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车里王步凡的心情很好,忽然又觉得自己送礼跑官的行为有些卑劣,脸有些红,不过想想那么多人都来和县委书记套近乎,自己这也算不得什么。
乐思蜀把车停在市新华书店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门口,大家下车简单吃了些早点。赵云天让王明道回家中坐坐,王明道说下次来时再说。赵云天是那种不会花言巧语的人,也不再强留,就告别回去了。等赵云天进了市新华书店家属院,乐思蜀才开车返回天南。
路上张问天特意嘱咐王步凡,星期一上班时一定要把李鼎或高秀的字送到米达文手中。似乎书法作品是个很重的法码,有了这个砝码,天平的那一端就会翘起来,否则就会沉下去。
王步凡心中没底,就用征询的目光望着父亲,他父亲胸有成竹地点点头。王步凡心里踏实多了,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掏了一阵耳朵。
一路无话,四十分钟后就到了王步凡的老家王家沟,王步凡嘱咐乐思蜀先送张问天回芙蓉镇,回来时再来王家沟接他。
车到家门口,王明道让张问天回家看看,张问天说:“我十六岁那年来过,现在还是老样子吧,就不回去了,问来说,你代我问师母好。”
王明道和王步凡下了车,王步凡隔着车窗握住张问天的手说:“张老师,有空我去看望您。”他觉得叫哥叫叔都不合适,只好称呼老师了。乐思蜀车一启动,张问天把两条红塔山烟从车窗里扔了出来。王明道拾起烟,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车子已经走远了,他仍在点着头遥望车屁股。
回到家里,王步凡让父亲坐下后迫不及待地问:“爹,咱家真的有李鼎和高秀的字?”
王明道很神秘地笑了笑说:“如果没有我能乱说?”
王步凡一阵惊喜,就像在大海中漂浮了几天,忽然遇到了救生的船。继而他又不解地问:“爹,过去破四旧时血雨腥风的,咱家那么多的古书都被红卫兵和造反派烧了,为啥唯独那两幅字逃过了劫难?”他家的一砖一瓦王步凡自己心中很清楚,他从来没见过李鼎和高秀的字,他弄不明白父亲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最怕的就是父亲老糊涂说了昏话。
王明道则显得很有城府地说:“这就叫人有远虑无近忧啊!其实咱家的宝贝不只是这两幅字。你曾祖父虽然当过两任知县,却只留下一堆书和一幅郑板桥的《风竹图》。我在民教馆供职时曾去拜会过李鼎和高秀,并向他们每人索要了一幅字。另外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湖南尤可敬,他回湖南时,因战乱曾把一个皮箱留在咱家,让我替他保管。日本鬼子来时我怕东西失窃,就把皮箱藏在后院的那口井下。日本鬼子投降后,我把皮箱从井下取上来,箱子已经腐烂了,我打开箱子一看,里边用油布包着十根金条,一匹唐三彩马和一幅唐伯虎的山水画,另外还有一幅于右任的字。因为这些东西是民教馆库房管理员尤可敬的,或者说是民教馆的财产,我必须好好保存。乘着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临街房的墙上我挖了许多洞,连同其它字画分开藏在墙洞里边,然后又用泥巴将墙壁粉刷一遍,外人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后来经历了无数次政治运动,但这些东西至今仍安然无恙。这件事我连你母亲也没说过,怕她经不起造反派的恐吓把这些东西交出去。五八年我被划成历史反革命那阵子天天被批斗,有时让我跪在板凳上手举着砖头交待问题,也没敢说出这些事。那时我豁出去了,心想真要是被枪毙了,将来一旦拆房子时这些东西也会重见天日的,不管是回归国家或者留给子孙,总比毁坏强。现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不要跟任何人讲。你们兄弟几个数你最聪明,最能干,我对你是寄希望最大的,只要你能出人头地就行,这些东西就留着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用吧。书画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有些人眼中价值连城,而在有些人眼中还不如一张废纸,饥不能吃,渴不能饮,全是身外之物。今天小乐买了那么多东西,应该是一份厚重的礼品,但米达文似乎并不动心,唯独对李鼎和高秀的字他动心。我听老百姓口中流传着这样的谚语:五万块钱当乡长,十万块钱当局长,五十万块钱当县长。咱们仅仅送了点烟酒显然分量是轻了些。在我看来,不敢说米达文是个贪官,起码他不是个清官。现在社会风气不正,贪污受贿成风,老百姓恨之入骨,上边也正在加大力度采取打击措施。你将来如果有高升的那一天,要想不翻船,就千万不能贪污,要向你曾祖父学习。他虽然身处清末那样的污泥浊水之中,但他出污泥而不染,当了两任知县,两袖清风。常言说善恶有报,物极必反。贪污受贿的人多了,政府就会失去民心,就会动摇统治,到那个时候统治者就会痛下决心严惩贪官,就会重用清廉无私的人,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历朝历代莫不如此。现在社会风气到了这一步,不送礼办不成事,咱们也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那样反而会害了自己。别人送礼是公款,是民脂民膏,而我们送的是祖传之物,虽然也是行贿,但我们问心无愧。再说书画这些东西自古就是馈赠之物,我认为也够不上什么大错。将来在最需要的时候,你把这些字画送出去,铺平仕途,或许会有个好的前程。虽然这些东西有些是湖南那个尤可敬的,但他长我十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早该来取了,不会至今仍无音讯。看来他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常言说久占成业,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是咱的家业了。”王明道说到这里有些无奈,有些怅然。王步凡猜不透父亲是为腐败担忧, 还是为这些家珍伤感。
王步凡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心跳加快,且惊且喜。他真没想到父亲这么多年一贫如洗,辛苦劳作,养育他的八个子女,背都累弯了。谁又曾想到他会这么富有,简直就是一个百万富翁。在当今这个世道,这些书画作品一旦出手,几百万早到手了,他再也不会这般清贫。看来能够耐住寂寞和清贫必然是世间最高尚的人,父亲就是这样的高人。更让他敬佩的是老人家很少走出小山村,仅凭天天听那个破收音机,什么人情世故、官场动态都懂。王步凡这时良心发现,觉得应该让父亲有个幸福的晚年,决不应该让他再这样受贫,但目前还仅仅是设想。王步凡正在想心事,王明道拿来一把镢头,向王步凡指了指位置,让他把墙上的泥土挖掉。然后取下一块砖,从一个墙洞里取出两幅书法作品。他紧张得像捧着极易摔碎的宝贝,双手颤抖着打开两幅因年久纸质已经发黄而没有装裱的字,一幅是李鼎写的行草。字迹隽秀,运笔流畅,兼有柳欧之风。一幅是高秀写的正楷颜体。高秀的字大气磅礴,肥瘦相间,以王步凡的欣赏能力看,高秀的字要比颜真卿的字有灵气。但书法是要与地位声望相搭配的,如果是个没有地位的人,书法再好也不一定享有盛誉,而那些一品大员们尽管书法并不特别出众,也会因地位的显赫使书法身价百倍。王步凡是懂得书法的,他看了这两幅书法作品,自叹今人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实在是太少了,现在省城那几位书法名家的水平也未必能超过李鼎和高秀,天野市的书法家就更不在话下了。王明道嘱咐王步凡把李鼎的字先给米达文送去,并且很懂人情世故地交待王步凡,如果米达文三五年内不调走,那时再把高秀的字给米达文送去,如果他走了,将来可以把高秀的字送给继任者。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乐思蜀回来了。王步凡用旧报纸包好李鼎的那幅字,辞别父亲回孔庙去。临别时父亲把两条红塔山烟扔到车上说:“这么好的烟我哪舍得抽?你们抽吧。”
王步凡心里一阵酸楚,他觉得父亲这辈子太苦了,本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却因时代原因后半生种了四十年的庄稼。手中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却连烟酒钱都没有,这难道是命运故意在捉弄他吗?
车到村口,王步凡远远地望见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一步一挪地走着,样子很猥琐。母亲比父亲小十二岁,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没有读过书,十八岁与父亲结婚,并未享过一天福。头十年历经战乱之苦,后四十年耕田种地,但她从来没有嫌弃过埋怨过,是个贤德照人的女性。王步凡看着母亲弯腰驼背的样子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暗暗发誓,将来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让父母享几年清福,有个幸福的晚年。
在路上,王步凡简单向乐思蜀介绍了拜见米达文时的情况,乐思蜀很乐观地认为他这次必然成功。乐思蜀还向王步凡透露,现在天南同学会、老乡会、战友会特别多,很多人抱成团去为一个人跑事,等这个人干大了就能拉起一帮人来。他这次就是受了别人的启发才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给他王步凡跑事的,只要王步凡将来出人头地了,他乐思蜀还怕混不了一官半职?这叫团结出力量,人事关系出生产力。王步凡对乐思蜀的观点很佩服,没想到当初傻乎乎的乐大头现在变得这么有见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不过乐思蜀也说了一个顺口溜:
同学聚会利用多,
权钱交易加赌博。
男女之间怀旧情,
风流人物钻被窝。
两个心眼胡乱摸,
一个心眼憨唱歌。
半个心眼傻坐着,
缺心眼的死里喝。
遇到没钱兑份子,
来年不再瞎得瑟。
乐思蜀说的顺口溜不无道理,让王步凡想了很多很多……
车很快到了孔庙初中门口,王步凡下车后,有意把烟留在车上让乐思蜀抽。乐思蜀开车回市里,临走把两条烟从车窗里扔了出来,然后开着车走了,两个人并不说客套话。人情就是这样,说客气话,千恩万谢的并不是好朋友,而好朋友是重实效办实事的,往往不说虚话。
王步凡捧着两条红塔山烟,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哪里舍得抽这么好的烟,就转身送到那家小商店里,店主一看一条真一条假,就把真的留下,假的递给王步凡说让他自己抽。一条红塔山烟正好抵消了王步凡赊的账。他心存疑惑地走出商店把那条假烟拆开一看,傻眼了,里边装的竟是最廉价的天野牌香烟。他很吃惊,没想到县委书记家里也有假烟。谁又敢保证今天他们送的烟酒全是真的?一旦是假的可就砸锅了。想到这些王步凡不由大骂现在啥东西都有假的,假烟、假酒、假文凭,就连他妈的处女都有假的,看来社会风气真是坏了,不好好治治真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忽然,他又笑了:米达文不抽烟,即使送了假烟他也不知道。
星期一王步凡起得很早,他拿上李鼎的作品要到县城去,舒爽冷不丁地说:“王大侠,你可真成社会活动家了,这是又去会谁?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
“去会情人,那个女人可比你档次高多了,哎呀柳眉细腰,皮肤白皙,尤其那双丹凤眼迷人……”
“最好入赘到县委书记家,当县委书记的女婿!”
王步凡不再搭理舒爽,坐车来到天南县委门口正好八点钟。此时正值上班高峰期,人们匆匆忙忙涌向机关里,就像蜜蜂归巢一样只进不出。这里是天南最神圣的地方,是最高权力中心。而一个小时后就会开始三三两两地撤退了,或干公事或干私事谁也说不清楚,这就是机关里的工作作风。他正要向县委大院里进,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时运成。时运成笑着问:“来跑官的不是?”
王步凡脸红了,“话怎么那样难听?你又来找老乡联络感情?”两个人都笑了。
时运成看一眼王步凡夹着的东西,小声说:“听白部长说这两天就要研究提拔干部的事,正是时候。”说着话就引着王步凡上了县委办公大楼二楼。
走到楼东头,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肖乾不认识王步凡,见有陌生人向米书记的办公室去就出来挡驾。时运成急忙说:“肖主任,这是我的同学王步凡,找米书记汇报工作的,已经约好了。” 那个肖主任见是时运成引来的,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石云的吧,我听说过。”说罢就缩回去了。
时运成把王步凡引到米达文办公室的门口说:“你去吧,看样子米书记在。”说罢扭头去楼西头组织部找白无尘,他不便和王步凡一块儿去,书记这里干部们一般都敬而远之。
王步凡虽然干了十二年乡镇副职,平时不怎么和县委的干部打交道,也是第一次来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心里很紧张。他在门口站了有半分钟,思考着见了米书记他会怎么问,他应该怎么答,书记要是跟他握手,他应该用双手去握,甚至想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书记一旦要是给他倒水他应该自己动手,不应该劳驾书记,最要紧的是一定得给米书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越想这些心里就越紧张,一紧张他就想抚摸胸口,但这时他哪里还顾得摸胸口,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走廊见米书记的办公室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有一个女的在打扫卫生,人家并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吭声,就自己坐在沙发上傻等。那女的把卫生打扫完出去后,又过了五分钟,米达文才从里间出来,径直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老板椅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人。
王步凡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米书记好。”
米达文看一眼王步凡,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几乎就像陌生人一样。刚才王步凡想的那些礼节,一个细节也没有发生,他有些失望,有些手足无措。米达文坐在椅子上,右手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背头,左手中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动一动地摸着,足足把头梳了有二三十遍。王步凡捉摸着刚才米达文漠然的眼神,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在想啥,终于耐不住性子走近米达文的办公桌把李鼎的书法作品放在办公桌上说:“米书记,我把李鼎的字给您送来了。”米达文仍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王步凡原以为米达文会很高兴地打开看看,谁知米达文却心不在焉地说:“这可有点夺人所爱了。”
王步凡急忙说:“哪里,哪里。”
米达文并不与王步凡再说什么,也不说让他坐。
王步凡只好很识趣地说:“米书记,您太忙,我走吧?”
米达文这时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站起身送到门口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
王步凡随口说:“那是,那是。”说罢就出来了。
他离开县委书记办公室后头有些胀,也不知是怎样下的楼,更不知是怎样走出县委大院的,只觉得肩膀现在还沉甸甸的。要说米达文拍的并不重,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肩膀一直觉得与往常不一样,热乎乎地直透心田。他很自豪地想,天南八十万人,干部中能让县委书记拍肩膀的也不会很多,至少自己也能排在前百名之内。他忽然想到那个有趣的传闻,说当年领袖和某人握了手,那人觉得很幸福,一个月都没舍得洗手,每天晚上把手放在胸前仍觉得热乎乎的。突然他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欠妥:人家米书记说小伙子不错,自己就随口说那是那是。你不错在哪里?一点谦虚的态度也没有。如果说“好好干”配上“那是”还可以,而“小伙子不错”配上“那是”显然有些不妥。不知米书记会怎样去理解?说他狂妄还是说他幼稚。这种在米达文那里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王步凡却想了很多。想过之后,又骂自己嘴臭。出了县委大门,王步凡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做贼的心理,胸口嗵嗵直跳,他害怕再碰见熟人,低着头急急忙忙到车站坐车赶回孔庙去。
此后一连几天,米达文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就连时运成也再没有给他透露任何消息,他自己也不便问,更不知米达文究竟会不会给他办事。他向有关人士探问了一下,现在办事是要花钱的,像县委书记这样的大官没有几万块钱就打动不了他的心。王步凡这次是下决心要跑一跑争一争的,本想再给米达文送点礼,但苦于手中没钱。他想到了向同学们借钱。跑到文化局副局长那里一分钱没借出来,跑到工商局副局长那里也白跑了一趟。再到广电局夏瘦梅那里,夏瘦梅则说刚盖了房子手头很紧。其实他这几位高中同学都很有钱,就是因为王步凡穷,怕借钱给他以后还不了。尤其是那个夏瘦梅,原是广电局局长贾盛的情人,后来贾盛离婚后夏瘦梅嫁给了他,贾盛当了两届乡党委书记,又当了一届广电局局长,手中是有钱的,而夏瘦梅显然是怕王步凡还不了账才不敢借钱给他。现在贫富差距很大,人越有钱就越能挣钱,而人一穷,不但挣不来钱想借钱也很难。王步凡无奈只好去求救于一个干包工队头头的同学,那个同学是借国家改革开放之机先富起来的,拥有小车,住着洋楼,养有情人。有人说他有上千万的资产,但谁也弄不清他的家底有多少。王步凡打电话问了一下也以失败告终。这时他想到了他的几个学生,但他觉得学生们现在还都比较困难,又否定了。
王步凡无奈,就想到现在有人贷款买官,然后再捞钱还账。于是就去找在城市信用社上班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说现在个人贷款必须由国营单位担保才能贷,像王步凡这样的穷干部去哪里找国营单位担保?又有哪一家国营单位肯为他担保?王步凡觉得在理,只好死了这条心 。无可奈何就想到了时运成和乐思蜀。看那样子时运成也正在活动提拔的事,手头肯定没钱,乐思蜀已经帮过一次了不好意思再去张嘴。再说乐思蜀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平时不惜财不可能有存款。万般无奈之下,王步凡还是给同学夏侯知打了电话,夏侯知很爽快,答应借给他两万块钱。等下个星期天王步凡和乐思蜀准备再去一趟米达文家。
王步凡苦苦等了一星期,终于又到星期六了,他想着明天要去见米达文心里就发慌,也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汗颜,还是怕米达文不给自己办事。晚上没事,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更不愿打开那台破电视去看。他知道电视里先是天南新闻,接下来是长达半个小时的广告,广告之后是点播台,唱来唱去就那几首歌,演来演去就那几段戏,看了叫人反胃。即如播两集老掉牙的电视连续剧,也是有人掏钱赞助的。大概电视剧赞助的钱少,总要放到十点以后人困时才开始播放。孩子们睡了,大人困了,没有多少人看。王步凡看见电视就想骂电视局的人,纯粹他妈的有奶便是娘。只要给钱,什么谁他爹三周年,谁他妈十周年,谁他姥姥八十大寿,哭来哭去,拜来拜去也就那么几个段子,不是拜寿就是吊孝,心甘情愿为别人当孝子贤孙。至于《今日说法》、《焦点访谈》和《综艺大观》这些群众喜闻乐看的节目统统不转播,你也根本看不到。吊孝之前,拜寿之后,要么是上级领导来视察,看了荒山看农田,看了鸡厂看猪圈。要么是那七八个副县长轮流坐庄,今天是这个副县长讲环境保护,明天是另一个副县长讲计划生育,后天是又一个副县长讲招商引资,让人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讲来讲去天南县还是春花路无花,树德大道上无树,年年招商不见商,计划生育年年在天野十县二区倒数第一。讲者只管讲,并不看效果怎样。现在的电视讲话纯粹流于形式,是领导在作秀,与实际工作往往结合不起来,领导大多也不去关心实际,只注重形式,根本反映不出老百姓的心声,也贯彻不了党.中央的意图。
王步凡闲得实在无聊,只好去开了电视。先是治疗白癜风的广告,好像天南人全都得了白癜风。接下来又是副县长徐光讲话。他就很气愤地随口骂道:“别他妈的瞎吹了,再吹还能吹个倒数第几?”骂罢又关了电视。舒爽见他这样烦躁,也不看他一眼,更不答理他。王步凡也不愿跟她多说话,他认为舒爽这种女人天生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与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更无须谈感情交流和事业上的帮衬。
孩子们早睡了,王步凡不想看舒爽的苦瓜脸,他搬了凳子坐在校院里。农历已是三月十六日,月圆如镜,银光如流乳,把夜搅得清明匀和,富于诗情画意;星星像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光灿灿地惹人羡慕。田野里清新的空气,热闹的蛙鸣随着微微的夏风涌来。夜色应该是醉人的美好的,但王步凡怎么也激不起诗情,只能让远处潺潺的临河水和皎洁的月光在夏夜中逝去,似乎希望也将破灭,他要力争把希望攥住,但又无从下手。
王步凡反省这几年自己走过的坎坷道路和不得志的原因,大体上仍是由于自己的清高孤傲造成的,别人能看惯能忍耐的事情,自己看不惯忍不了,忍不了就要讲出来写出来,为此得罪了不少人,结果在造成人家不愉快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不高兴,甚至还遭到了诬陷。别人能削尖了脑袋去跑官,自己就是做不来,十二年了还是个副乡毛,现在非常后悔。自己又不是马克思列宁,也不是五星红旗和国徽,能管得住那些别人不管也管不了的事?为什么自己就不能随波逐流呢。他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就连冬眠复苏的蚊子咬了他的腿他都没有感觉到。最后还得自己安慰自己,以后要尽量适应官场,学会随机应变。又过了一阵子,看见学校门口进来一辆白色出租车,走到他跟前停住了。见同学时运成从车上下来,王步凡急忙迎上去,两个人亲热了一番。
时运成向王步凡透露:听白无尘说他任孔庙镇镇长的事已经定了,常委会上争论很强烈,安智耀提了个人选被否定了,安智耀就否定王步凡,说哪里有这样一步到位的?那么多乡党委副书记还没有提拔呢?最后米达文和白无尘两个人据理力争,因为王步凡乡镇副职已经干了十二年,这一点别人无法与他相比,在天南也是独一无二的,再说石云乡一公斤饭条子竟然没有王步凡的一张最有说服力,说明他平时廉洁自律。面对这样的政治问题,没有一个人反对,他的事总算勉强通过。时运成今天像是特意来给王步凡透风的。
王步凡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自己以后也算是个朝廷命官了,他算着自己这个镇长属于几品,可是算来算去县长七品,副县长多说是八品,镇党委书记大概算是九品,而一个镇长还是没有品。没品就没品吧,反正也算是个官儿。看来张问天、赵云天以及那幅书法作品在米达文那里还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里虽然像范进中举那般狂喜,但头脑还很清醒,不会在时运成面前显得太轻狂太浅薄。他一高兴就想掏耳朵,但在时运成面前忍着没掏。他很关心地问:“运成,你这次提拔个啥?下乡没有?”
时运成说:“没下乡,白部长想让我去石云乡当乡长,那里条件太差,我不想去,就把我的级别提上去了,也是正科。”
王步凡很够朋友似地说:“走,我请客,咱们到街上去喝一杯。”
“不啦,我还有事,改天你到招待所去,我请客。”时运成说罢挥了挥手上车走了。其实王步凡也真不敢去请时运成的客,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幸亏时运成没答应。如果去了他只好赊帐。王步凡猜想时运成和白无尘是老乡,走的是白无尘的路子,看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说的,到现在还是真理——官场上决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提拔。十二年的官场生涯,跌宕起伏的基层生活,终于使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时运成走后,王步凡又坐下来想心思,这时他心中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心里特别顺畅,就不停地掏着耳朵。他后悔那几年没有跑一跑,原来乡镇干部真的就是跑出来的。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他回屋里给乐思蜀和夏侯知打了个电话,说明天不用再去找米书记了,那个事已经在常委会上定了。乐思蜀和夏侯知先向他表示祝贺,并说什么时候该请客时就请客,不要太吝啬了。王步凡答应一定请客。
王步凡这时特别想喝酒,就信步到陈孚那里去。
陈孚正在检查教师们的教案,一见王步凡到来急忙让座,王步凡开玩笑说:“老陈挺敬业啊!”
陈孚把小眼尽量瞪大说:“看领导说的,身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不敬业能成吗?不忠于党的教育事业领导们不该撤我的职了?”
王步凡听了陈孚的话直想笑。中国人真有意思,身为老百姓时尽讲怪话,好像所有当官的都是坏人,只有老百姓才是好人。小大当个官儿就开始唱政治高调,有时唱得还很动听。就拿陈孚来说,原来没当副教导主任时整天牢骚满腹,看见啥也不顺眼,动不动就骂娘。通过告状把副教导主任告下台,自己一当上副教导主任高调随口而出,连形象似乎在一夜之间都高大了许多。现在你陈孚要为党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了,好像没当副教导主任的时候整天在误人子弟,其他那么多教师也好像在混饭吃,只有学校领导才是真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更想笑的是,陈孚现在走路尽量挺胸收腹,好像小眼睛也变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还镶了一颗金牙。陈孚的表现最为明显,就有教师给他编了顺口溜:
陈桥兵变玉汝成,
浮生数尽唯君行。
指点江山今看我,
正是和珅已留名。
陈孚知道王步凡好喝酒,就拿出一瓶酒,弄了两个简单的菜,两个人对饮起来。推杯换盏之间,陈孚还说了些多关照之类的话,小眼睛不停地在王步凡脸上扫描,好像他已经知道王步凡升官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陈孚可真的不得了。不过两个人都没有把话挑明……
王步凡回到家里望着躺在床上看书的舒爽,由于高兴心里有些冲动。他一算日子,有半个月没干那事了,又看看舒爽的那副脸,冲动和欲望马上消失了。他准备脱衣上床睡觉,舒爽突然命令似地说:“洗洗脚再上床,快一星期没洗脚了。”
今天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出来了,舒爽竟然光着身子起床给王步凡端了洗脚水。王步凡望着洗脚水就想起女人是马,不驯不能骑那句话。但是毕竟这是结婚十几年来舒爽第一次给他端洗脚水,他确实有些感动。洗了脚然后脱衣上床,王步凡想着自己就要当孔庙镇的镇长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一句话也不说。他在考虑着自己当上镇长之后的事情。舒爽贼一样悄悄开了门,看外边没有人就把洗脚水泼在外边,又重新打了一盆水慢条斯理地洗脚。王步凡见舒爽洗脚,仔细看看舒爽,浑身上下还就这双脚上点档次,小巧而白净,假若在过去肯定能缠成一对三寸金莲。舒爽洗完脚又倒了洗脚水,才脱了内裤上床。等舒爽躺下之后,王步凡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舒爽使性子侧背了身子。王步凡探过来手抚摸着舒爽的乳.房啧啧地说:“太小了,一点也不性感,还有些软,就像两只蔫了的茄子……”
舒爽很不高兴地推开王步凡的手说:“那就别摸了,谁盼着你摸?那些大奶子都是假的,听人说那里边注的全是塑料。你们臭男人就是认假不认真,妓女跟你们逢场作戏,你们认为那叫刺激,自己老婆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你们却觉得不浪漫,没情调。我看臭男人是没治了,一个个都得让你们得了性病把小二烂掉才好呢?徐来不是被刺激死了。”
王步凡笑了笑又没正经地推推舒爽说:“给你讲个故事,说一对夫妻来到一口许愿井旁许愿,丈夫许愿之后还往井里扔了个硬币。妻子也想许愿,但是弯腰时不小心翻入井中。丈夫惊呆了,接下来笑着在心里说许愿井还真灵啊!”
舒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那个丈夫还不赶紧下井救人?”说罢他才明白过来,“甩子,这个故事应该倒过来,让妻子先许愿,让丈夫掉井里淹死。”
王步凡笑了一阵子说:“爽美人,听说大乳.房的女人性高潮来得快,小乳.房的女人性高潮来得慢,大都性冷淡。就拿你说吧,哪一次不是让老王热小二对着个凉屁股?大煞风景。”
舒爽扭回头瞪了王步凡一眼说:“就因为这就想让我掉井里?你可够损的!对于女人的高潮你懂狗屁,男人怕长不怕粗,女人怕松不怕紧。只听说那些大的女人性高潮来得快,没听说过大乳.房的女人性高潮来得快,乳.房大奶水多还有些道理……”
王步凡第一次听舒爽说带有性色彩的话,觉得这女人还有点情调,并非冷血动物,就亲了她一口,接着一阵狂风暴雨,完成了男女最原始的事。完事之后,王步凡睡不着,就问舒爽来高潮没有,舒爽摇了头不再和他说话。王步凡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有失眠的毛病,这段时间心中有事就更睡不着了。舒爽已发出均匀的鼾声,他仍然睡不着。睡不着就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叶知秋,越是想这些事就越睡不着,后来他想到书上说性交可以催眠,于是就不管舒爽醒了没有,在后边又操作起来。舒爽则像死人一样,也不知是没醒还是不想理他,反正没有一点反应。王步凡这时觉得自己抱着的就像一袋面粉,没有一点感觉,后来他产生了幻觉,觉得怀里搂着的是叶知秋而不是舒爽。在又一次满足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刚刚做了个好梦,与扬眉和知秋手拉着手在沙滩上撒野……电话响了,深更半夜的,那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就像一个人在一座站满鬼神的庙里游荡,突然传来了钟声,那钟声好像是穿过地壳从阎罗殿里传出,冷清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王步凡惊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光着身子下床接了电话,是时运成打来的。迷迷糊糊中好像时运成打电话的大意是:明天白部长亲自来送他上任,让他重视一点……
舒爽梦呓般地嘟囔着问:“哪个神经蛋半夜三更打电话?不是石云乡的书记又死在妓女怀里了吧?”
王步凡没有理睬舒爽,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到孔庙上任了。他躺下后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