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凡赶到离老家王家沟还有两公里的公路边,发现乡间土路上泥泞不堪,汽车根本进不了村子。
路边停了很多车,有县委书记米达文的车,有县长安智耀的车,还有马风的车和教育局的车。王步凡弃车和小李冒雨踏着泥泞往老家赶,皮鞋在泥路上不好走,他干脆把鞋脱掉赤脚走路,小李提着王步凡的鞋不停地提醒他小心一点,可是多年没有赤脚走路了,一不小心就跌倒了,弄了一身泥巴,小李丢了皮鞋去搀扶王步凡,然后又去捡皮鞋,王步凡说:“不要鞋了,就赤着脚吧。”小李不明白王步凡的意思,又去捡皮鞋,王步凡又说:“破鞋,不再要了。”他现在反而觉得自己光着脚丫子浑身泥巴的样子可能比化妆的效果都好。
好不容易来到王家沟初中,进了校门一看,十具学生尸体全放在校院里被大雨淋着,几十个男女老少哭成一片。校长李曲像罪犯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雨中,像一个在等待审判的人。王步凡以十分狼狈的形象出现在乡亲们面前,与西装革履的马风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县委书记米达文正在讲话:“……根据国家、省、市有关文件精神,今年我县已经全面加快中小学校危房改造步伐,力争在二○○○年前彻底消除现在的中小学校危房现象,努力为中小学生们营造一个舒适、安全的良好学习环境。为确保学校危房改造工程的顺利实施,市政府专门成立了以林木森副市长任组长的危房工程改造工作协调小组,并在市教育局设立办公室全面负责协调组织工程改造项目的实施。目前我县被确定为省上补助项目的中小学有十个乡镇,需要改造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已进入筹建施工阶段。然而,孔庙原来曾经是改造危房的先进乡镇,没有想到先进的背后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真是大楼背后有阴影啊……县委县政府当初是怎么要求你们的?马风,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啊?”
马风低着头一言不发,西装已经被雨淋透了。
安智耀也说:“当初县政府明确要求,各施工承建单位必须通过招标后领取施工许可证、签订施工合同。各级部门、单位要在思想上高度重视,采取有效措施,在获得政府拔出专项资金的同时通过各种渠道筹措资金,不折不扣地把改造资金按期如数到位。同时要明确“工程”责任人,实行全程负责制,严格执行基建程序,规范管理,保证工程进度、质量,提高投资效益。在改造过程中,发现管理不善,配套资金不落实,工程项目不能按计划完成以及挪用、挤占、截留专款、擅自更改建设项目功能和改变面积及工程质量不合格等问题,将追究有关负责人和当事人的责任,真正从根本上使我市中小学校存在的危房得以彻底消除。可是你们孔庙是怎么落实的?谁批准你们建镇政府办公大楼的?啊?”
马风仍然不说话,王步凡这时也不好接腔。
县领导在讲官话的时候群众木呆呆地站着没有人吭声。
王步流见王步凡回来了,突然跑到王步凡身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骂:“王步凡,你这王八蛋还有脸回来,上边拨了教育扶贫款,你们不改造学校的危房,却把钱拿去盖镇政府办公大楼,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你们还我孩子的命来。”说罢又大哭大骂起来。张扬声、陈孚和于余也在,他们急忙去拉王步流,王步流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让王步凡觉得非常尴尬。
王步凡见父亲也冒雨站在人群里边,他顾不上与父亲说话,只是向父亲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父亲很无奈地摇着头走了。
米达文黑丧着脸说:“我县在各项事业蓬勃发展的同时,全县乡镇学校危房改造却一直是县委县政府和人民群众心中难以落地的心结。特别是孔庙镇的学校危房情况严重,校舍属于d级危房,学生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是十分危险的。孔庙镇党委书记马风曾经告诉我说,孩子是我们的希望,危房是镇政府的心病,我们将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危房问题,为了保证学生安全,在上课时段内派专人看管教室,一旦有危险,及时疏散学生,另外部分村子还租用了民房用作教室,以缓解教室紧张状况。就算这样,学生们每天也只能上半天课,校舍改造再也不能拖了。我现在想问问你马风,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你有钱盖政府办公大楼,怎么就没有钱改造学校危房呢?”
马风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要哭了,王步凡的侄子给他拿来一双烂棉鞋,他迟疑了一下把棉鞋穿在脚上,侄子要给他撑伞,他推了一下,又给侄子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看了一下马风,小声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够打伞?你赶快把伞拿开。”侄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离开。
安智耀说:“没有想到你马风还会骗人呢,你当初跟我是怎么说的?说你们镇政府经过多方协调筹集了一笔改造学校危房的资金,于今年对学校危房实施改造。你改造的危房在哪里?前几天还说你们做了三步打算,第一是向相关部门积极协调争取资金,如果不行的话,你们就向银行贷款,再不行的话,动员政府机关人员捐款。经过协调建设资金现在终于有了眉目,彻底改造危房指日可待。马风,这就是你指日可待的结果吗?”
马风什么话也不说干脆蹲在地上摸眼泪。
安智耀突然大发雷霆,“马风啊马风,镇政府盖办公楼这么大的事情你竟敢不请示不汇报,真是反天了!谁让你们把教育扶贫款拿去盖大楼的?你们这是欺骗领导,愚弄群众,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已经欠下人民群众血债了,拿学生的生命去换取什么狗屁形象工程,我看你们如何向人民群众交待,啊?马风、王步凡,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马风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尽管当初盖大楼他向米达文请示过,但没有说清楚资金的来源,现在他也不愿让米达文受什么连累,因此脸色铁青,低着头只管流泪。王步凡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主动说什么的,也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天野日报》和天野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踩着泥泞赶到了,米达文一看很吃惊地问:“谁通知记者了?”
安智耀大吼一声,“我!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能够包得住吗?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他说罢显出一脸凛然正气,好像要为死去的学生讨还公道,为群众伸张正义,对米达文则投以蔑视的目光。
米达文尽管一肚子怒火,但在这种场合他是发不出火的,他知道安智耀有意让他丢脸,但事已至此,丢脸也只好丢了。于是急忙变了笑脸拉上安智耀去迎接冒雨步行而来的记者。他对安智耀一向迁就,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过脾气。
米达文和安智耀把记者迎接到现场后,记者立即投入采访和录像。米达文一阵摇摆之后对安智耀说:“安县长,你在这里照料一下,我这会儿头晕得厉害,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说着话身子又摇摆了几下。
王步凡急忙搀扶住米达文往自己家中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安智耀正用蔑视的目光看着米达文的背影,似乎在说他早不头晕晚不头晕,偏偏在这个时候头晕,好像米达文纯粹是在装病。但王步凡搀着米达文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知道他平时养尊处优,现在淋了这么大的雨肯定是病了。同时他也想到安智耀会对他亲近米达文有看法,有看法就有看法吧,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王步凡把米达文搀到自己家里,他父亲见米达文浑身打着哆嗦,急忙取出个破棉袄,让米达文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王步凡的母亲急忙说:“我去做酸辣汤,步凡,你这个同事身体瘦弱,是经不起雨淋的,咋不早点让他回家来,看把他淋成啥样了?”王步凡的母亲不认识米达文,还以为米达文是她儿子的同事。王步凡正要向他母亲说明,米达文摆摆手止住了。米达文这时也顾不得平时的尊严,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光着脊梁穿上了王明道送过来的破棉袄。穿上破棉袄,身子渐渐不抖了。过了一会儿,他问王步凡,“步凡,看来马风这一次是完了。你对我说实话,你参与没有参与孔庙镇政府建设办公大楼这件事情?”
王步凡急忙解释说:“米书记,当初马风开会研究用教育扶贫款盖楼我就不同意,提出了反对意见,后来他让各村集资,我又劝过他,可是他不听。他说自己要尽快在孔庙树立形象,争取进步。我刚刚上任也不好表示反对。但我从来没有支持马风用教育扶贫款盖办公大楼啊。这件事孔庙初中的正副校长陈孚和于余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是一直持反对态度的,但我作不了主啊。我也不是现在推卸责任,真实的情况确实如此。”他甚至想问一下米达文是否当初同意马风盖办公大楼,但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忍住没有问,现在与过去相比他圆滑多了。
米达文叹道:“步凡啊,你今天也看到了,安直腰唯恐天下不乱,他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话啊!马风和你是我重用的人。马风出了问题,好像我就有用人不明的责任啊。只要你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就好,孔庙的班子就不会全部倒台,安直腰就不可能把孔庙的一切都否定掉,比如今年你们在烟草和葡萄方面的成绩就很大嘛。你现在要去见见陈孚和于余,让他们主动对记者实话实说,不要再考虑马风的死活了。他这次是非倒不可的,甚至还要判刑,我想尽量保住你,我替马风惋惜,可是惋惜是没有用的,知道吗?”这时的米达文仍然是一副领导者的口吻。
王步凡听米达文这么一说,心里全明白了。米达文客观上是保他王步凡,主观上是为了自己,只要孔庙镇不出现书记镇长一齐倒台的局面,他就不至于落个用人失察的罪名,倒下一个马风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当初盖大楼的时候王步凡就持反对态度,就足以证明王步凡是很有政治立场的,很有主见的。也说明米达文没有用错人,用错也只是用错了一个马风。从侧面还能看出米达文很信任王步凡,只要王步凡没有问题,孔庙的班子他米达文就好运筹了。在天南的干部队伍中,安智耀的势力很大,米达文试图与他抗衡。米达文的话使王步凡感激万分,他明显感觉到米达文如果没有把他当作知心人,是不会不顾县委书记的尊严跟他讲这番话的。王步凡一脸虔诚地向米达文点点头,跑着出去了。
王步凡的母亲把酸辣汤做好了,端过来说:“乖孩子,快喝吧,看把你冻成啥了。”
米达文接住酸辣汤说:“谢谢大娘,麻烦您了。秋雨很凉啊!”
米达文喝着酸辣汤,王步凡的母亲很高兴地望着他笑,“常言说一场秋雨一层寒哩,这个理儿庄稼人都知道,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城里暖和乡下冷哩。唉,大不吉利呀!”
王明道见老伴尽说些迷信话,就急忙起身示意她出去。她出去后,王明道跟出来小声告诉她屋里这个人是县委书记米达文,是天南最大的官儿。她吓了一跳,急忙躲到别的屋里再也不肯出来了。老百姓就是这样,当他不明白大官的身份时会很平等很友好地跟他说话,一旦弄清了对方的身份,往往会敬而远之,或者不愿跟大官说话,或者不敢跟大官接触,距离一下子就拉远了。
米达文把酸辣汤喝下去之后,身子觉得暖和多了,也有了精神。王步凡的父亲接住碗送到厨房,然后回来陪米达文说话。米达文见王明道刚才也淋了一身雨水却像没事人一样,很惊奇地问:“老伯身体真好,八十多岁了,无病无疾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养生之道,能跟我说说吗?”米达文一脸真诚,像是真心要领教养生之道。其实他是为了消磨时间,先让安智耀在那里应付记者,反正马风是没救了,他不急于出面。
王步凡的父亲见米达文盯着他等他回答,以为米达文真的要讨教养生之道,就耐心地说:“庄稼人一年四季劳动,吃得多是粗饭,这种养生之道城里人很难做到。我对城里人的生活研究过,认为他们应该注意的是生活方式。比如医学家强调三个半分钟和三个半小时。那就是睡觉醒来时不要马上起床,在床上躺半分钟,坐起来时坐半分钟,双腿垂到床沿下面垂半分钟,这样就不容易出现突发性心肌梗塞和脑溢血,也不容易发生突然晕倒的事情。三个半小时是早上起床后运动半个小时,中午睡眠半个小时,晚上慢步半个小时。不过米书记工作太忙,又不便于老是到户外活动,也可以在室内活动活动。”
米达文对王明道这个老农的学识感惊奇,对他说的观点也很赞同,就不住地点着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显得很和善,与那次王明道去天野市米达文家中的表情判若两人。一是米达文敬佩王明道的养生理论,二是到乡下来就应该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这样也符合组织上对干部的要求,在这方面他深谙此道,把握得很有分寸,决不会让人说他脱离群众。他不插话,专心听王明道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
王明道点了支烟抽着,见米达文听兴正浓,继续说:“第二个养生之道是合理膳食,适量运动,戒烟限酒,心理平衡。作为城里人,既要喝牛奶,喝豆浆,也要吃五谷杂粮,不要一天到晚总是大鱼大肉地吃,那样容易患高血压、高血脂或糖尿病,多吃五谷杂粮对身体有好处 。适量运动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戒烟是能做到的,但似乎也不必要太难为自己。我八十多岁了,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和喝酒。但烟我不多抽,酒我不多喝,适可而止。像你们在官场上应酬多,不可能滴酒不沾,但一定要限量。最重要的就是心理平衡。官场自古都是险恶的,勾心斗角在所难免。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不昧良心,该斗就斗,该和就和,该让就让,该退就退。有时退让并不是示弱,而是一种策略。当然人生也有跌入低谷爬不上来的时候。像我吧,国民党时期我当过省民教馆的副馆长,后来让我当馆长我没有赴任,也算是个副厅级吧?比你这个正处级还要大些。可是共产党来了,我就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对这个事情我就能够想得开,许多国民党的官儿都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而我能保住一条老命就算不错了。这样一想,也没什么失意的。虽然身处逆境,我能苦中求乐,自修中西医为乡亲们治病。尽管政治运动一来就要批斗我,但我做了一辈子善事,没有得罪过一个人,并没有人真心要打我整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正因为我能正确对待改朝换代给一些人带来的兴衰荣辱,所以我把历次政治运动对我的折磨看成是国家的大政方针,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坦然对待,不去计较个人恩怨,我才能长寿。而那些心里想不开、心理不平衡的人都早早死去了。因此我总结出长寿的要诀是忘掉过去,不看现在,享受今天,展望明天。有些事该忘却的就忘却,不要老是对恩恩怨怨耿耿于怀。所谓不看现在,就是老百姓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些事情当时迈不过去坎儿,或者心里想不通,就用时间去消化它,时间最能解决问题。享受今天就是说要用乐观的心态去对待周围的人和事,以积极的心理去面对人生,不被浮云遮住眼睛,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是好的东西就去享受他,是不好的东西就忘掉他。展望明天,就是永远把明天看得比今天好,古人说的今是而昨非就是这个道理。时代在前进,事物也在发展变化,好的东西永远是主流,枯叶沉沙永远是挡不住大河东去的。一个哲学家讲过,生活像镜子,你笑他也笑,你哭他也哭。马寅初说过,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梁启超也说过,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恐怕都是这些道理吧。最近有位教授对生活总结出四句话,在这里我就把它转赠给你吧:天天三笑容颜俏,七八分饱人不老,相逢莫问留春术,淡泊宁静比药好。”
米达文被王明道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彻底征服了。他听惯了政治人的官场套话,今天听点养生之道很受教益。他认为像王明道这样的老人就是世间高人,他从老人的话中得到很多启发,比如“该退就退……该让就让……”这几句话不正好说明他现在与安智耀的关系吗?是多么深刻多么富有哲理啊!官场多变,他与安智耀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于是就情不自禁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王明道觉得今天与米达文谈得投机,能和县委书记谈得这么深刻也算是缘份,就想有所表示,他知道米达文喜欢书法,就起身去把高秀那幅字从烂箱子里拿出来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咱们也算是忘年交了,我把这幅字送给你,就当是交个朋友。当年你父亲米多是我的学生,现在步凡是你的学生,咱们米王两家也算是世交了。”其实王明道赠字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怕砸死学生们的事王步凡受到牵连,也为了儿子以后的晋升考虑。
达文望着高秀的这幅字,心里是很想要的,他知道这样一幅作品不亚于二十万块钱,但还是装了装样子,“上次就夺人所爱,这次哪敢再要,还是您老自己留着吧,这东西现在已经是文物了。”话虽这么说,米达文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幅字。
王明道笑道:“我住这种土坯房子哪配挂这些艺术珍品,还是你拿去吧,在我这里实际上是明珠暗投。”
米达文见王明道说得恳切,伸了伸手,又把手抽回去了,“今天拿着不合适,随后让步凡给我送去算了。”他说着话忍不住打开高秀的字看,上联是“理至程朱雪亮”,下联是“ 书如颜李风高”。米达文不懂书法,更不懂其中的“颜李”和“程朱”何指,就向王明道请教。王明道很细心地向他解释说:“程朱指程颢和朱熹,程颢是北宋人,朱熹是南宋人世称程朱理学派。下联中的‘颜李’指唐朝的颜真卿和李邕,这两个人都是唐代的大书法家,对后世影响很大……”
王明道津津乐道地讲解着对联中“程朱”和“颜李”的含义,米达文根本无心听这些陈腐的学问,但他仍暗暗佩服老人的学识和记忆。他对书法不懂,也并非真心要领教,只是想多呆一会儿避避雨,避一避记者,对王明道后来的话就觉得索然无味了。现在他觉得该出去了,望望屋外,外面的雨也下得小了些。就说:“我这一会儿好多了,让我去学校里看看,咱们村这个学校一下子砸死了这么多学生,我很痛心啊。”米达文说罢把高秀的字卷好放下出去了,王明道则急忙叫出来老伴生火给米达文烤衣服。
米达文穿着烂棉袄来到学校,天地仍然苍苍茫茫,小雨如同泪珠,似乎苍天也在哭泣。在这种环境中米达文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个老农民,更像老百姓中的一员,校院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老百姓不喜欢当官的整天西装革履,更喜欢米达文这身打扮。于是人们在私下议论,说他是个好官,能接近群众。记者认为他是个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好干部,录像机的镜头一直对着他。这时反而把穿着西装的安智耀衬托得有些脱离群众了。安智耀用轻蔑的眼光看着米达文,只差没有说他哗众取宠。
安智耀今天好像特别想表现,他仍然在训斥马风和王步凡:“据了解,自今年5月以来,全县共鉴定存在危险房屋的学校235处,鉴定危房面积17.9万平方米;已筹集资金8000万元,完成了76处学校的危房改造任务,竣工面积达到8.1万平方米,占危房总面积的41%。县委县政府要求,今年要积极多方筹措资金,全面完成学校现有危房改造任务,确保师生安全;相关部门要在近期对中小学、幼儿园的校舍安全再做一次拉网式检查,加快危房改造步伐,尽快消除现存危房。今年县里也安排了2000万元的中小学危房改造资金,各乡镇也安排了部分资金专门用于中小学危房改造。可是你们孔庙行动了没有?你们的具体措施是什么?县委县政府还强调,危改工作中要严把工程质量关,同时要切实管好、用好各级补助专款和配套资金;对克扣、挪用危房改造资金的,将严肃查处,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为保证危改的顺利进行,各县区政府还签订了危房改造工作责任书。难道责任书是一纸空文吗?你们孔庙的具体行动是什么?啊?”
王步凡觉得安智耀再讲下去就是在扩大问题的严重性,跑过来简单向米达文汇报了记者和教育局的调查结果。米达文皱着眉头哭丧着脸,表现出很悲愤的样子,并且提高嗓门压住安智耀的话说:“乡亲们,今天发生了危房砸死学生的不幸事故,我心里很悲痛。这件事我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向乡亲们表个态:马风不向县委县政府请示汇报,私自挪用教育扶贫款盖办公大楼,是置学生生命于不顾的错误行为。据我了解,当时镇长王步凡和校长陈孚、于余等同志就提出过反对意见,坚决反对挪用教育扶贫款。而马风不纳忠言一意孤行,是有罪于孔庙人民,有罪于死难学生的。后来王步凡同志到天野去修志了,根本没有参与挪用教育扶贫款的事情,从即日起马风停职检查,等候有关部门的审查处理。孔庙镇的工作由镇长王步凡同志主持。待马风的问题查清楚后,按照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迁就。在这个事情上县委县政府也负有领导责任,我们也会请求市委市政府给予处理。请乡亲们相信县委和县政府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也请相信县委县政府改造学校危房的决心,我们一定要加快中小学危房改造步伐,以确保师生安全,接照要求,今年将全面完成学校现有危房的改造任务。”
米达文讲到这里,含着眼泪的乡亲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安智耀没想到米达文会不经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就宣布让王步凡来主持孔庙的工作,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在他看来,孔庙出了这么大的问题王步凡不可能没有一点责任。他虽然不高兴,但米达文是县委书记,既然当众宣布了,他也不便反对。再说王步凡也不过是主持工作而已,并没有提升为党委书记,这其中还存在着巨大的变数。当初孔隙明主持工作了一年,不是也没有提升党委书记吗?孔隙明的事就坏在米达文手里,又栽在马风脚下。现在马风也栽了,总算扯平了。等将来开常委会时再清算王步凡的责任也不迟。再说他是县长,确实负有领导责任,还不知道上边会不会处理他。因此就对马风和王步凡的事没有表态。但作为一县之长对乡亲们总得说点啥,不然他这个县长也太没面子了,于是虎着脸大声说:“请乡亲们节哀自重,先埋葬遇难学生的尸体,将来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该惩办的当事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天下着大雨,不要让遇难学生的亡灵不安了,请先把他们抬回去料理丧事吧。”
乡亲们听安智耀这么一说,谁也无话可说。只有王步流说:“如果不严惩马风,我们就上北京去告状。”说罢和他的家人抬着儿子的尸体一路哭着去了。其余九具尸体都是外村的,家属都已经准备好了抬尸体的门板,也极不情愿地抬着尸体擦着眼泪走了。此时雨又大了,雨点击打着门板与人们的泪水融在一起。
马风刚才听米达文说他盖大楼不请示不汇报就有些困惑。盖大楼时他请示了,就连搞剪彩仪式都是米达文提议的,怎么现在又成了不请示不汇报了?他仔细一想,如今面对这种局势米达文也只好这样说了,一切责任也只有让他马风来担着。
米达文见学生们的尸体全部抬走了,才带着县里来的人踏着泥泞一脸沮丧地回去。王步凡对米达文的司机小吴说要回家取米书记的西装,小吴很神秘地笑了笑说:“算了吧,米书记有的是西装,今天这个破棉袄很好,非常好啊。”王步凡心领神会,只好作罢。
王步凡的父亲刚才就在家门口,见米达文要离开,急忙回去取来米达文的西装说:“步凡,给米书记的西装捎上。”
王步凡来到父亲身边小声说:“人家不要了,县委书记会没有几套衣服?”
“啊……步凡,你可要好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唉……”王明道很为儿子的前程担心。
王步凡又小声说:“爹,盖大楼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你不用担心我,我估计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是镇长,说你有事就有事,说你没事就没事。我看出来了,安县长对你的印象不好,当心一点,不要惹他不高兴,你可知道提个镇长多不容易,都十二年了……”
“爹,放心吧,我会注意的,我走了。”
“走吧,走吧,唉……把路走好。”
王步凡知道父亲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看马风好像有话要说在等着他,就紧走几步来到马风身边和马风一块儿走。
马风的心情坏极了,见王步凡来到身边竟痛哭流涕起来,“步凡老弟,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看来这扶贫款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啊,谁摸谁倒霉。”
“马书记,现在说这还有什么用?现在要考虑的是亡羊补牢啊。”
“孔隙明倒了霉,我也步了他的后尘,人家该说孔庙尽出问题干部了,现在还怎么亡羊补牢啊!”
“事情已经发生了,怕说也捂不住别人的嘴,只要自己问心无愧。”
“步凡,你放心,这个责任完全由我担着,我决不会连累你。”
王步凡无言以对,拍拍马风的胳膊表示自己的心情也很沉痛。
两个人踏着泥泞走着,马风叹道:“我觉得我和孔隙明可不是一样的啊!”
“那当然。”王步凡宽慰马风说:“马书记放心,你的事和孔隙明的事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他是贪污腐败,你这可不是贪污腐败啊!充其量不过是好心做了错事。”
“唉,但愿县领导也这么认为。”
“马书记,我还得赶回天野去,向市志办请个假,过两天要召开市志专题会议,我还得去参加一下。你抓紧把善后工作处理处理,最好去找找米书记,看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真不行就让他先把你调回组织部待命也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在孔庙很被动,我真不愿意看到你出什么问题啊。”
马风很感激王步凡的提醒,擦着眼泪点了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我很感谢老弟的一片苦心,只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事故太大,死了那么多学生,再经记者一曝光,只怕领导也不好说话啊!况且安智耀的居心你也看出来了,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啊。”王步凡听了马风的话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秋雨仍继续下着,阵阵寒气向人们袭来,远处的山,茫茫苍苍,近处的树,朦朦胧胧,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灰朦朦的秋雾之中,天也越来越昏暗,这是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八月中秋,是一场给人带来灾难的秋雨,王步凡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天地还灰暗,而马风的脸色可能比他的心情更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