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门口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仍然是那么庄严,那么肃穆,那么神圣。天也渐渐黑了下来。万励耘拍着计生办主任的肩膀很自豪地说:“我的同志,对于群众该哄要哄,该骗要骗,该吓要吓,不能一味迁就,群众工作奥妙无穷啊!”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觉得马风一味强调加大计划生育的处罚力度,其目的是创收弄钱,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超生问题,但他不执行马风的指示又不行,只能被动消极地去抓这项工作。
这天王步凡刚上班,县信访办打来电话要他带上计生办的主任去天南拘留所领人。他弄不清楚去领什么人,在电话里还没有来得及问明情况,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没法再打电话问,他只好打电话给计生办主任,让他过来一下。
计生办主任跑着过来了,他坐下后王步凡问:“县信访办让我带上你去拘留所领人,领啥人?”
计生办主任显得有些气愤,“肯定又是那个老上访户勾剩,这家伙老到北京去告状,真他妈的邪门了。”
王步凡听计生办主任这么一说觉得问题不小,“这年头最怕群众进京告状,有理的也进京,没理的也进京,好像一进北京没理也变成有理了,上边总有领导批示下来让认真落实解决,其实有些是真有冤屈,下边拖着不解决,逼得他们进了京,有的纯粹是对现实不满,到上边去胡闹,让下边的干部丢丢人,以解心头之气。”王步凡点了一支烟抽着问:“勾剩究竟有啥冤屈老去北京告状,在地方上解决不了?”
计生办主任说:“这个勾剩是李洼村的,平时不爱干庄稼活却特别能生孩子,越罚越生。已经生了四个丫头妻子仍不结扎,计生办去抓人他们就跑。家里啥东西也没有,想罚也没啥罚,根本拿他没办法。三年前有人反映他在天南租了房子收破烂,计生办派人去县里抓了他的妻子强行结扎。结扎后勾剩的妻子得了肠粘连整天卧床不起,他就来镇里闹事,后来经万镇长手做了个一次性解决。计生办赔给他三千块钱,他写了个书面保证,答应以后不再闹事,也不再上访。可是过了两年钱花完了就又来镇里闹事,万镇长的意见是坚决不管。于是他就一级一级往上告,听说最近竟到北京去告状,还在有关单位门前装疯卖傻,影响了国家机关的正常工作。北京那边来了电话,让天南县委去领人,县里就让公安局副局长陆顺达带着警车去北京把他弄回来押在拘留所里,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王步凡说:“人家又没犯罪干吗把他关起来?”
计生办主任说:“听说定的是扰乱公共秩序罪,可能现在觉得拘留勾剩有些不妥当又让咱们去领人,我也弄不清楚。”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呀!”王步凡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有些地方抽调干部到北京轮留值班堵截上访的群众,王步凡对这种措施是有看法的,曾头脑发热想就限制上访的事写一篇评论,但最终还是没敢写。他走出办公室,他准备叫上万励耘一同去,找不到他,就叫了司机小李和计生办主任一同去天南。
到了拘留所,办完有关的领人手续勾剩就被放了出来。他背着个烂铺盖卷儿,头发披散着。天气已经热了,他身上却穿着破棉袄和破棉裤,俨然是一个叫花子。王步凡看着勾剩这种可怜相,就有些怜悯。计生办主任拉住勾剩让他上车,勾剩却用恐惧的目光看着王步凡不敢上车,生怕是往外地的监狱里送。勾剩擦着鼻涕说:“我,我不到别处去,我要回家,屈死我也不再告状了,我知道斗不过你们当官的,我不告状了行吗?”
计生办主任火了,“这是镇里的王镇长,特意来接你回家去的,不是让你到别处去,你看你真是玩大了,还到北京去闹呢,公安局长进京把你接回来,镇长再用车把你送回去,勾剩,你小子可真风光了啊!”
王步凡用手势止住计生办主任,“说那些风凉话干啥?别说了,让他上车送他回去,怪可怜的。”
计生办主任去拉勾剩,勾剩怯生生地望着王步凡的脸,很不情愿地上了车。
路上,勾剩用脏兮兮的手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哭,劝也劝不住,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步凡干脆不劝他,让他哭个够。
到了李洼村,王步凡走到勾剩家中一看,他心里更加难受。两间破瓦房没有门,院里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任何畜禽,听见屋里不停地传出女人的呻吟声。王步凡和计生办主任随勾剩进到屋里,屋里昏暗暗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哼着好像很难受。床上只有一条烂被子没有褥子,铺了些草。床边站着四个小女孩,大的有十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四个孩子穿的都是破衣烂衫,脸上的灰尘足足有一个月没洗过。在王步凡的记忆里,六十年代见过讨饭的外乡人就是这个样子。这年头王步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贫穷的农户,他到孔庙当镇长后虽然多次下乡,孔庙镇三十多个村几乎跑遍了,还就是没来过李洼村。在其他地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贫困的人家。王步凡总以为现在彻底消除了贫困,老百姓都在脱贫致富。而现在看了勾剩的家,他心中泛起阵阵寒意。老百姓竟然过到如此贫穷的地步,作为镇政府不管不问怎么说也是失职行为。难怪人家要上访要告状,日子过不下去了难道还不让人家去诉苦?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大多数还懂得老百姓是水,政权是船的道理。那么作为共产党人,就更应该懂得这些道理,并且应该升华到为人民服务的高度上去体察民情,解决农民的实际困难,不然何以自称为最先进的党?何以让老百姓跟你一心一意?王步凡调整一下情绪,拉住那个大点的女孩问:“孩子,爸爸不在家,你妈妈又有病,你们怎么吃饭?”
小女孩哭了,用黑糊糊的小手擦着眼泪说:“我们就在村里讨饭吃,讨不来就饿肚子。”
王步凡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情绪悲伤地问:“看样子你已经该上学了,想上学学习吗?”
“想,就是没钱交学费,老师不收俺。”
“唉,老师怎么能够这样……”王步凡听小女孩这么一说泪就流下来了。他也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候正值闹“文革”,也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他知道穷人家的孩子想上学想读书有多么艰难。面对这样的苦孩子他再也不能冷漠了,扭过头去问计生办主任,“你口袋里装钱了没有?”
“有,五百块。”计生办主任说着话把钱掏出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又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一块儿递给勾剩说:“勾剩,这是一千块钱,算我和主任救济你的,从今天起镇里每月给你救济一百块钱,只要我王步凡一日不调走,每月都有你的钱,政府不出钱我自己掏腰包,决不食言。我即使调走了也会把你的情况介绍给继任者,让他们来照顾你。孩子们该上学读书了,明天就让孩子到学校里读书吧,我和他们说一下免了孩子的学费,以后好好干农活别再去告状了,计划生育是国策,这种事再告也告不出啥结果,就是跑到联合国又能怎么样呢?一个老爷们不好好干活,不能养家糊口多寒碜啊!”
勾剩捧着钱跪在地上哭了,那个大一点的小女孩很懂事,见她爹跪下也赶紧跪下。勾剩泣不成声地说:“王镇长,我要是早点遇上您这样的好官我哪能去告状呢?我找万励耘就是想让他帮我说说话,救济救济我,他却说乡干部还不发工资呢你还想要钱,要个狗蛋,想告就去告吧,市里、省里、北京想去哪里去哪里,有本事到联合国也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一气之下就去告状了。今天有您这句话我不告了,一次也不去了,以后我听您的话好好干农活。”
王步凡并没有去搀扶勾剩,他知道下跪是中国人最感激,最冤枉,最忏悔时常用的一种表达方式,既然勾剩要表达就让他表达一下也好。但王步凡的心却像刀扎般的难受,他不恨勾剩去告状,恨万励耘混蛋,骂他素质太低。中国的事情很多都是坏在庸官和贪官手里的,贪官化公为私,自己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顾百姓的疾苦,就很容易激起民愤;庸官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更不会为百姓做主,往往还用不负责任的话去激怒老百姓,用官架子欺压老百姓,老百姓能不恨他们?因为恨这些贪官和庸官,最终连地方政府也不信任了,于是只好越级上告,企盼能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同情与支持。其实这些行为也在情理之中,又怎么能说百姓是刁民呢?看来他自己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就要力戒贪官和庸官的这些毛病,不然下场可能会和他的同学孔隙明一样。这时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常言说善恶有报,物极必反。贪污受贿的人多了,政府就会失去民心,就会动摇统治,到那时候统治者就会痛下决心严惩贪官,就会重用清廉无私的人,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离开勾剩家,王步凡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为中国的百姓悲哀,为政府因几个贪官坏了名声而惋惜,甚至为现在的用人制度感到不平。他王步凡是公认的好人,不跑不送就是升不上去,最终还是给米达文送了礼才升了这个镇长。在车上计生办主任小声对王步凡说:“王镇长,你刚才出村的时候看见纪委书记傅正奇没有?”
王步凡有些吃惊,还以为他是提醒他没让傅正奇趁车。刚才他只顾想心思确实没有看见傅正奇,就说:“你早点不说,咋不让他趁车回去。现在说着还管什么用?不行再回去接他?他今天也下乡了?”
“嘿嘿,什么下乡啊,人家是来偷偷会小情人的,咋会趁咱们的车呢?我刚才出村的时候就看见他了,不想跟他说话,怕咱们当了人家的电灯泡。”计生办主任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
“不要胡说八道。”
“我哪敢胡说八道啊,不信咱们现在去捉奸,保准捉住。”
“你吃饱撑病了?瞎扯淡!我没有大哥大,你现在给傅书记打个电话,让他落实一下勾剩女儿免除学费的事情。唉……老傅怎么会这样。”
计生办主任给傅正奇打了电话,说了王步凡交代的事情。
小李一言不发专心开车。当司机的都懂得这些规矩,只听闲话不说闲话。王步凡虽然不想操傅正奇的闲心,却愤恨他的行为,对计生办主任说:“这个傅正奇我看是没救了,一顿饭两包烟就能打倒他,如果再送个女人给他,恐怕一点原则也不顾了。你说他混那么多农村妇女干啥?真他妈的档次低,恐怕见个老母猪也会说哎呀蜜蜜这么多,太美了。”说罢觉得在下属面前不该调侃这些庸俗的话,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了,幸好计生办主任没有笑。王步凡的话把小李逗笑了,小李笑过之后说:“傅正奇混李洼村这个女人原来是个暗娼,现在嫁给了一个合同民警,那女人挺风骚的,我见过。”
“真他妈的庸俗,俗不可耐。”王步凡有些反感地说。
计生办主任和小李见王步凡开骂,知道他是真生傅正奇的气了,就不再议论傅正奇的长短,就这王步凡又嘱托他说:“随便议论领导干部绯闻可不好,咱们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知道吗?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以后不再议论了。”
“王镇长,我不会随便乱说的。唉,现在的风气真是的,通奸这种事情好像也没有人管了。”
“一般人可能没有人多管,但是领导干部是有人管的,何况老傅还是抓纪检工作的,一个纪委书记也太不自重了啊!”
“可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随便议论领导干部绯闻可不好,咱们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知道吗?”
计生办主任点一点头不再说话,小车很快进了镇政府。王步凡回办公室,小李洗车去了。
孔庙镇原定于四月二十六日召开全镇教育工作会议,强调安定团结,师德和育人问题。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镇财政困难,拖欠了教师一年的工资,教师们大都不安心本职工作,上访罢课事件时有发生,弄得马风心里很烦。
四月二十五日,马风把王步凡叫到办公室里问他如果来的时间短没有准备好,就把会期推迟一下。王步凡说不用,他对孔庙镇教师队伍的情况比较了解,到时候讲一讲就行。于是会期仍定在四月二十六日。
王步凡见马风屋里坐着个他不认识的人,就和那人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马风说:“步凡,这位是马岭村的支部书记张德同志,来要求解决马岭村吃水难的问题,唉,这个事情真让人头疼,听说他近年来井倒是打了不少,就是打不出水,钱也花了不少,就是没有效果。头疼,真让人头疼啊。”
张德说:“马书记,王镇长,你们还得想想办法啊,你们没有去过马岭村不知道那里的情况,现在村里人畜吃水都成问题,算我求你了。”
“那里吃水那么困难?”王步凡问。
“可不是吗,要不然我也不会拼命地打井。”
“打井有希望没有?”王步凡又问。
“唉,应该说是有希望的,只是困难大一些。”张德说。
马风接过话茬说:“我已经向安县长反映了这个情况,他不表态,镇里又没钱,我有啥办法啊?老张,你来的时候看见咱们镇政府的国旗没有?早该更换了,可是镇里现在连买国旗的钱都没有啊!这个事以后再说吧,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啊,先坚持坚持。”
“马书记,你是不知道水窖里的水有多难吃,好多人都吃下病了。”
“你们原来怎么吃水?”王步凡问。
“原来吃龙泉沟的水,现在他们牛寨人不让吃了。”
马风又接过话茬说:“牵涉到和邻邦县的关系,这个事情需要慢慢解决,急不得啊老张。”
张德很无奈地说:“龙泉沟是祖祖辈辈的龙泉沟,也不是他牛寨一个村的龙泉沟啊!”
“这些我都知道,慢慢来吧,问题总有解决的那一天。”马风漫不经心地说。
“牛寨人吃上游,马岭人吃下游,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相安无事,现在出现这种情况很不应该。”
“老张,为了争水你们和牛寨人闹结下了世仇,两个村已经不通婚不来往了,问题总要慢慢解决,抽时间我去牛寨一趟,协调协调。”
“那……你可要抓紧啊,我走了。”张德说罢离开了马风的办公室。
王步凡对马岭缺水早有耳闻,但是具体情况他不清楚,马风看样子没有准备和王步凡探讨解决马岭吃水难的问题,王步凡初来乍到也不好意思多问,两个人只是东拉西扯说了一阵子闲话。
王步凡离开时在心里对马风的话提出了质疑:镇政府既然这么困难,小车一天也没停地跑,修车费和油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买国旗没钱,那么镇干部大吃大喝就有钱了?瞎扯淡!忽然想起他的同学夏侯知就是马岭人,据说现在是个大老板,村里吃水这么困难,这些大老板们只顾自己赚钱,村里乡亲们的死活竟然不管不问,真是有点缺德丧良心。想到这些他对夏侯知就产生了不好的看法,想着啥时候见了面一定要将他的军或者挖苦挖苦他,让他给乡亲们办点好事。
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准备在镇政府大院里召开全镇教职工会议。不料发生了意外。二十六日上午刚上班,全镇的教师都聚集在镇政府门口示威请愿,像有人组织似地高喊着要吃饭,要工资,不然就罢课。要不是派出所的人拦着,说不定早就冲进政府大院里了。王步凡来到大门口,见一群教师围着教育组长不放他们走,有人用指头捣着他的头说:“我们发工资没钱,教育组盖大楼就有钱了?盖大楼你老白贪污了多少钱?他万励耘得了多少好处?”
“再不发工资我们就到天野市去找市长评理,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你们简直不让人活了。”
“全镇教师的工资都没有发放,为什么教育组的人工资按月发放,这公平吗?合理吗?”
王步凡本来想到门口劝劝教师们让他们先回去上课,学生不能耽误,工资的事尽快想办法解决。但看这种形势他也未必能劝得了教师们,弄不好还会乘兴而劝,败兴而去,就扭回头去找马风商量这个事情。
王步凡来到马风的办公室,副镇长万励耘和财政所长已经在那里,三个人正在议论教师的工资问题。马风让王步凡坐下,然后很焦急地说:“步凡来得正好,咱们赶快研究一下教师工资的问题,我现在一见上访围攻镇政府的群众就头痛,轻也不是,重也不是。刚刚处理完计生办的事,教师们又闹事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难道闰八月真的不吉利吗?老万,计划生育和教育卫生都是你抓的,怎么老出事呢?让我这个书记不好当啊。你说是现在的老百姓胆子大了,还是政府没有威信了?动不动就来镇政府围攻示威,真不像话啊。”
万励耘听马风这么一说,心里很不是滋味,显然马风的话有批评之意。近期发生的不愉快事情确实都出在他主抓的部门里,细想起来,要说自己没责任吧,自己主抓这块儿工作,说自己有责任吧,他又没有亲自去抓人,况且还是执行他马风的指示。教师工资已经拖欠了一年,是孔隙明的责任,能全推在他万励耘身上吗?这种事既不能反驳,又不需要解释,他只好一言不发听任马风批评。
财政所长身材短粗,坐在沙发上就像放了一个醋坛,他那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停地在马风和王步凡的脸上瞄来瞄去,像是要审视出点什么来。屋里一片沉寂。财政所长也意识到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镇财政所是有责任的,马风没有批评他,也许是碍于面子,他是个老同志,快退休了。但这并不说明他就逃脱了干系。就自找台阶地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全县十六个乡镇能发下来工资的只有一两个,这是天南的大气候,也不是只有我们镇没有发工资。教师们也太不像话了,早晚还会少了他们的钱?”
马风立即反驳,“早晚不少人家的钱?拖到什么时候?人家要吃饭要生活,你知道不知道?孔隙明当政时养鸡厂赔了一百万,去年镇里又贷款一百万,光这二百万的亏空啥时候才能填平?财政管理这么混乱,孔庙镇经济出现这种危机四伏的局面你财政所长是有责任的。”马风终于忍耐不住了,批评着财政所长,有时也看着万励耘的脸,因为万励耘平时和财政所长吃吃喝喝走的很近。
财政所长听马风这么一说,红着脸不再说话,他也确实无话可说。
王步凡这时才开始解释,“我看教师们也有苦衷,民以食为天嘛,去年欠了教师们半年工资,今年又欠了半年多,听说有的教师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吃过白馒头,有的连一碗捞面条都吃不上,学生考了一百分,家长最大的奖励就是一根油条两个鸡蛋。老师们有点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刚才就有人喊着要去天野上访,如果不赶快想办法,一旦教师们再闹到天野市去,说不定咱们的乌纱帽都难保啊。”王步凡并不是要吓唬谁,天南就发生过几起集体上访事件,让米达文和安智耀下不来台,只好撤了书记乡长以息公怒。后来米达文责成安智耀以县政府的名义与各乡镇签订了治安稳定责任书,哪个乡镇如果出现集体上访事件三次,书记和乡镇长就地免职。曾有两个乡的书记和乡长因为群众集体上访的事情受了处分。
万励耘仍不说话,财政所长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行的话,再贷点款给教师们发三个月工资吧,民以食为天啊。”马风无可奈何地说。
“现在去哪里贷款?去年的贷款还没有还掉,银行里月月派人来催讨,现在谁也不敢贷款给咱们?”财政所长沉不住气了,哭丧着脸说。王步凡没有表态。
马风急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难道让我马风卖老婆卖孩子去给教师发工资吗?”
“要告状只好让教师们去告了,这是天南的大气候造成的,谁有啥办法?”万励耘不负责任地说着话显得悠闲自得。
马风听万励耘说了这些不负责任的话,就发火了,“这算啥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上边批评下来你老万来顶着?你抓教育工作,你是有责任的。”他对万励耘的工作有看法,已经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现在真有点忍 不下去了,火爆脾气就发作了。他是个情绪型的人,一发脾气往往就会失去理智。
“你马书记还没有办法解决教师工资难题,我一个副镇长又有啥办法?” 万励耘喃喃地说。
“是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财政所长也在嘟囔。
马风听万励耘这么一说更加恼火,怒视着财政所长当场宣布:“你这个财政所长今日起就停止工作,由镇纪委书记傅正奇牵头组成调查组,彻底清算孔庙镇三年来的经济开支问题,等问题查清之后再说。你可以回去了。老万你也去吧。”财政所长脸色苍白,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腿有些哆嗦,他稳了稳身子才走出马风的办公室。万励耘也跟了出去。王步凡从财政所长的表情上看出他肯定也有经济问题,不然不会吓成这个样子。
马风目送着财政所长和万励耘,正好见纪委书记傅正奇从院中经过,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来,吩咐他立即成立调查组,清查镇财政所三年来的账目,有必要时与县纪委和监察局联系,并且及时向县纪委书记匡扶仪汇报。傅正奇答应立即组织人马,下午进驻财政所,并请示调查组人员的搭配问题。还没等马风发话,王步凡插话说:“张沉是学财经的,是否可以把他考虑进去?”
马风说:“张沉算一个,纪委再抽一个,三个人就可以了,这个事情要抓紧。”
王步凡知道傅正奇是个好色之徒,孔庙镇三十八个村,据说就有十五个村里有傅正奇的情妇,因此镇干部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流氓”,又叫“小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傅正奇姓刘呢。他平时与财政所长来往密切,彼此利用。靠这样一个人去查财政所的账目是根本查不清的,因此他推荐了张沉,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对张沉的印象很好,有意历练他,为他以后的前途铺垫道路。
马风并不了解傅正奇的为人,也没人敢对他说是论非,因此他认为只要纪委书记出马,既可出师有名,也会产生巨大的震慑力量,财政所长的问题很快就能查清。王步凡知道傅正奇虽然身为纪检书记,但他的品德和工作能力连一般干部都比不上,纯粹是一个败类,靠这样的人去惩治腐败,只怕越惩治越腐败。
傅正奇走后,王步凡递给马风一支烟说:“教师上访罢课可不是件小事,我看这样行不行,计生办有钱,急着要盖办公大楼,而教育组没钱发工资,教师队伍就安定不了,不如让教育组把办公楼卖给计生办,两个单位换一下办公地点,这样就可以拿出一百万发放教师工资,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马风觉得王步凡的话是个好主意,泛着青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说:“你脑瓜子就是灵活,点子也多。你去把计生办主任和教育组长叫来,咱们现在就商量这个事,最好让老万也参加一下。”
王步凡走出马风的办公室,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先给计生办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让他到马书记那里开会。然后到大门口大声说:“老师们,先让白老师到镇里开个会,研究一下发工资的事。”
“王步凡你可别骗我们,你老婆也是教师,你可不能当汉奸,今天要不给说个结果,我们就不走了。”一个教师气冲冲地说。
“请大家相信我,我王步凡也是教师出身,我能忘了根本?就是骗遍全中国也不能骗咱们自己的兄弟姐妹。请你们放了白老师吧,我们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王步凡说得很真切。
教师们见王步凡这么说,就放了教育组长。老白像被释放的囚犯,赶紧离开人群。这时计生办主任也赶来了,王步凡让他去请万励耘。万励耘也许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也许是自己心虚,还是又来参加会议了。他们就一块儿到了马风的办公室。等马风说到要教育组把办公楼卖给计生办时,教育组长说啥也不同意,还说了一大堆理由。马风一听就火了,“如果不同意,你老白就让位。你看看孔庙镇的教育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难道你老白就没有一点责任?还有人反映你在盖大楼时收了贿赂呢,报纸上也批评了,难道你不知道?”马风性子急,这时已经不看白无尘的面子了。老白见马风发火,就不敢吭声,尤其是马风提到受贿问题更让他心虚胆寒。
王步凡给老白递支烟缓和缓和气氛说:“老白,你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最多也不过再干三五年,教育大楼是公家的财产,又不是个人的,认那么真干啥?教师们要真的到天野去告状,到那时你老白再落个撤职的下场,连最后一班岗也站不好那可就不划算了,就连白部长脸上也无光啊。”王步凡这么一说,老白觉得很有道理,自己已经五十岁了,为工作的事也犯不着得罪上下,就说:“那就按马书记说的办吧,我无条件服从,看主任有意见没有?”
计生办主任心里也有想法,并不想要个二手房,但他没有任何靠山,当着马风和王步凡的面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是低着头抽烟,连续抽了几支烟才答应了。马风见老白同意了,让王步凡去通知教师们,一个月后坚决把拖欠教师的工资补齐。王步凡觉得落好人的事应该马风出面,自己不能过于出风头,就说:“马书记,你应该去跟教师们讲几句话,这样份量会更重些,也对树立党委政府的形象有好处。”
马风经王步凡这么一提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王步凡会玩事,这个人情是该自己落。于是就带上万励耘和教育组长去见教师们,顺便再讲讲安定团结和教书育人的事。
马风出去后,王步凡对计生办主任说:“这样你们就不愁办公楼的问题了,你也别嫌窝囊,前几天马书记还准备把你们的钱借用呢,一旦借用了那可比讨荆州还难。”
计生办主任本来想盖一座新楼,现在拿钱买个二手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是听王步凡这么一说,反而使他很感激王步凡。如果镇政府真的把钱借用了,就永远也别想再要出来,到那时才真叫鸡飞蛋打,两头不得一头。他很感激王步凡的点化,态度诚恳地说:“我就佩服你王镇长,你的水平比马书记高。”
“可别这么说,影响不好。咱们都是给书记打旗的,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王步凡不让计生办主任这么说,生怕树大招风。接着王步凡又说,“以后计划生育上的事自己要动动脑子,领导给你们下达任务是一回事,讲究工作方法又是一回事,不然出了问题可是你的责任。春柳乡计生办罚款最厉害吧,大楼盖起来了,结果逼得五位妇女投塘自杀。书记乡长受了处分,计生办主任被判了死缓,这可是个血的教训啊!”
计生办主任点点头,脸都吓成灰白色了。春柳乡的事在省内振动很大,影响也很大。
马风笑着回来了,对王步凡说:“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最善良的,只要有饭吃,没人压迫他们是不会造反的。教师们一听说二十日发工资竟然高喊‘马书记万岁',这也有点太离谱了吧。步凡啊,你说这世道是咋啦,发工资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发工资了,他们反而要感谢我们。前几天听说春柳和李庄两个乡的教师们在电视上点歌曲,感谢党委政府给他们发工资的事,你说这是不是有点滑稽?好像不发工资是正常的,发了工资反而不正常了。自己的劳动所得,得到了还要花钱点歌曲感谢别人,你说老百姓是太贱,还是太高尚?唉不可思议啊!”马风就是这种喜怒表现在脸上的人,刚才还电闪雷鸣地骂教师是刁民,转眼就春风和煦了。
王步凡对马风的话很有想法,“这就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知恩必报,善恶分明。你为他们做一件好事,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而当你对不起他们时,他们也能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到忍不下去了才会起来造反闹革命。叫我说这是被动的革命,可悲的高尚啊。”王步凡看马风的情绪很好,似乎想跟他谈心,就把教育组长和计生办主任打发走了,并且要求他们两个单位尽快交换办公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