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六九是一个人的名字。据说与他生下来六斤九两有关系。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生前一向为人鄙视,死时连个追悼会也没开,真实姓名也没留下的穷酸老头,忽然成了厂里人人津津乐道的“新闻人物”。
劳六九生前是厂里材料仓库搬运工。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绍兴农村老家,自己独身住在厂里。半个月前,他在厂休日时到几十里外的郊外捕捉毛鱼卖钱,淋了雨,受了累,当天夜里便被心肌梗塞夺去了性命。
他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嘱,却给人留下了一串哑谜。
当他那前来奔丧的老婆要回去的时候,我把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交给她。她接过钱去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迟疑地问:“这钱……对吗?”
我接过钱又数了一遍,说:“没少,他的工资就是五十元零五角。”
“他……他有这么多工资?他一向说他只有四十块钱呀?”
“哦?那他每月贴你们多少钱?”
“二十块呀!从来不多,从来不少,我们一向很满足的啦。”
寄回去二十元?那他每月还应有三十元生活费呀!可是劳六九平素生活之刻苦、吝啬,是全厂闻名的……
“会不会积攒有私房钱没被发现哟!”我说。
我们和他老婆立即又把劳六九的遗物清理了一番,但这老头实在是穷得可以,宿舍里除了些破旧的被褥、衣物,几个纸箱,及一些日用必需品外,几乎一无所有了。
这时,有人打开一只木箱后,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嗬!劳六九还有一套大礼服哩!”
大家一看,箱底一堆破衣烂衫下面,果然压着一套折叠得很挺括的化纤外套,一件八成新的的确凉衬衫,还有一双看上去只穿过几回的猪皮鞋。
这些衣物不算高级,但对劳六九来说,确是一大发现了。在我们记忆中,劳六九从来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更别说是皮鞋了!他穿上这套新衣服,会是怎样一副滑稽相,我们可以想象。
奇怪的是,劳六九老婆竟也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坚持说:劳六九回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穿过这套衣服呀!
遗物就这些。现金、存折、帐单之类却一无所获。
关于劳六九有一套“大礼服”及他隐瞒工资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传遍了全厂。传闻免不了走样,传到后来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离奇的色彩,各种各样的臆测代替了事实,交相辉映,使许多人妄加猜测:劳六九生前恐怕不是个正经人物,至少是个惯于装穷的角色——可惜劳六九早已上了西天,否则,真不知他听了会作何解释。
也许,你会觉得我厂的人们未免有点小题大作吧?不然。如果你熟识劳六九其人其事,就不会这样想了。
劳六九的名字,在厂里人的心目中,可以说是穷和吝啬的同义语。这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几乎终年穿一件黑不溜秋的中式布褂。那条裤子下头短得露出半截黑细的脚杆子,腰身处却肥得可以钻进两个人去;用条布带一围,活象个乡下老农。剃得溜光的脑壳上,夏天扣一顶破了边沿的草帽,冬天套一只油腻腻的罗宋帽。厂里人常笑他长得活象苏州西园里的济公菩萨,更有甚者,说他象收租院里的泥塑刘文采,那是因为他得过面部神经炎,口眼有点歪斜。但他的性格却与济公和刘文采大相径庭。他沉默寡言,时常显得很沉郁,似乎有满腹心事,又似乎他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平时他绝少社会交际,连话也不大与人说,只管默默地干他的活(这老头干起活来倒是没话说的)。休息时,别人喝喝茶,吹吹牛,打情骂俏,他却一刻也不停地跑前跑后。那些废弃抛散在四处的包装纸碎片,都被他一片片地捡起来,然后躲到货堆后面,把废纸理平,叠好,放进一只破旧的大竹篮里。这篮子是他上下班时必挎的宝贝。从车间到宿舍的一路上,他的两只小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停地睃巡着路边的草地、树丛;凡是废品收购站肯收购的破布、废纸、小瓶、牙膏皮之类,一概逃脱不了他那双瘦骨嶙峋、青筋毕露的手心。有时他连烟头也不放过,捡起来吹吹,便划根火柴点上,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抽烟也特有本事,每支烟都叼在嘴唇边,吸到只剩下一圈薄薄的纸皮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吹掉,无论打呵欠,咳嗽,还是与人说话,那烟头是绝不会从嘴皮上掉下去的。
他有时早晨要到厂对面一家烧饼摊上去买烧饼。借此机会,他总要伸出三个手指,蘸着口水,把那些散落在案板上、炉膛边的芝麻粒子沾起来送进嘴里。
在生活上,他不仅善于“开源”,而且也善于“节流”。譬如吃饭,别人要省就省在菜上。他常常连菜也不要,蒸一盒很硬的干饭,然后拿出一小杯白糖来,似乎要就糖吃;但那纯粹是象征性的,一点糖几个月也吃不完。只见他扒一口白饭到嘴里后,舌头略一搅拌,便伸起脖子,“咕嘟”一声,吞进了肚里。人们看得多了,才恍然大悟:这老头是想让米饭不易消化,从而更加耐饥呀!
我下车间劳动时,曾和劳六九在一个班组呆过。那时我觉得他工资低,家庭负担重,挺可怜的。有时便把自己带的菜分点给他吃,偶尔也给他几斤粮票什么的。谁知这老头穷则穷,却不肯白受别人的好处。每回他推托不了,受了我一点小小的意思后,过不几天总会想出什么点子来,相应地还我的情。他有一张小小的赶虾网,厂休日经常到郊外小河沟里去搞些小鱼小虾,次日一大早拿到菜市场去,分成一小摊一小摊的,放在香烟壳子上卖,有时他就用这来报答我。或者巴掌大那么一大摊毛鱼,或者二三两糠虾,显得很难为情地递给我:“嗨嗨,拿回去喂喂猫吧。”……
过去,人们总以为这个吝啬鬼拚命克扣自己,要么是为了贴补家用,要么是想在乡下盖房子。可他每月只给家里二十元,而且死后竟分文无存。按他的生活水平,一个月是花不了三十元的,那他把钱用到哪儿去了呢?还有那套谁也没见他穿过的“礼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谜很快被解开了。不过,人们却因此而掉进另外一个疑团里。
三天前,刚回乡下不久的劳六九老婆,忽然又赶到厂工会,找我来了。
“首长,主席呀,这个死鬼,好刁滑哟!”
这个皱纹满面的老农妇见了我就干嚎起来。哭了一阵,双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个脏布包来,一直递到我的鼻子底下。
我莫名奇妙地打开布包,见里面有一封信,一张填好未及寄出的汇款单,还有一叠邮局的汇款收据。我仔细翻看后,发现收据上的金额张张都是十五元。时间最早的一张距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那张填好的汇款单上填的也是十五元。收款人是安徽山区一个名叫金玉娥的女人。汇款人栏里赫然填着劳六九的大名。钱的去处找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吃惊地问。
“我回到乡下,把事情说给儿子听了。他们不信死鬼会没有一点存钱,就将他留下的破烂又翻了一遍。结果在一条破棉絮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
老太婆泣不成声了,用手指指布包里那封信,示意我看。
打开信一看,我更加糊涂了。
“亲爱的好爸爸,你猜我干麻(嘛)事写一风(封)信给你吗?很早很早的昨天,你回来说,要在我十二岁生日送给我一样里(礼)物。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到下个月二十号就要过生日啦!我做梦也梦着你由(邮)来的是啥啦……”
亲爱的爸爸?十二岁的孩子?金玉娥?劳六九?……
我惊异得眼睛都模糊了,定了一会神,才又看清,在那封信的空白处,还有一些铅笔涂的片言只语,那显然是劳六九写的:
一只皮书包,三块多;涤卡上衣,七块多;一双跑鞋,三块多;毛鱼算四角一斤,四十斤,十六块;二十号,还有两个礼拜天……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劳六九冒雨去弄毛鱼,以至送了性命,莫非就是为了给那个“儿子”寄礼物去?
“这个死鬼,瞒了工资去养小呀!可怜我们母子让他瞒了十几年,还当是受了他多少好处呵!”
那可怜的老太婆又捶胸顿足地哭起来。
哦!我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劳六九生前过得那样刻苦啊!他每月只有五十元零五角工资,要寄回老家二十元,还要给那个金玉娥十五元,他还剩多少生活费了呀……
为了慎重起见,我去查阅劳六九的档案。档案上根本找不到金玉娥的名字。劳六九祖祖辈辈没有一个生活在绍兴以外的亲属。他本人在1967年下放过,但,是回的老家绍兴。两年后又回到城里,先在我们厂当临时工,后来就转正了……
这个“新闻”无疑是爆炸性的,在全厂传开后,那份热闹劲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人们在惊叹之余,不禁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既然劳六九没有外地亲朋,怎么会和远在安徽山区的农妇瓜葛上的呢?
根据劳六九老婆的回忆,劳六九下放期间,因为生活困难,曾有一段时间流落他乡,打过零工。不过,他是否到过安徽,她也弄不清楚,因为劳六九外出后不久便回到了城里。
劳六九的问题搞得厂里人人产生疑问,影响很大。他,人虽然已经死了,但真相应该彻底弄清楚。厂里便决定让我到安徽山区去调查一下。
下了火车转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大半天。暮色降临时,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深藏在一条山沟里的小村。
根据指点,我来到一座陈旧的茅屋前,定了定神,问道:“请问,金玉娥同志住在这儿吗?”
“咿呀”一声,门开处,蹦出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望了我好一阵,忽然又缩了回去。
这就是……劳六九的私生子?不象呀!
我正在疑惑,屋里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那位大哥,敢情是找俺的吗?”
“我找金玉娥同志。”
“不敢当,那是俺的大号呀,您是……”
说话间,门口出现一个枯瘦的老妇人,慌乱地招呼我进屋坐。
只觉得“呼”地一下,我感到浑身燥热,差点晕过去——这位老人少说也有七十岁以上了,怎么可能?……
幸亏屋里很昏暗,我才没有露出窘态来。坐下寒暄了几句后,我恢复了镇静,便小心谨慎地谈起了来意。
“请问大娘,您认识一个叫劳六九的人吗?”
“认识!那不是俺爸吗?”那小孩抢先回答。
“你……你给他写过信,要过生日礼物?”
小孩一下子缩到奶奶身后,疑惑地看着我,默不吭声。我知道这就说明是了,便又问:“你收到他寄来的东西了吗?”
“没呀!你是代他捎东西来的吗?”那小孩突然这样反问我。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劳六九果真没来得及凑齐买礼物的钱就死了呀!望着小孩那充满希冀的眼睛,我不禁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想到带点什么东西来呢?
我没敢马上把劳六九的死讯告诉他们,而是先把汇款单的事了解了一下,结果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时,那老大娘意识到什么似的,惶惑地反问我:“这位大哥,您来是为的啥呀?”
我沉吟了一下,不得不把劳六九的死讯及来意简要地告诉了他们。不过,有些话我没说,比如劳六九对家庭隐瞒工资及人们对他的非议等,在他们面前,我忽然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一听我说到劳六九死了时,那小孩猛一激灵,仿佛突然大祸临头似的,一下子扑到他奶奶怀里……那老大娘木然地盯注着我,半晌,才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我的天哪!……”
顿时,从那萎缩紧皱的眼窝里,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珠……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又是一阵悲恸……
我后来得知,那两个孩子也是老大娘的孙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
经过长时间的劝慰,探询,我终于从他们一家人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唉!如果不是亲临其境,亲耳所闻,我怎敢相信他们的话哟!要知道,我们原先对劳六九的估断,是犯了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呵!
事情是这样的:
十三年前,劳六九离家外出打零工,到过这一带。有一回,山里有户人家盖房子,请他去做小工。他下午动身进山,不料迷了路,天黑了还在山里转游。当时大雪纷飞,他又冷又累,还害起病来;面颊剧痛,浑身滚烫。他摸进一个供路人歇脚的凉亭,想歇一会儿,结果竟昏睡了过去。幸好有对农民夫妇路过这里,把他抬回自己家中,用姜汤把他灌醒后,又连夜送到镇医院去急救。经诊断他得了急性面神经炎。若不是这对夫妇及时搭救,恐怕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了。在他住院期间,那对夫妇时常到医院去探望他,给他送鸡蛋之类的补品,还给他垫付了一些医药费。当时,劳六九对这对夫妇的感激之情是可想而知的,曾发誓一定要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那对夫妇就是金玉娥大娘的儿子、儿媳。
劳六九言而有信。后来他辗转流落他乡,时时不忘给那对夫妇去信致谢。还请人带过一些东西去。一年之后,他回城当上了临时工,立刻带了钱物来找恩人报恩。不料,命运对他的诺言提出了一个更为严峻的考验:那对农民夫妇在学大寨修水库时,双双和八个社员一齐死于塌方之下。
面对着他们的遗母和一岁、三岁、四岁三个遗孤,劳六九闷声不吭,眼泪簌簌直流。末了,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留下钱物,问了大娘的名姓就走了。
他回城不久,金玉娥大娘就收到劳六九寄来的一封信和十五元钱。信上表示:他要认老大娘为母,认三个遗孤为义子;并要竭尽可能,承担一定的经济责任……
金老大娘退回了劳六九的钱,并求人写信告诉劳六九,说明:劳六九有家有小,在城里生活费用又高,他们有政府救济,只能接受他的好心,不愿连累他的生活……
可是劳六九仍然把钱寄来。老大娘只好再把钱退回。如是者有半年之久。一天,劳六九忽然来到了山里。这次,他摇身一变,老大娘差点认不出他了:他穿了一身全新的,在山里人看来十分了不起的化纤衣服,脚下还蹬着一双新皮鞋。一进门,他就大摆阔气,声称自己现在如何得意,还说他现在工资每月七十多元,国家还补发了他下放期间的工资……
金大娘信以为真,又见他如此心诚,便认下了这个干儿子……
就这样,劳六九年复一年,硬是雷打不动地按月寄去十五元钱,一直到死……
听完大娘一家的叙述,我忍了又忍,终于没有把劳六九的实际生活情况讲给他们听。否则,我觉得这样就会使老大娘一家遭受更沉重的打击,而且又会辜负劳六九那一片海一样的深情……
回厂时,正逢阴天。虽然时值春晨,远远地望去,一片迷迷蒙蒙的岚雾笼罩着崇山峻岭,只见隐隐约约的山头在雾中沉浮,却看不清山里的繁花异树。
一路上,我的心象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闷得慌。虽然我努力想使自己暂时忘却劳六九,以及关于他的那些事情,可是不成。他那又黑又瘦又寒酸的身影,那沉郁的、当遭人嘲笑时又显得有点尴尬和凄凉的神情;以及他吃饭、沾芝麻、拣破烂的种种“丑”态,连绵不断地、清晰而又逼真地重现在我的眼前。有几回,我甚至还依稀看见了他穿着那套“礼服”时,是怎样一副模样……
为什么在劳六九生前,我们从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种人呢?为什么在他死后,我们对他作了种种猜想和臆断,却又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呵!为什么我们竟连一个追悼会也没有给他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