄是村里唯一在县里念过高中的人,顶职当工人前一直是队里的会计。他见过世面,又有文化,又有眼光。别的不提,就说一件事吧:在那文化被当作垃圾的年月里,村里人几乎都忘了文化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偏偏阿雄却坚持着念完了高中。毕业后回乡带回了个自己鼓捣的矿石机,天天听天下大事。空下来还把那些学过的课文翻来覆去地看。逢到货郎来串乡,他又会花钱去买那些包东西的旧书本来看,别人笑他痴,他却摇头晃脑地说:“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这话不是叫他说对了吗?进厂没几天,他就凭本事考上了电工,技术硬是不比那些老师傅来得差哩。现在是更吃香了,每逢回家来,村里总有来求教他的人。这个说:“阿雄,你给我解解这农药的说明书上画的是啥符咒吧。”那个说:“阿雄呀,那台潜水泵怎么一抬到山上就上不来水呀?”甚至有个年轻媳妇怀了孩子,竟也指派男人来请教阿雄:“听说城里有新法接生的,不知灵不灵?”……

按理,跟上这么个男人,春妹子还会有啥不舒心的呢?可是不,日子一长,慢慢地就碰上了许多让春妹子暗暗苦恼的事来,说千道万,事情都是从阿雄进城当了工人引起的。

阿雄刚进城的时候,春妹子感到日子过得很顺心,阿雄每回回来,总要眉飞色舞地讲一通城里的风光,人情;春妹子听着感到又新鲜,又好奇,又有趣。而阿雄也似乎变得更聪明,更开通,甚至也更“民主”了,和春妹子商量起过日子的事来,你一唱,我一和,比以前还要对路呢!

“春妹,明年再添两头猪吧?不知饲料够不够?”

“随你哩,多挖些野菜总能对付了。”

“春妹,岭东窑厂出洋瓦了。人家都说小瓦好,我看那洋瓦又合算,盖出房子又气派。”

“随你呀,只要合得来。”

“春妹,这房子干脆晚点翻,要弄就弄得新式点,别象人家那样的翻来盖去,总是副祖祖辈辈的老面孔。”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就是不知钱够不够?”

可是后来呢?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春妹子慢慢地感到男人唱出来的调调有时不那么中听了,也不那么好和了。

“春妹,这回卖猪的款子就别存了。我打算装一架收音机,高级的!落地式,带音箱,十二吋的大喇叭,自己厂里买零件,质量好,花钱少,保险呱呱叫!”

“……我们不是有了架半导体吗?”

“那是啥年月的产品呀,早该更新换代啦!”

“春妹,给你买块电子表吧?日本进口的,安个小电池,一辈子不用上发条!”

“哎呀,我一天到晚山上钻,草里拱,戴那个洋玩意儿,不是糟踏钱吗?”

“那就给你买身涤纶的衣裳吧,上海货。穿上回娘家,风光得很呢。春妹,你看我给你带回的啥?”

“啥?芭,芭蕾……珍珠霜,哎哟,羞死人啦!山沟沟里的女子搽这个,你不怕我让人骂死啊?!”

“怕啥?依我看,山里头风大日头子辣,乡下女子搽这个最合适呢!”

那回春妹子到城里去卖茧子。阿雄硬拽着她去下馆子;完了又拉她去逛大街。她说啥也不敢和阿雄并排走,看见人家的眼花子扫过来,她的脸皮子就发烫。阿雄却大大咧咧地数落她:

“挺起你的腰杆子嘛!乡下人,城里人,都是爹妈养下的人;又不是学那流氓坏样子,凭啥要这么羞羞答答地轻贱自己呀?”

坐在电影院里看《庐山恋》,阿雄又悄悄地对她咬耳朵:

“春妹,你天天洗脸梳头时,可曾在镜子里留心过自己的模样?你觉得吗?要是把张瑜的那些行头都给了你,我看呀,你的模样儿也不会比她差哪去哩!”

慢慢地,村子里悄悄地传起了闲话,乡亲们觉得阿雄有点那个了,只怕是忘了老本啦!要不然怎么他说话办事想问题,常常和祖祖辈辈的老规矩,老习惯犯冲撞呢?好心的婆婆、嫂嫂少不了在春妹耳边嘀咕:当心呵,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这样的人儿有的是哟!

要说春妹子不相信这些说法是假的,不过春妹子是个有涵养的人,她可不会象那些头脑简单的辣妹子,一不顺心就和男人敲锅打碗抬杠子。谁叫阿雄在城里当工人呢?人家识文断字,又见过大世面,只要他心不邪,脚不歪,爱变啥戏法就由他去吧,总不会存下心来拆家当,败门风吧?不过,她暗地多了个心眼也是真的。她开始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的观察力,暗暗地把如今的阿雄和过去的阿雄做着比较,看看他到底忘没忘本?

她看到:阿雄哪一个休假日也没忘了往家里赶,哪一回到了家也没躺在床上跷过二郎腿,没比往常少上一回山,没比往常少烧一把火;也没比往常多喝一口酒,更没比往常少疼过她……

一年,两年,三年多了,春妹子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落回了肚里头。可是谁曾想到呢?就在昨天夜里,阿雄却突然又把春妹子给吓了一大跳。

昨天阿雄回来得早,也不顾上班、赶路的辛苦,把自行车往院里一躺就上了山。帮着春妹子忙了山上忙山下,一直忙到月黑天。看着男人那满头的草屑满脸的汗,春妹子心疼得了不得。顾不得自己洗把脸,一刀宰了只小公鸡,再炖了一碗香喷喷的毛柴栗,把酒杯端到阿雄手里头,还帮他拧开了落地式的收音机,选了段他最爱听的轻音乐,然后她自己又去挑水,喂猪,关鸡门,再把三岁的丫头哄上了床,她自己才坐到了饭桌旁。

阿雄把酒杯递给她:

“你也喝口酒吧,看把你累的。”

春妹子不会喝酒,可是她从不扫阿雄的兴,就接过盅儿抿了一小口。

阿雄已有三分醉意,盘腿坐在藤椅上,脸上泛着美滋滋的红光,眼里闪着热辣辣的光彩,一个劲地盯着春妹子看。那神情,活象新婚头一夜,充满了撩人心弦的神秘意味。

到底山风吹得少了,他的脸色比从前白了些,脸皮子也似乎比从前光润了些呢!春妹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春妹,跟你商量个事吧。”

“是想起房子了吧?你想怎样就……”

“不不不,我有了一个新主意,想了多少天啦,就看你肯不肯依我的办了。”

春妹子怔了怔,这才又发觉,今夜的阿雄大不对头呢,那气势,那神色,活象个想要改天换地的大将军哩!

“春妹,你还想不想添个儿子啦?”

“说胡话,现在的政策你不懂啊?”

“嗯。那你嫁到我家来,嫌不嫌房子挤得慌?”

春妹子困惑地摇了摇头。

“要是我天天能回家来,你心里喜欢不喜欢?”

春妹子忍不住喊起来:

“你到底打的啥鬼算盘呀?!”

阿雄突然站起来:

“不造房子你跳不跳?”

“啥?!”春妹子果真象触电似地跳起来。

阿雄却又笑眯眯地坐了下去,嗤溜溜地呷了口酒,又慢悠悠地抖开一张报纸,先让春妹看了看上头的广告版,这才把他的“鬼算盘”一五一十地拨拉了一遍。

天!他怎么想得起来哟!没日没夜苦苦地干,一分一厘抠抠地攒,好不容易才有了那四千多块钱,还不就为的是要造房子吗?他倒好,不知在哪里吃了一肚皮灯草芯,忽然间轻飘飘地说“不造了”!暂时不造就不造吧,他竟敢要滥用那笔钱——要买电视机,要买洗衣机,还要想买一部摩托车!扳起指头数一数吧,全村上下,从古到今,有一个象他这样过日子的人吗?他还象不象个正儿八经的山上人哟!

平时没生过阿雄气的春妹子生气了,从来没对阿雄板过面孔的春妹子板起了脸,从来没有先上过床的春妹子先上了床。她扯过被子蒙住头,脸朝墙壁背对他。想呵想,想从前,想现在,想起阿雄当了工人的滴滴变化,想起村里人曾经有过的种种议论;想起村里人一户一户新起的大瓦房,想起自己做了多少年的造房梦……春妹子的肩膀止不住地抖起来,委屈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咕咕咕,咕咕咕……”那是什么声音?莫不是阿雄骑了摩托车回来啦?春妹子从地上跳起来,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东张西望好半天,哪里有阿雄的影子?只见白花花的月光下,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象一条不知去向的山涧水,绕过山,拐过岭,消失在迷迷蒙蒙的夜雾里……

“咕咕咕,咕咕咕……”这不是山涧潭里的蛙鼓声吗?蛙鼓呀蛙鼓,你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呀,谁知道你那一个腔调的歌声里,到底藏着个啥朕兆呢?唉,千不怕,万不怕,只要阿雄能平安,哪怕他身上的钞票都让坏人给抢了,哪怕他回来了把原有的两间瓦房也卖了……

春妹子又后悔起来了:昨天夜里头,到底是怎么的就让阿雄给说得消了气,竟又对他松了口呢?

她难为情地想起来了:当阿雄悄悄地钻到床上来,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擦去了自己的泪花,自己的心呵,不是就已经软下来了吗?她不禁又想起了阿雄说的那番话,想起他说话的那声气。自从自己嫁给了他,好象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的男人不光有一个聪明灵活的脑壳子,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呢!

“春妹呵,你是一个八十年代的新农民!怎么思想还这么不开放呢?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腐化走邪路,四不碍山碍水碍旁人,凭啥就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歪主意呢?

“各人有各人的实际需要,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干啥要千篇一律地按照老一辈子的图纸套呢?难道高级点的消费品只能先让别人享受过了,淘汰掉了,再让我们山里人来用才是合情合理的吗?难道非得象看电影似的,总要等新片子在大城市里转旧了,才能轮到乡下来?这到底算个啥道理呢?这里头自然有许多客观原因,可是主观有没有原因呢?许多事明明不合理,天长日久看惯了,也就变成自然了。谁想变一变这个老习惯,反倒连自己也觉得不合理了!

“譬如我们吧,原来的房子够住了,将来又不用给闺女讨媳妇,有了钱就不能用得实际点吗?买了摩托车,我可以天天回家来;买了洗衣机,你可以腾出手来多干活;买了电视机,可以让孩子长见识,何苦要把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去换成一座对我们来说并不太实际的房子呢?现在时代不同了,国家在提倡‘现代化’,我们也有了点‘化’的本钱,为啥又不敢‘化’了呢?这不是象个好龙的叶公了吗?春妹呵,我们要敢于按照自己的需要去生活,我们应当从祖祖辈辈被满足了的生活方式中跳跃出来,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谈什么改天换地闹四化哟!”……

唉,春妹子是能和阿雄打嘴皮仗的人吗?况且她听着阿雄说的也有理哩!可是,什么事都是嘴上说着很容易,实际上呢?山沟沟里自有山沟沟里的规矩和习惯,许多人一齐来慢慢地变,兴许还能通得过,少数人抢在头前去碰它,会让它反过来碰疼你哩!

不是吗?今天一大早,阿雄他头脚进城去买摩托车了,村子里后脚就象开了锅啦!

“这个阿雄啊,定是让城里的洋风吹迷了魂了,竟敢用房子去换什么摩托车啦!”

“真是的,哪怕去换挂‘小手扶’呢!那洋马一不下蛋,二不出肉,还要喂它喝洋油,这不是败家子才想得出来的鬼名堂吗?”

“房子是乡下人的命根子呀!阿雄他分明是在刨老根呢。等着看吧,再过那么一两年,兴许他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呢!”

“我看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穷抖擞了!”

“是呵,要是上头的风向再一变,啧啧,看他的资本尾巴往哪儿藏哟!”……

春妹子一声不吭地任人家说,心里可乱成了一锅粥。阿雄的话和乡亲们的话,在她的头脑里直打架,搅得她站不稳,坐不住,一天好几回往村外跑。盼呵盼,望呵望,偏偏那阿雄的影子就是不出来,急得她不知掉了多少回泪……这山沟沟里的盘陀路难走得很呢,阿雄又从没有骑过那洋马,万一他冒冒失失地闪了道,哎呀呀……

春妹子怎么也坐不住了。眼泪汪汪地往城里跑。跑一段,喊一声,又仄起耳朵听一阵。白花花的公路上,摇曳着她那慌张的影子;静悄悄的山野里,飘漾着她那焦灼的声音。跑呵跑,心头的懊悔、烦恼都跑丢了,只剩下一个念头紧随着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阿雄将来会把她怎么样,只要现在能把阿雄找回来,平平安安地找回来!

忽然间,岭上闪出一道白光,伴随着一阵轻匀的响声。还没等她醒过神来,一束雪亮雪亮的光,已经耀花了她的眼。

“春妹!我知道你会来守我的!”

猛一下听见阿雄的嗓音,春妹子的心突然一阵紧缩。也不知是喜,是恼,还是委屈,她突然感到浑身都软了,轻轻地倚在树身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哎呀你,你别哭呀!”

阿雄慌忙架起车子,一把扶住了春妹子的肩膀。

“我知道你要恨我了,可是我自己也急得慌呢。”

“急急急!急怎么不早点回转呀?”春妹子泪花闪闪地推开了他。

“原来就看好县里有的,哪知现在买车的人还不少呢,只剩下一部碰坏了漆的。我一咬牙,干脆搭车上了地区……”

“真的?!”春妹子不禁笑起来:“你这个死男人哟!哪一个恶鬼把胆子给了你呀!”

“这算啥?有了它,刀山火海我也敢闯呢。”

银晃晃的月光下,那部鲜红锃亮的新轻骑不知疲倦低吟着,活象匹神气活现的千里马呢!春妹子好象听见它也在说:对对对,阿雄这人能得很哩……

春妹子心里忽地腾起了一股热潮,欣喜地绕着它转了个圈,忍不住轻轻地碰了碰车把,刚一碰它又唰地缩回手来,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热辣辣地端详着阿雄,仿佛自己的男人呀,一下子变成了了不起的英雄!

“你想过吗?春妹,以后我天天都能回来啦!两人出劲好好地干,还怕它三年、五年后,不能再攒下盖房子的钱吗?”

“哼,看你现在说得美,谁知你将来又会怎么样?”

“怎么样?反正我千变化,万变化,终归是为了和你过好日子嘛。”

春妹子心头一阵高兴,也不知哪来的一股豪气,脱口嚷起来:

“哼,量你也不敢……”

“不敢怎么样?”

春妹子不禁打了个沉,吃吃地笑起来:

“别胡说了,快回吧。”

阿雄潇洒地跳上车:“上!”

春妹子小心地坐上去:“你可别撒野!”

“怕啥哟,新时代的年轻人,干啥都要有胆量!”

“你别疯,知道你大叔他说你些啥?”

“我才不怕他说哩。”

“他说你迟早会——”春妹子忽然煞住了口。

快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啦,何况说了又能让阿雄怎么样?他要是个怕人说的人,也不会做出这些事啦。

“说我迟早会栽跟头,是不是?”阿雄毫不在乎地笑起来:“你就慢慢地往后看吧,等大家袋里的银钱一天一天多起来,迟早都会跟我们学的!那年我穿了双海绵底的风凉鞋,你知道我大叔把我怎么说?现在呢,你再去看看他穿的啥?哈哈……”

阿雄一面舒心地放声大笑,一面把油门捏到了底,那车子“呜呜”地吼起来,那速度呵,一下子把春妹子的心给吊到了嗓子眼里。可是也奇怪,此刻她一点也不觉得怕了,只是兴奋得牙齿格格地抖,两只手紧紧地搂住了阿雄的腰。

“干啥搂得我这么紧呀,莫非你真的怕我飞吗?”

“随你哩!”春妹子一反常态地喊起来:“你飞吧!你飞吧!哪怕你飞到天上去哩!”

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仿佛还嫌他飞得不够似的,忍不住又用下巴去磕他的背!

她暗想:往后呀,管你敢飞到哪里去哩,反正我紧紧地抱住你!

明亮的车灯挑开了朦胧的夜幕,欢鸣的引擎惊醒了酣梦的深山。它惊喜地听到了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歌,那歌声多么和谐,多么悦耳,多象一曲美妙而迷人的小夜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