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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步凡升迁记

王步凡那次芙蓉镇之行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的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生性桀骜不驯,常常以不为五斗米折腰来自勉,根本不是当官的料子,现在因为原县委书记武崴的报复刁难,成了停职的副乡长,逼得他不得不去送礼跑官,既犹豫,又彷徨,既想笑,又想哭。他不甘心做违心的事情,又不得不顺应潮流。看一看十六个乡镇,许多庸才都莫名其妙地升上去了,一天到晚人模狗样的成为精英,他如果不去跑跑,可能将永无出头之日。现实如此,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初衷,去适应大形势和顺应社会潮流,以此来企盼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而这种改变是脱胎换骨的“蜕变”,是一个痛苦的转变过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

王步凡又度日如年地熬过了苦闷的一星期,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已经把明天去见米达文的事情给忘了。此时电话响了,王步凡一接是同学时运成打来的,说新调来的组织部长和他是老乡,最近肯定要调整各乡镇的干部,让王步凡最好去县委书记那里走动走动,免得常委会上又把他的事情束之高阁。机不可失,一定要活动活动。王步凡嘴上答应着但心里总觉得“去县委书记那里走动走动”那句话听起来那么别扭,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动……

舒爽梦呓般地嘟囔着问:“哪个神经蛋半夜三更打电话?好久电话没有响了,我还以为坏了呢。”

王步凡没有理睬舒爽,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直在想心事,张问天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看咱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二川带队,星期一去天南找达文,先说一下情况,吹吹风,估计他会看我们的老面子。另一路由我带领,星期天去天野先找到赵云天,然后再去达文家里……他又失眠了,坚持着熬到早晨四点就起了床。

一夜未眠,王步凡觉得有些疲倦,来到院里凉风一吹清醒多了。回忆起昨夜时运成打电话的内容,又想起那天和张问天已经约好今天要去天野见米达文,看来这次机会不能再错过了,确实应该到米达文家里去走走。他急忙回到屋里给乐思蜀打了个电话,说让他把车开上来孔庙接他去找米达文,乐思蜀说马上就到,让王步凡十分钟后在孔庙初中门口等着。

舒爽嘟囔着说:“你是不是真神经了,找什么达尔文,达尔文不是早死了,你还能找到死人啊?你可真成精了。”

王步凡没有搭理舒爽,来到学校门口,夜正黑,东方还没有呈现出鱼肚白,满天星光,春风扑面,也激发不了他的一点灵感,他猜不透自己的前程到底会不会出现转机,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过了二十分钟,他父亲到了,又过了十分钟,张问天也到了,看来张问天起得很早,芙蓉镇离孔庙还有几十里路呢。乐思蜀到后,王步凡说先吃点饭,张问天却说先赶路,时间必须抓紧。于是四个人坐上车向天野市方向驶去,天也他妈的是个鬼脸,说变就变,现在好像要下雨了。

在车上,张问天说要赶在八点钟以前见到米达文,怕他白天有事,一旦出去就找不到了。他还说来之前已与赵云天通了电话,赵云天在市新华书店门口等着。乐思蜀加快了车速,桑塔纳好像要飞起来了。

路上,王步凡有意无意地向张问天打听前一段时间李二川他们天南之行的有关情况,张问天笑着说:“李二川他们那天来了七个人,到天南县之后正好门岗上没人,就直接到县委办公室找米达文,办公室的秘书还以为他们是上访告状的群众,推说米书记不在家,去天野市开会了,有事让他们到信访办去。当李二川说明他们是米达文的老师,从东南县芙蓉镇来,那个秘书才红着脸又倒茶又递烟,很是热情,然后说米书记正在开常委会,让他们等着。他们一直等到十一点半钟,常委会才散会。秘书去向米达文通报之后他并没有出来接见,说是有点事情要办,让秘书把他们直接带到县委招待所去先安排饭。他们坐着车出县委大门时正有一群农民要进去,门卫不让进,农民们就嚷着说,为什么刚才人家告状米书记接见,而我们上访就不接待?县委书记也看人下菜?老百姓竟把李二川他们几个也当成了上访告状的农民了。”

王步凡接话说:“这年头上访告状的人特别多,平均每星期县委县政府门口都有告状的,已成家常便饭了,就连孔庙这个地方也不安宁。”

张问天笑了笑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继续介绍李二川去天南的情况。“李二川他们在招待所一直等到十二点多,米达文才坐着车来到招待所。吃饭的时候米达文很热情,说老师们难得来一次天南,一顿饭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光茅台酒喝了五瓶。当李二川他们说明来意后,米达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也许人当了官就得有点官架子吧,在办公室那阵子他就应该出来见个面,可是他没有出来。他再忙也不会比***还忙吧,***还接见韶山老乡呢。他也许当着下属的面是故意摆谱的吧,当年我带着马风去找武崴说马风那个事时,武崴在组织部长面前就故意显得居高临下,很有官架子,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县委书记深沉,显得他像个书记。你说人这东西就是怪,当了官没有官架子,人们反而说你不像个当官的样子。中国几千年的官场文化是很微妙的,人们不也常说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嘛,这样子咋解释?大概就是官架子吧,人们已经习惯了。其实前些年米达文求我去找边际办事时一点架子也没有,叔长叔短地叫。在我看来米达文并不像我们这些人诚实直爽,他身上官气太浓。”

王步凡情不自禁地问:“你觉得他这样的做派好吗?”

张问天笑一笑说:“其实人啊,你的道德底线有多低,你的路就有多宽,你的道德底线有多高,你的路就有多窄。你也读了那么多书,历史上的忠臣和奸佞不就是这样吗?和珅、魏忠贤、严嵩,你说他们有没有道德?肯定有,只是道德底线低了些。”

“这个……我没有想过。”张问天的话让王步凡心灵一颤,这观点和他平时的做人准则格格不入,可是他对张问天很崇敬,他宁可认为自己错了,也不会觉得张问天的话有错。

张问天显然不想多议论忠臣和奸佞的话题,他停了停又说:“李二川他们刚吃过饭,天南葡萄酒厂的下岗职工不知咋知道米达文在招待所吃饭,来了四五百人把大门堵住了,有人还在那里骂娘,说当官的一桌酒席花几千,下岗职工没人管,***你快睁睁眼……真有意思。李二川他们都为米达文感到羞愧,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分别时米达文不敢从正门走,像贼一样从后门溜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说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可惜连你的名字也没有记一下,我看就是搪塞的。他的秘书坐车从正门走,走到门口就被告状的群众拦住车,从车上拽下来和他论理,他急忙亮明了身份。群众知道秘书不当家就放秘书走了,还傻乎乎地在门口等米达文,他们真是对当官的抱希望太大了。”

王步凡听了张问天的话,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希望也大打折扣。他觉得米达文的话等于没说差不多,这一次去找他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心情一变,车窗外的景物也都阴暗起来,雨雾中的白杨和垂柳也是死气沉沉的样子,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那样憔悴哀伤。

王明道却满有信心,他知道当官的说话总是留有余地的,哪会像老百姓那样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啦!他认为米达文说出这样的话很正常,对这次天野之行仍充满信心。

王步凡从接触的那天起就觉得张问天的感情一直是压抑的,觉得他这一辈子肯定过得也不顺利,就岔开话题与张问天拉些家常。他问张问天这些年的经历,张问天就打开了话匣子,但话是对着王步凡的父亲王明道说的。“那天见王老师时,因为有正事我也没细说,我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考上西南联合大学的,毕业时国民党已经被共产党打败,共产党收容了我们那些学生,经过审查也都没啥历史问题,就分配到各条战线上参加了工作,其实许多学生在学校时已经加入了共产党,是党员的都得到了重用。我不是党员,被分配到水利部门去工作。五零年冬天傅**来咱河东省考察水利工作,我就是五人考察小组成员之一,傅**曾对我说将来河东省的水利工作就交给我去办,言外之意咱省的水利工作准备让我负责。后来一念之差误了终生。我在外学习工作四年了,加上解放战争期间形势多变,与家中音讯隔断,既然到了家乡,一心想着回家看看父母,结果一回家就坏事了。日本投降后我二叔当了国民党的区长,一九四七年他杀害过三名地下共产党员,解放后我二叔被镇压了。我回家之后,当晚就被那时的村干部抓起来了,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家属,要向我讨还血债,决不能让我混进革命队伍中去。第二天就把我送到县里审问。其实县里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一戴就是几十年。在那几十年里,每次运动都挨批斗,六零年生活紧张时差点把我饿死。一九七九年开始落实政策时天野还是地委,我找到天野地委书记边际求他帮忙,他说我的事不归地区管,我的同学井然是省人事厅厅长,让我去找井然。边际赠给我一些路费,我就到了省城。找到井然后,井然说这事比较难办,因为我那时的工作单位不在省里在水利部,应该到中央去找人。落实政策必须由原单位落实, 其他地方没法落实。我说要是傅**活着还好说,他已经死了让我找谁去?井然告诉我,我们的同学已经当了副总理,对老同学老同事很关照。他给副总理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的情况,让我直接去北京找副总理,让副总理与水利部联系落实我的工作问题。我就怀揣着井然的信进京了,又通过工作人员把信递到副总理办公室,之后秘书安排我在招待所里等候消息。他说副总理很忙,一有空就会来接见我。我只好住下耐心地等待。我等了一星期,星期天晚上刚睡下,服务员来敲门通知我,说十点钟首长来见我。我急忙穿好衣服心情很紧张地等着。十点钟副总理准时来了,几十年不见彼此都不认识了,我一说名字副总理还有印象。因为事先井然在信中已经说明我蒙冤几十年的情况,副总理首先表示同情,然后问我是想在北京工作还是想回老家工作。我说老婆死了,儿子一个人在老家,还是回老家吧。他说他已经让秘书到水利部落实了我的情况,那里只有我的名字没有联系地址,因此水利部在落实政策时一直没法和我联系。副总理让水利部已经出具了落实政策的证明材料,他又给我写了封信,让河东省统战部安排我的工作。临走时他说材料邮寄太慢,也容易丢失,让我还是自己带上为好,不过路上要小心,别丢了。副总理很忙,他的接见前后只有十几分钟时间,却让我一夜没有合眼,想了很多很多。我的冤案如果不是副总理关照,很可能就没有平反的希望。第二天我坐火车回到省城去见井然,井然建议我留在水利厅工作,将来把儿子也安排在水利厅。我当时对前途已心灰意冷,省城又人生地不熟的就执意要回地方上工作。结果一级一级往下安排,就把我安排在芙蓉镇水利站当了站长。人生也真短暂,耽误了那么多年,重新工作后只干了五年就该退休了,退休就退休吧,老伴娘家是地主成份,在‘ 文革’期间被批斗死了,儿子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就让儿子接了班,接班后才找了个媳妇成了家,也算了却了我作父亲的一桩心愿。”

王步凡听了张问天的经历,很有感慨地对张问天说:“你当年要是不回家恐怕最低也是水利厅的厅长,你的同学都当副总理了。”

张问天感叹道:“也许吧,可惜一步走错误了终生。不过还好,这条老命总算没被‘文化大革命’夺去,在那种全国只有一种声音的年代,人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你整我,我整你,整来整去,说不清谁对谁错,更弄不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早上还在革别人的命,晚上就被别人革了自己的命……十年动乱那么多蒙冤受屈的人,有些都被整死了,他们的结局还不如我,想到这些心理也就平衡了。就拿王老师来说吧,当年如果也是地下党,现在又会怎么样呢?”

“唉……面对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抗争,当时一般人很难断定谁胜谁负,真正有长远眼光的人有几个啊!”

小车进入市区,路上车水马龙,骑自行车的人特别多,为了不影响乐思蜀开车,大家都不再说话。到了市新华书店门口,张问天指着路边站着的一个人说:“赵云天已经在等咱们了。”

乐思蜀把车停住,大家下来与赵云天见面交谈,乐思蜀开车去买礼品。赵云天是个很精神的小老头儿,与王明道见面的情景与那天在芙蓉镇的情况一样,无非说些身体好,几十年没见面很想念的话。王明道问赵云天的情况,他习惯性地理一下大背头说过去一直在东南县剧团当团长,一九七九年调到市新华书店任副经理、经理,现在退休已经整整十年了,三个孩子两个已上班,一个上大学都不在家,没事就和老伴在家照看小孙子。闲扯了一会儿,乐思蜀开车回来了,大家上车向市委家属院方向驶去。

小车在天中大道上奔跑着,张问天说王步凡,“步凡啊,你应该早点来找米达文,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不是太好。你在官场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不开窍,一个人怎么能够改变已经形成的风气呢?小人物永远要顺应潮流,不应该逆潮流行事。”

王步凡觉得张问天的话简直是在批评他,说起来自己确实有些“不开窍”,这么多年了,如果他能够经常到县委书记家里走动走动,何至于被动到有人让他停班却没有人通知让他上班的地步?原来总认为升官应该凭工作凭政绩,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他仍然极不情愿来找县委书记,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是决不会托人来找米达文的,他骨子里讨厌跑官要官这一套,甚至对那些官迷们还很看不起,现在自己也要违背自己的心愿了,他的心口隐隐在作疼,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掏了别人的钱包。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那些小偷第一次偷东西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偷多了,偷惯了,可能就会习以为常,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偷成了瘾,一日不偷,手就发痒。

市委家属院很大,单元楼一排连一排望不到头,除市委机关干部职工在这里居住以外,历届县委书记都住在这里。赵云天是米达文的姑表哥,经常来往。张问天算是他的姨表叔,因不在市里工作没有到米达文家来过。赵云天让乐思蜀直接把车开到米达文住的楼道前,然后下车。乐思蜀打开小车的后备箱,里边有十瓶茅台酒,十条中华烟。王步凡惊得直伸舌头,小声问乐思蜀:“太多了吧?”

乐思蜀也小声说:“要打就打倒,少了办不成事。现在送礼的行情已经见涨了你可没有我清楚。有些人已经不送东西送钱了,我是觉得有老人在送钱不合适,不然把钱往信封里一装就行了。”

王步凡粗略一估计,这份礼大致也有六七千块钱。赵云天提了烟,王步凡搬上酒,他们径直往三楼去。上着楼梯,王步凡又开始心跳了,并且有些呼吸紧粗,他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些贪官的忏悔:第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紧张,收受的贿赂多了就像家常便饭一样……那么送礼是不是也会上瘾,一旦上瘾怎么办?自己又没有钱,总不能整天靠别人资助来送礼跑官吧,送礼的人大多都贪,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贪,那么靠什么送礼呢?做王尔烈那样的人是他的人生追求,他真想回头下楼,可是望一望走在前边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自己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眼泪也差一点流下来……

王步凡初次跑官心里像做贼一样,他忐忑不安地随引荐的人来到三楼米达文的门口,赵云天敲了门,里边明明有动静却不见开门。赵云天故意把脸对住门上的猫眼。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女人看样子是米达文的夫人,她相貌平平,很朴实,就像个农村妇女一样。赵云天问:“达文在家吗?”

米夫人说:“在,刚起床,正在洗脸。说是上午不知要去见李书记还是边市长,你们晚来十分钟可能就见不着了,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呢,星期天回来也很少呆在家里。表叔表哥你们坐。”

王步凡又一次佩服张问天虑事的周全,要是吃饭耽误点时间,再晚来十分二十分钟可能今天真要白跑一趟了。他们放下礼品,米夫人也不客套。看来平时送礼的人多了,她已经习以为常。她把客人让到沙发上坐下就去倒茶水。王步凡急忙起身把茶水放在赵云天和张问天面前,然后端了两杯,自己一杯给了老父亲一杯。米夫人扭过身对着卫生间说:“老米,咱表哥云天和表叔他们来了。”

米达文在里边哼了一声,仍没有出来,不知是在洗刷还是在解手。

王步凡他们在沙发上坐了有两分钟时间,已是八点钟了。

米达文终于从卫生间里慢慢悠悠出来了,大家一齐站起身,他不冷不热地一一同大家握了手,嘴中只简单地说着:“好,好。”声音却小得像苍蝇嗡,并且像是从鼻孔中冒出来的几乎让人听不见。他握手的方式也特别,仅仅点到为止,让你感觉到他纯粹是在应付。握手程序结束后米达文用沙哑的声音说:“坐,大家都坐吧。”然后瞟了一眼地上的烟酒,脸上毫无表情地问:“老张和老赵你们来还带东西?”他并没有称呼表叔和表哥。这在常人眼里很不正常,而在官场上却很正常。身居高位的人往往不会对平民长辈称叔称爷,而对比自己官大的亲戚,尽管是八百杆子捅不住的叔和爷也会叫得很甜,甚至比亲爷还亲。

王步凡以前只是在电视上见过米达文,今天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县委书记,他听米达文提到礼品的事,急忙解释道:“初次登门,随便带点礼品,米书记千万别批评。”说罢有些紧张,偷偷地观察着米达文的表情。

其实米达文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礼节性地说说罢了,而且话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米达文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给人的印象是和蔼可亲又不失严肃,他总会把他的微笑控制到最佳状态,坐在沙发上用左手的中指一动一动地轻轻敲击着沙发的扶手,左手的其他部位纹丝不动 ,包括其他四个指头。右腿翘在左腿上,右脚很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弹着,幅度掌握得极小,让人只有认真观察才能发现他的右脚处在动态中。这些与常人不同的举动,也许就是身份和涵养的标志,不然当官的人不会学这些并非与生俱来的动作。不过在王步凡看来,也许米达文装腔作势的样子要误了他,他在天南的威信并不高,人们都说他太假气了。

王步凡这时观察米达文,他瘦瘦的,一脸倦容,面皮有些发黄,那笑容分明是装出来的,让人看了心里很别扭。米达文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客厅墙壁上那两幅书法作品,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描一下在座的人,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精美的牛角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稀疏的背头,节奏不快也不慢。他并不多说话,显出很深沉很有修养的样子。让王步凡在这位县委书记面前就不自觉地显出一些拘谨来。

张问天这时开腔了,指着王明道介绍说:“这是王明道王老师,我和您表哥云天都是王老师的学生,当年他在咱们芙蓉镇教书,你家老掌柜也是他的学生。王老师现在是个乡村医生,八十岁了仍在乡村行医。”

米达文并未特意有所表示,只是很勉强地向王明道点了点头。王明道也很礼貌地点头还礼。

张问天接下来指着王步凡说:“这位是王老师的公子,叫王步凡,在石云乡当副乡长,八四年就当乡镇副职,因为上边没人一直没有提上去,人挺能干的。”这一次米达文连头也没点,只是看了一眼王步凡,那眼神好像是在讥笑王步凡没有能力,或者是觉得石云乡不正常的事情太多。王步凡则灿烂地笑着表示出对米书记的无限敬仰,至于他受诬陷被停职的事情,米达文不问,他也只字未提。

张问天这时看着米达文的脸说明来意,“达文,步凡在乡镇副职任上已经干了十二年,按道理早该提拔了,可是原县委书记武崴用人不明,因为一个乡党委书记和妓女暴死在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就冤枉了步凡,有人通知他停职,却没有人通知他上班。你在天南亲戚朋友也不多,培养个自己人总比提拔外人可靠些。常言说春种桃李,夏得其阴,秋得其实,桃李满天下是很荣耀的。”张问天故意把王步凡说成是自己人,“自己”两个字还加重了语气,且引经据典以求打动米达文的心。

米达文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很会做官似地说:“那个事情我也听说了,议论前任书记长短不太好……那天李二川老师说的就是步凡吧?不过现在没有位置,就那十六个乡镇,有几百个副科级要求进步,竞争也挺厉害。有上边打招呼的,有些很早我就答应人家了,我也作难啊!”

“怎么没有位置,孔庙的镇长不是自杀了吗?正好有空位。步凡的人品官品可是一流的,我听说他们乡欠饭条子一公斤,竟然没有步凡的一张,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步凡清正廉洁。”赵云天是个直性子人,听米达文这么一说立即揭了他的老底,还替王步凡说话。

米达文微微笑一笑,笑的莫名其妙,然后说:“死了一个孔隙明,有十几个人盯上了镇长那个位置,仅孔庙就有李浴辉和万励耘两个,唉,竞争很厉害啊。”米达文抿一下上嘴唇不再说话,继续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并且很悠闲地欣赏着客厅墙壁上的两幅书法作品,屋里的气氛像忽然凝固了,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

王步凡听着米达文和赵云天的对话,心里非常紧张。他知道天南官场竞争得很厉害,据说有些人为了从副科晋升正科就要花十多万,是不是米达文已经收了谁的礼,承诺了什么人。赵云天说他怎么廉洁的话也有些迂阔,官场上的人谁也不会因此高看他王步凡。他偷偷看一眼米达文,见他仍在专心欣赏书法,就随着米达文的目光去看墙上那两幅作品。一幅是“云鹤风龙”四个大字,一幅是元末明初书画家王冕的诗,是一个叫李知书的书法家写的。

我家洗砚池边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

王步凡从“云鹤风龙”四个字里似乎看到了米达文的大气和胸怀,如果是个小人物,挂这样的字就有些不妥。再从王冕的诗句中他猜想米达文也许是个廉洁的官员,要不然如何能达到“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境界?不过米达文到天南的时间不长口碑已经不怎么样了,只怕清不到那里去。屋里的气氛一时陷入僵局,谁也没有说话,似乎所有人都在陪米达文欣赏书法。

王明道打破僵局说:“这两幅书法不错,运笔圆润,字迹苍劲,有大家风骨。”米达文也像很有学问似地说:“‘鸟鹤凤龙’四字中‘鸟’字和‘龙’字写得特别好,你看那个鸟字简直就像要飞的样子,龙字有龙头有龙麟,简直写神了。”听米达文这么一说,王步凡简直想笑出声。米达文说的鸟字其实是繁体“云”字的草书,并不是鸟字,但他不能点破,怕米达文难堪。书法这东西有时候是要写字人的名气,李知书曾经是王步凡的老师,从这两幅字的功力上看,王步凡觉得未必有自己写得好,只是自己没有名气,他也从来都是说老师的字好。天野市百货大楼几个字是一位副总理写的,那根本不叫书法,但仅副总理的名字就让人刮目相看了,有时候名气比实质更重要。米达文端详一会儿墙上的字又说:“王冤(冕)的诗就是写得好,特别是‘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两句我尤为欣赏。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是要不图名,不图利,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办事,每走一处都要留下良好的官声,不能走一处败一处。‘只留清气满乾坤’这一句特别好啊,我觉得就这一句最妙,人活不过一百年,如果能够下一个好名声也是一辈子的造化。”

赵云天终于憋不住了,“达文,你搞错了,那是‘云鹤风龙’而不是‘鸟鹤凤龙’。你堂堂一个县委书记,就是一条龙嘛,鸟岂能和龙为伍?另外那首诗的作者应该读免(冕)而不应该读冤,你也搞错了。”

米达文显得微微有些窘,仍不失风度地说:“其实我是知道的,有些时候总是口下有误,哈哈……”他为了不使自己难堪就岔开了话题,“现代人写字追求怪异,很难达到前人的水平,主要是功底不行。远的且不说,就拿清末民初天野的两大书法家李鼎和高秀来说,他们的字是得到于右任老先生批示的,现在已成文物了。现在的书法家一幅字最多也不过值三五千块钱,根本不能和李鼎、高秀的字同日而语,可惜现在很难见到他们的作品了。就李知书这两幅字都一万多呢。”

王步凡听了米达文的话就想到现在官场上喜爱附庸风雅的现象,好像居屋里悬挂一些书画作品就能抬高自己的文化品位,其实许多政要不懂书画,也并不真心喜爱书画,仅仅只是为了粉饰自己而已。官僚们在人前总把大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但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又有几个?如果真像刚才米达文说的那样,天南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告状的人?为什么经济还那样落后?

屋里再次出现长时间的沉寂。王明道这时再次打破沉寂说:“我倒是存有李鼎和高秀的书法,随后让步凡给米书记送一幅鉴赏鉴赏。”

米达文稍稍有些吃惊,他再一次端详王明道:鹤发童颜,是个很有风骨的老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得体,想必经历不凡,更不会信口雌黄。就用手拢一下头发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老人家就自己留着吧,那些东西都是艺术珍品呢。”

王步凡有些不安。他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保存有古书画,这种事怎么可以不负责任地乱承诺,一旦弄不来李鼎和高秀的作品怎么办?但他知道父亲一生谨慎,从来不办没有把握的事,想必知道谁家保存的有,不然不会这样说。可是自己现在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送礼还得乐思蜀帮忙,哪有钱去买书画作品?米达文堂堂一个县委书记是千万糊弄不得的,他心中越来越不安了。

米达文这时像是很随便地说:“步凡的事回头我跟组织部门说一下。不过你要知道副科晋升正科竞争很厉害,有的人已经找市领导打过招呼了,招呼归招呼,还存在个重用人才的原则嘛,步凡在廉洁自律这方面做的非常好,事成了皆大欢喜,不成只能遗憾了,不过只要我在天南以后有的是机会。”

王步凡听米达文这样一说,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竞争厉害是真,但决定权是在县委书记那里的,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县委书记要提拔谁理由多的是,看来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找米达文。

张问天见米达文已经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再坐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站起身说:“达文很忙,上午还有事,我们就不多坐吧。”

米达文没有表态。米夫人在厨房里听见张问天要走,急忙出来很诚恳地说:“表叔和表哥长时间不来,吃过饭再走吧,家里什么东西都有。”米夫人完全是一副农村人的热情憨厚劲儿。

张问天说:“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说罢就站起身要走。

米达文这时很随意地说:“老张和老赵你们等一下。”然后起身去了里屋。

王明道给王步凡使了个眼色,他们先下楼了。下着楼梯王步凡仍在回味米达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这是他上班以来拜见的第二个县委书记,他觉得米达文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子,不然怎么能那样稳重,那样有修养,比扬眉的叔叔还有官架子。

来到楼下,王步凡见下面又停了一辆小车,车牌号也是天南的,大概也是来找米达文的。乐思蜀见王步凡下楼来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问:“见人没有?”王步凡笑着向乐思蜀点头作答。这时张问天和赵云天也下楼来到车边,每人手中拿着一条红塔山烟,边走边说话。

坐上车后张问天说:“达文非让我们每人拿一条烟,我们俩都不抽烟,就留着给王老师抽吧 。”王明道笑眯眯地未置可否。乐思蜀车一启动,王步凡扭头向后看,见停在楼下的那辆车上下来了三个人,拿了礼品上楼去,其中有赖才和焦佩,都是下边的乡党委书记,他认识。现在送礼的人一般是不见面的,免得让主人和客人都尴尬,这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是必须要遵守的,谁不遵守可能就要违规招来麻烦。车到市委家属院门口,又见天南县孔庙镇的副镇长万励耘和纪委书记傅正奇两个人好像也是来找米达文的,王步凡故意低下头没有和他们说话,这样的场合大家心照不宣,多言无益,弄不好再让人说送礼时某某看见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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