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庭院里静悄悄。一角蔚蓝的天上,两颗星星向窗内窥视。一颗比较大的星闪烁着悦人的蓝莹莹的光,另一颗却隐约不明。
新任化工设计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巩固,伫立窗前,出神地凝望着星空,心思却仍在写字台上的那一叠材料里盘旋。他今年五十岁,饱满的面颊,宽阔的前额,炯炯的目光,显得眉宇轩昂。他从省化工局调来还不到一个月,就抓住了机构调整这个重点不放。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要为自己配一名有学历,有能力,能当得起自己左膀右臂的副院长。
设计院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有学历的干部多的是,但要选一个合乎标准的人却也不是件省心的事。经过党委多次研究和反复物色、筛选,巩固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就是前任党委书记推荐的恽国良。
恽国良今年四十七岁,是五十年代清华大学的毕业生,现任本院情报所主任,机关党支部书记。无论学历、年龄、资格及能力都符合巩固心目中的设想。
为慎重起见,今晚巩固又一次全面审核了恽国良的档案材料,结论是比较满意的。
巩固踱回桌前,收起了材料。他明天要到省化工局开会,便决定到党委副书记兼组织处长老王家一趟,再和他研究一下,如果没有其它问题,就让党委抓紧决定后上报。
他刚出门,迎面就碰上了恽国良。
恽国良中等身材,戴一副宽边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是个典型的学者型干部。他的目光深邃,神色稳健,举止端庄典雅,给人的印象是精深博学而又沉着干练的。
巩固高兴地握着他的手:“有事吗?走,进屋谈谈。”
恽国良轻轻地摇摇头,低声说:“向你汇报个不幸的事情——梁征同志患了胃癌……”
巩固猛地一怔:梁征?这个名字好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了。便问:“哪个梁征?”
“工程设计室的,去年底刚提为副主任,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唉……”
哦!巩固顿时想起来了,这个梁征也是副院长的人选之一。巩固看过他的材料,因为印象比较一般,就“淘汰”了。他不禁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糟糕!快带我去看看他!”
从医院出来后,巩固和恽国良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好久没有说话。
梁征那瘦削苍白的脸颊和凄楚、殷切的微笑不断地闪现在巩固的眼前。尤其是当梁征出人意料地从枕下摸出一份入党申请书,呈给巩固时,他那枯瘦如柴,颤巍巍的双手,那郑重庄严而又隐含着惶惑的神情,那热烈而又有点哀怨的目光,象鼓槌一样擂击着巩固的心弦,使他长久地震惊不已。
“我没有别的要求,这是我的……第七次申请……去年,我有幸参加了市党校的学习班,每逢周末,不管老的少的,职务高的低的,都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过组织生活。唯独我,拎起手提包,悄悄地离开,心情……现在,看到党的路线正确,各项政策落实,入党的愿望更强烈了……”
巩固反复咀嚼着梁征的话,不安地想:这是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呵!他这种强烈的入党愿望,多么深刻地反映了经过十年动乱,特别是经过拨乱反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新觉醒呵!可是,为什么他的愿望至今没有得以满足?是他的表现不合格,还是我们的工作不合格呢……
他不禁抬起头来,瞥了恽国良一眼,正好和恽国良的目光相遇了。他问:“梁征过去的表现怎样?”
恽国良沉吟了一下,说:“总的来看,表现不错,事业心很强,工作态度,业务能力都很出色……我考虑,如果您同意的话,应该立刻研究他的入党志愿,如果条件符合,应该在他生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再让他带着遗憾……”
“我同意。但一要慎重,二要实事求是。不过,”巩固感慨地摇了摇头,“要说遗憾的话……如果梁征同志早就符合入党要求的话,即便在他生前满足了他的愿望,恐怕也难以补救过去的遗憾了!”
恽国良忧郁地叹了口气:“过去,我曾作过他的入党介绍人,支部也多次研究过他的申请。可是……过去对知识分子是什么态度,你很清楚……唉,怎么说呢?”
巩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无用心地问:“那么依你看,今后我们该怎样改进我们的工作呢?”
“设计院知识分子成堆。因此,要把局面打开,首先就要切实落实好知识分子政策,以此来带动机构调整和日常工作。对有学识、有才干、有胆略的知识分子要充分信任,委以重任,该入党的入党,该提拔的提拔,形成一个放手使用、大胆依靠知识分子的新局面。关键是党委的态度是否坚决,旗帜是否鲜明……”
恽国良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巩固认真听着。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他看作自己的得力助手了。
回家后,巩固提起红笔,在恽国良的名字下划了一道粗粗的红杠。然后立即赶到党委副书记老王家里,表明了自己对提拔恽国良和发展梁征入党等问题的态度,请党委抓紧研究决定。
次日一早,他轻松地踏上了开往省城的列车。
恽国良第二天和几个支委碰了头,统一了意见。当夜召开了党小组会,讨论梁征的入党志愿。
会议气氛异常庄重。每个人都怀着沉重的惋惜之情,回顾了梁征的生平,不禁黯然神伤。是呵,一个人正当壮年,却突然被死神扼住了咽喉,能不令人同情吗?在生命垂危之际,梁征仍然念念不忘对党的忠诚,对共产主义信仰的追求,怎能不令人钦敬呢?联想到这样一个同志却长期未能实现自己的崇高愿望,又怎能不发人深省呢?
好长一段时间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人们都在默默地思索着……
恽国良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和梁征同志在五十年代即是亲密的同学和朋友了。他为人耿直,作风正派;对工作一丝不苟,对业务精益求精。他曾被错划成右派,蒙受不白之冤长达二十年之久,平反后他无怨无艾,而是把全部热情倾注到四化建设中去……
“当组织上对他的入党志愿进行必要的考验时,他毫不气馁,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信念是纯洁的,他的动机是端正的;尤其是在他身患绝症之后,仍然怀着无比的赤诚,再一次表示了对党的忠诚……我曾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由于种种客观原因,结果未能遂愿,这是令人痛心的……现在,我愿再次作为他的入党介绍人,请同志们审议批准他的申请……”
恽国良的声音愈来愈低沉,最后,几乎有点发哽了——他是个不轻易动感情的人哪!
“我同意。”
“同意……”
“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早就该发展老梁入党了……”
会议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大家的感情都变得十分缠绵,十分真挚,纷纷提出了梁征的许多令人难忘的事迹。大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负疚的感觉,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老梁原来是个好人哪!他早就该——不,他早就是一个实际上的共产党员了!
也许,只有在某种特殊的情境之中,人们才会真切地理解和认识到一个人的优劣、高低吧?会议一致同意了梁征的入党申请。
当夜,恽国良亲自把入党志愿书送到了梁征的手上。
一个星期后,巩固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在省局开会时,许多单位的头头诉苦,发牢骚,哀叹问题成堆。相形之下,巩固感到自己的日子好过多了。他不免有点暗自得意:自己初到设计院,人生地不熟,能迅速打开局面,一是抓准了中心环节,二是依靠了骨干力量,三是大胆泼辣,雷厉风行。这表明自己方向对头,工作有方呀!如果知识分子政策进一步落实好,嗬嗬,看吧……
路过市第一医院,他忽然想到了梁征。便在街头买了几个罐头,然后拐了进去。
他跑到原先去过的病房,梁征不在。一问,才知他已动过手术并换到了普通病房。
梁征一见巩固,感激地想欠起身来,巩固忙把他按住,同时奇怪地问:“怎么动了手术,反把你换到这儿来啦?”
“因为我不是肿瘤病人,不需要特护了。”
巩固一怔:“你……别这么想。你本来就没生肿瘤嘛!”
这时,梁征的爱人笑着说:“巩书记,你刚回来吧?难怪你还想安慰老梁哪,现在用不着瞒他啦,那天动手术后,经过再次化验,确定老梁患的不是恶性肿瘤啦!”
“真的?”巩固喜出望外,一把抓起梁征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好伙计!恭喜你啊!大难不死,必有洪福哟!”
不料他的话一出口,梁征夫妇俩突然一下子沉下脸来,半晌没有答腔。
巩固霎时狐疑起来:“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去问问恽国良就知道啦!”梁征爱人没好气地说,“有所失必有所得,有所得必有所失嘛!可这又不是住病房,对一个人的政治评价也能象住院那样,根据病情来任意改变么?这不是戏弄人吗?这不是……”
“碧瑶!你……冷静些……必要的考验还是应该的嘛……”
巩固益发糊涂了,不禁烦躁地嚷起来:“你们这是说的什么呀?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些吗?”
梁征爱人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睛,然后又贴着他的耳朵,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梁征填完入党志愿书后就动了手术。手术后,一些人得知梁征患的并非绝症后,居然提出要暂缓发展他入党,理由是还要再考验考验。而党支部书记恽国良竟真的召开了支委会,作出了暂缓考虑的决定,说要待机构调整后,新班子成立了再作研究……
巩固听到这个消息,惊异得一个劲地摇着头,反复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是呵,这种天方夜谭式的奇闻,这种戏剧性的转折,谁能一下子相信呢?
巩固的心头呼地一下,腾起了一股酸楚而愤怒的,不可遏制的狂澜,他刷地站起来,猛烈地咆哮起来:
“胡闹!我决不能容忍!你们等着!”他一挥手,掉头就走……
“考验,考验!梁征同志已经经过二十多年的考验,难道还没能考验出结果来吗?既然还需考验,为什么先前又同意他入党?这岂非活着不行,死了才行吗?一个人能否入党,竟也要盖棺论定,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荒唐逻辑?”
在恽国良的办公室里,巩固面对而地逼视着恽国良,厉声咆哮着。
奇怪的是,恽国良的表情一如既往,十分镇定。而且毫无愧惧之色。相形之下,巩固的态度未免有点过火了。他很快意识到这点,不禁放缓了口气,尽量克制地说:“莫非还有什么原因?请你谈谈你的看法吧?”
恽国良慢条斯理地擦了会眼镜,平静地说:“巩书记,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之所以会造成这种被动局面,我是有责任的。老梁生病后,我和大家一样,感情过于冲动,因此,对党的原则考虑得少了……现在,当许多同志提出实事求是地重新审议老梁的问题时,党支部经过理智的、慎重的考虑,才作出了相应的决定——毕竟,原则与个人感情是不同的范畴……”
巩固的眉心舒展开来:这话不无道理啊,为什么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如果恽国良的话是实事求是的,我岂不是错怪了一位好同志了吗?唉,我在没有弄清事实时就大发雷霆,实在够呛!他抱歉地摸出烟来,递给恽国良一支,还有点过于殷勤地为对方点上了火,同时,神态也温和得多了:“你的意思是:梁征同志本来就不太符合入党标准?”
“话也不能这样说。就梁征同志的本质而言,那是无可挑剔的。不过,既然有相当一部分不同意见,支部就不能不持谨慎的态度了……”
巩固不禁连连点头:“请你把具体意见讲一讲好吗?”
恽国良打开抽屉,取出最近一次支部会的发言记录递给巩固。巩固粗粗浏览了一下,发现对梁征的主要意见有这么几条:骄傲自大,曾公开向组织上要职要权;业务上固执己见,听不得不同意见;为人比较圆滑,为达到个人出成果的目的,与基层工厂某些人拉拉扯扯,搞关系学;利用市化学学会会刊执行副主编身份,压制不同观点的文章……
巩固沉吟片刻,又问:“这是最近的会议记录吧?上一次呢?即打算批准他申请的那一次会议,有记录吗?”
“上一次——哎哟,不知放哪儿了……”
巩固诧异地瞥见,一直极其自然的恽国良忽然有点不自在了,脸色也红起来。他奇怪地“唔”了一声。
“哦,我来找找看。”恽国良打开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阵后,结果还是从取出刚才那份记录的抽屉里取出了上次的记录。当他把记录本递给巩固时,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不过,巩固却敏锐地感到:他那捏材料的手,微微地发颤。巩固的心陡地一沉……
当夜,巩固把两次会议记录一比较,一琢磨,顿时疑团丛生:一个基层党组织对一个同志的政治评价,在短短几天里竟出现了天壤之别,其中的问题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巩固苦思不得其解,又信步踱到了窗前。他很想把这个问题想个透彻,一抬头,思路却被天上的星星牵引了过去。一角蔚蓝的天上,依然有两颗星星在向窗内窥视。一颗比较大的星闪烁着悦人的蓝莹莹的光,另一颗离它不远,却依然是隐约不明。
这颗星真的特别大,特别亮吗?未必!天体是最易迷惑人的,也许那颗隐约不明的星要比这颗明亮的星大得多,也亮得多呢!这是很可能的,因为实际距离的远近不同,便会给人的视觉造成极大的误差……
“梁征到底是何许人?恽国良到底是何许人?我对他们都彻底了解了吗?”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窗台:对!这才是弄清是非的关键!
他立即决定,抓住这件事不放,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他一见到党委副书记老王就问:“关于提拔恽国良的问题,党委研究定了吗?”
“定了,报告已经打印好,正准备报上去呢。”
“我看暂时放一下吧。干脆把梁征入党的问题处理停当再说吧。”
“哦,你为这呀!老恽这个人就是做事太顶真了,心眼挺不坏的!关于梁征的问题,他昨天夜里又和我交换过意见了。我们认为你的意见是正确的,看一个同志应当看主流,看本质嘛!所以,打算尽快再研究一次把这事解决算啦!”
巩固怔了一下:“这也是老恽的意思吗?”
“就是他的意思呀,怎么,又有什么问题吗?”
巩固的眉心倏地一跳:“这么说,我倒更不放心了!”
老王困惑地瞪着他。
“如果恽国良真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怎么忽然又改变了态度呢?”巩固不安地徘徊了一会,突然又问:“你把党委关于他的任职的决定透露给他了?”
“这个……既然已经定了,我想……”
“那在此之前,他知道党委的意思吗?”
“稍为……这个……”
“再往前推,党委也曾考虑过梁征,他也知道?”
“……我想,大概……”
老王尴尬地摸出块手绢,一个劲地擦着圆滚滚,绯绯红的光脑门。
巩固忍不住把食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老王,你是老组织处长了,应该明白……”他煞住话头,掏出烟来,情绪才慢慢地冷静了些。片刻,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意见是两件事都放一放,一切都需要重新研究!”
他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老王,老王一声不吭,连连点头……
巩固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虽然还远没有找到答案。巩固呵巩固!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第一把火却是一团烟哟!他不禁懊恼地捶起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巩固几乎找遍了所有了解熟悉梁征和恽国良的人。小型座谈,侧面探询,个别谈心……经过一系列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之后,面对着大量反复核实过的第一手材料,巩固被自己亲自得出的结论深深地震惊了。
首先,梁征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是,关于他骄傲固执,为人圆滑,拉拉扯扯,压制异己,以及公开伸手要职要权等问题都纯粹是似是而非之说,有些甚至还是不能容忍的颠倒黑白!
“骄傲固执”一说的实际情况是:三年前,设计院接受了一家制药厂引进设备的安装设计任务。当时任工程设计室副主任的恽国良和设计师梁征各自提出了不同的方案。两个方案在室内争执不下,最后由院部裁定,采用恽国良的方案。不料梁征非但不服,还写了份洋洋万言的分析比较材料,和一份“军令状”、两种设计方案一起,送到药厂去。结果,厂方采纳了梁征的方案,施工结果证明,梁征的方案在施工进度、质量及使用经费等方面都优于恽国良的方案。厂方为此发给设计院三千元奖金;而梁征分文没有多取,和大家平分得了三十元……事后,该药厂经常就有关生产问题来请教梁征,而梁征每求必应,利用节假日和业余时间热情协助。同时,梁征有一些科研项目的试验,也得到药厂提供的设备、人力等支持;这种友好而平等的协作关系,便又构成了“拉拉扯扯”之说……
梁征平素为人谦和,热情诚恳,是个典型的事业型的知识分子。他的兴趣、精力大多倾注在专业和工作上,并不屑于为一己私利与人计较;在调资、分房、评先进等问题上,他曾多次谦让。这本是人所共知的美德,却又成了“为人圆滑”的口实!他任市化工学会会刊执行副主编时,院里有人推荐给他一篇论文,他看后感到文章新见不多,且会刊已发过几篇类似的文章,就没有采用。这原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本应证明梁征的原则性,可是他的头上竟又增加了一顶“压制异己”的帽子!
去年,恽国良调升情报所主任。院里考虑让梁征接任工程设计室副主任,但决定尚未宣布时,梁征已经毛遂自荐,并提出了一系列“施政方针”。这事至少可以证明他的坦诚耿直和强烈的事业心。然而,在某些人眼里又成了“要职要权”……
一个被颠倒的形象正过来后,另一个道貌岸然的形象顷刻间轰然倾倒!巩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目中那个精明博学,正直干练的恽国良,竟是个居心叵测的“白衣秀士王伦”式的人物!
历史诚如恽国良所述:早在五十年代,他和梁征是同学,两人确曾有过一段亲密的友谊。毕业后,由于天各一方,联系渐疏。数年前,梁征从外地调来设计院,又成了恽国良的部下。恽国良确曾打算做他的入党介绍人。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不愉快的设计方案之事。事后,恽国良传出话来:“是否当梁征的入党介绍人还要考虑考虑。”后来,恽国良调升情报所主任,推荐别人接他的原缺,不料又被梁征“钻了空子”。眼看着梁征因方案之争得胜后声名大噪,几乎到了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地步了,恽国良表面上声色不露,内心里却滋生了一种潜在的受威胁感……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新任党委书记上任后,恽国良立即风闻,副院长宝座的竞争对手之一便是梁征!正当他暗自焦躁时,获悉了梁征身患绝症的消息。恽国良暗自庆幸之余,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可讨得巩固的欢心,增加自己成功的希望;二可借此消除以往的“压制”梁征之嫌,在众人面前修复自己豁达大度的形象。反正梁征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再不能在名利场上驰骋,与我无争了嘛!然而,梁征却绝处逢生。幸好,一些日常和梁征不和的人纷纷出来说话了。巩固又正好不在家,他就来了个“坚持原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哪里想到,在巩固赴省开会之前,自己的名下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划了道红杠杠了呢?可惜,当他从巩固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感到此举失策,并且又从王副书记口中探悉自己“入阁”已定的详情后,再想“挽狂澜于既倒”时,大势已去了……
真相大白之后,巩固突然陷入了一种深不可拔的怅惘之中。别人早已下班走了,他还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灯也不想开,闷坐在黑暗中,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浓烟,吐着心头的感慨……他为梁征的受屈和恽国良的劣迹而愤懑,为王副书记及其他一些同志的糊涂、失职而不安;更为一系列由此而生发出来的感触而困扰。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到:要正确地认识一个人,公正地处理好一件事,要卓有成效地领导好一个机关,是一件何等不易的事情呵!原先以为,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只要把优秀的知识分子选拔进领导班子,然后由知识分子自己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了。岂料,同等学历,同等资格的知识分子中间,也还是有着尖锐的利害之争和人格上的优劣高低之分啊!按理,这本是极为普通的常识,何以竟被自己忽略了呢?尤其可笑可悲的是,自己上任伊始,不去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光凭看材料,听汇报,套学历,套资历就匆匆忙忙、大刀阔斧地选贤任能起来,这种做法是多么轻率,多么官僚哟!
“呵!倘若没有梁征生病这回事,那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他感到浑身一阵燥热,一摸额头,沁出了一层细腻的冷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设计院里可谓热闹非凡。党小组会,党支部会,党委会,党委扩大会,大大小小的会议接二连三。充分的讨论,紧张的辩论,甚至还有激烈的争吵;一切都可想而知,最后结论是:正式接纳梁征为中共预备党员,并且定为副院长人选,上报市委审批。
“啊,太美了!”
巩固踏进家门,迎面袭来一股浓香;饭桌上放了盘鲜蘑菇炒肉片和一盘银鱼丝炒蛋。
他兴奋地拍了下巴掌,舒舒服服地靠在藤椅上。爱人好久不见他如此轻松了,自然十分高兴,从食品柜里取出半瓶“虎骨酒”,递给他。
巩固今天不仅愉快,而且还颇为得意。两口酒下肚,有点飘飘然了。他把“愉快”的来龙去脉详细叙述给爱人听后,拍了下藤椅扶手,嘿嘿笑道:“看来,我还不失为称职的领导哪!”
“嗤!”爱人忍俊不禁,毫不客气地泼了他一头冷水:“得意的时候还没到呢!你初来乍到,锋芒毕露,别头脑发热,当心恽国良的影子偷偷地附到你的身上!”
“嗯?”巩固大为不满地瞪了爱人一眼。
“你想过吗?这回你能公正地处理这个问题,主要是你初到此地,对一切人,一切事都能以一种超脱的目光来分析、评判;倘若你长期在此工作下去,与同事、下级相处久了,当别人的优缺点同时暴露在你的眼前,当你的意见被别人的正确意见所否定,当你的同事在能力上显示出优越于你的地方,当上级对你的下级显示出超乎于你的兴趣时……你的气度还能否如此宽宏,目光还能否如此敏锐,心眼还能否如此公平呢……”
忽然间,巩固猛省过来。良久,他沉重地点点头:
“唔,你说的对,值得警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