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因为王步凡清高孤傲,徐来很看不惯他的德性。最近王步凡因为歌舞厅的事总在公开场合说石云乡藏污纳垢,是天南县最肮脏的地方。为此徐来有点恨王步凡,说他不能认真理解改革开放政策。后来徐来接到县委书记武崴的电话,说城关镇老百姓到天野闹事的时候王步凡在场,极有可能就是王步凡煽动的,应该查一下王步凡煽动老百姓告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因为长期没有升上去对组织上不满……
徐来接了武崴这样的电话,好像接了圣旨一般,把王步凡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训斥道:“我说步凡同志,你身为一名副乡长,国家干部,理解不理解什么叫改革开放?懂不懂得什么叫新生事物?知道不知道领导干部要带头搞好安定团结?对于石云乡出现歌舞厅这个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正确理解,不要说三道四。一切新生事物都是慢慢被人接受的,不要不负责任地妄加评论,什么叫藏污纳垢?什么叫天南县最肮脏的地方?你这样是对改革开放的曲解和反对!再说你对县委有意见也不能煽动城关镇的老百姓去天野闹事啊,你王步凡这样作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天南的安定团结了,是不是因为长期没有升上去对组织上不满,对武书记有意见……”
王步凡一向脾气古怪说话尖刻,哪里受得了这个冤枉气,“我说徐来同志,是你曲解了改革开放吧!改革开放就是让你一个乡党委书记去泡妓女?改革开放就是让你把妓女招到办公室来鬼混?安定团结就是把乡里边的车让妓女随便坐?如果党员干部都像你徐来这样,改革开放的大业就完蛋了,国家就灭亡了!你凭什么说我对县委有意见?有什么证据说我煽动城关镇的老百姓去天野闹事?我一个石云乡的副乡长能够指挥动城关镇的老百姓吗?你徐来是书记你去城关镇试一试看能不能指挥动那里的老百姓?我长期没有升上去是我自己没有本事,不会巴结人,你徐来是怎么上去的难道自己不清楚?你凭什么给我扣一个对组织上不满、对武书记有意见的大帽子?我看你才是破坏安定团结的罪魁祸首……”
“王步凡,你在和谁说话呢?我是一把手,你知道吗?小心我撤了你的职!你过去就写过反革命标语,你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员,你骨子里是反革命的……”
“徐来,你放屁!反革命标语事件是诬陷!我父亲的历史反革命帽子也是党给摘掉的,你敢说党做错了吗?我王步凡不是在和一把手说话,而是在和一个嫖娼犯说话,在和一个不称职不合格的党员干部说话,小心我到上边去告你!嘿嘿,徐来,你的话我怎么听着像一个白痴在说梦话?你有权撤我的职吗?你撤啊,笑话!我的职务是县委任命的,谁给你那样大的权力?”
“武书记给我的权力!难道县委撤不了你一个副乡长吗?”徐来吼道。
“那你撤啊,我正不想干呢,谁不撤谁是他妈的王八蛋!”王步凡说罢愤怒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摔离开了徐来的办公室……
乡干部们只知道下午王步凡和徐来吵过架,还摔了茶杯,但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徐来尽管下午才和王步凡吵了架,但与“一枝花”晚上的约会是不会忘记的。徐来欲火攻心地等到晚上十点钟,“一枝花”坐着吉普车来到乡政府大院里,见徐来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就径直走去……她没有敲门,轻轻推门而入,见徐来一个人在,“一枝花”反手锁了门,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用双手勾住徐来的脖子嗲嗲地说:“徐哥,想死我了,谢谢你的吉普车,真够哥们。”顺势亲了徐来一口。
徐来春心大动地抱起“一枝花”,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等徐来脱光衣服时,“一枝花”早已赤裸了身子在等他,并且向他妩媚地笑着说:“哥,来呀,嘿嘿嘿……快来呀!”
女人的娇态,早已撩拨起男人的情欲。徐来如狼似虎地扑在“一枝花”的身上……“一枝花”不愧是一位久经欢场的高手,用特别的声音不停地叫喊着,把男人抱得很紧很紧,致使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甚至彼此都有些心慌气短……
徐来是个色鬼,他玩过的女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然而每逢与“一枝花”做爱时都能使他找到与上一次不同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做爱技巧太棒了,她每一次都会变幻花样,高潮到来时低低的叫声一次与一次不一样……几番上下翻滚,身体肥胖的徐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可是床上的女人仍然在一个劲儿乞求他继续,最后女人居然翻身跨在他的身上疯狂地起伏起来……
徐来惊叹道:“天哪,你这个妹妹太厉害了,连我这种人都能被你折腾得招架不住,你……你想搞死我呀?”
“大哥,你一次就给了我五千元,我总得对起大哥吧,总得让大哥尽兴吧。”女人说罢喘着粗气又疯狂起来……一阵一阵地冲击之后,女人突然停止了冲击,瘫软地从徐来身上滑落下来。当徐来叫她时却没有应声,徐来看她一眼,竟然发现“一枝花”口里吐着白沫,已经断气了。徐来突然受到惊吓,胸口像压了一块比天还大的石头,脑袋嗡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徐来和“一枝花”双双死在办公室里是第二天被通讯员发现的。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在天南县掀起轩然大波……
徐来是县委书记武崴的什么表亲戚,石云乡接二连三出丑闻,再加上城关镇的老百姓到天野去闹事,武崴被市委书记李直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可最倒霉的竟然是王步凡。有人甚至怀疑是王步凡谋害了徐来和那个妓女,还有人说是王步凡摔茶杯气死了徐来。乡长说接到上级指示,让王步凡停职接受审查,公安局还把他传唤走了……
然而奇怪的是有人传唤王步凡,可是到公安局之后又没有人理睬他,一个副局长和他整整下了一夜象棋,第二天又说没有他什么事了,让他回乡里去。回到乡里王步凡才听别人说徐来和妓女的死因最终是被法医解剖尸体之后才弄清楚的,“一枝花”因为兴奋过度突发心肌梗塞死亡,徐来因为惊恐过度引发脑溢血不治而亡。
让王步凡最不可理解的是组织部通知他停职接受审查,可是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过问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检查什么。歇了半月仍然没有人宣布让他上班,更没有人说他是受冤枉的,因此他一直在乡里赋闲待命。
至于反革命标语事件确有其事。那时王步凡刚刚初中毕业在家里务农。他从小就被小山村里的人称为怪才,学习好,人帅气,又对诗词歌赋略知一二,于是就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平时也爱特立独行,自命不凡。小山村依山傍水,人口不多,他有事没事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朗诵古典诗词,他敢骂过去的红卫兵是乌合之众,骂造反派是狗腿子,在大革文化命的年代,他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有一天村口出现了反革命标语,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整个村子像如临大敌,空气都想凝固了。有人怀疑反革命标语是王步凡写的,不由分说先把他抓了起来。公安局来人了,公社也来人了,有人打他骂他,可他就是不承认自己写了反革命标语,他还理直气壮地说:“做人首先要正直诚信,写了就是写了,没有写就是没有写,我不能说假话不实事求是吧?你们说反革命标语是我写的有什么证据?”
公社书记威逼利诱地说:“王步凡,只要你承认,我让你上高中,让你参加工作。不说,让你进监狱。”
王步凡怒目而视:“你承认是你写的我让你当县委书记,不承认,让你下地狱!你干吗?”
一来二去,仍然没有结果,从夏天审查到冬天,半年时间就这样熬过去了。半年之中老母亲天天来给他送饭,每次送饭母子两个泪眼相望,相对无言。寒冬腊月,他的脚后跟都冻烂了,有一次母亲又来送饭发现了,抱着他的脚痛哭流涕:“娃,我的娃啊,你让娘说你啥嘛!”
王步凡嘿嘿一笑说:“娘,你哭啥啊?我这个比革命先烈差远了,那个江姐……”
娘打断他的话骂起来:“你这个逆子啊,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个傻话,读书都读憨了,成书呆子了。”
半年审查,毫无结果,王步凡被无罪释放,事件也不了了之。到底是谁写的反革命标语一直是个谜。
恢复高招后的有一年,村里很多高中生不敢去参加考试,王步凡去昂首阔步去了,在考场上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试卷他都作得不错,唯有数学试卷他没法作,什么也不会了。在他陷入沉思,无法表达心中的酸甜苦辣,他凝视试卷,迟迟没有动笔,在快要交卷的时候,他龙飞凤舞写下这样的一首词:
窗外光灿灿,
题做不起心里寒。
红卷在眼前,
无限心酸,
出题容易做题难。
长叹一声交卷也,
分数若干?
考试完毕,他轻松回家了,能不能考中他并不在意,而他的这一首词却惊动了阅卷的大学教授们,有人说:“这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教授吗?这样的学生不能录取。”有人说:“这个学生是对我们的考题不满啊!这是个才子,不录取可惜了。”争论的结果是王步凡被天野大学录取了。
平时县里很多干部找王步凡讨要书法作品,也有人说组织上应该让他到县里当文联副主席,这个时期不知怎么连找他写字的人也没有了。
后来从县城传来消息,武崴要调到天野去,安智耀一天到晚到市里活动着要当县委书记,他被停职的事情现在根本没有人管,也没人通知他上班。乡长也跑着要当党委书记,有几个副书记和副乡长跑着要当乡长,天南县乱了,石云乡也乱了。王步凡知道自己升官没有希望,正好“坐看风云起”了。
县委书记武崴是正常调走的,天南人爱造谣,有人说他是因嫖娼被捉住了,没脸在天南工作才调走的,有人说武崴是因为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已经被抓起来了,有人更是说他是被一盒录像整倒的,录像里武崴和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在床上无比亲热,说得有鼻子有眼,并且有小字报到处散发,内容如下:
“见过无耻的人,没有见过这么无耻的书记。竟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多么清廉,自己多么敬业。”前天,一名自称“下岗女工”的人在大街上一边散发小字报一边这样说。她爆料天南县委书记生活荒淫无度,肆意玩弄女性,并随小字报散发相关的艳照……下岗女工说自己因单位破产暂时失业在家,一次吃饭的机会认识了县委书记,后来,书记也经常邀约其吃饭唱歌,外出开会也总带着她,并许诺将来可以给她重新安排个工作,提拔她当女干部。几年来,书记每次对他的无理要求她都逆来顺受,因为她总幻想着美好的未来。然而,随着交往的增多,她却经常看到书记总以这样的借口骗取女色,受骗上当的不止她一个女性,只要书记看着顺眼,都会开公车开公房带其上床。几年过去了,她虽然被书记安排了工作,可是并没有被提拔……
王步凡知道县委书记走的时候城关镇的老百姓确实放了一阵子鞭炮,有人编了顺口溜在骂:
天南县里有狗官,
名叫武崴心性贪,
家中存款五百万,
睡的女人一个连……
王步凡是碰巧看到听到的,那是在苦闷的日子里,王步凡想起当初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提起过《厚黑学》和《中庸》,他到书店里买了这两本书准备回乡里看,见县委书记武崴去葡萄酒厂和那里的干部告别,又被酒厂的职工围住了,说是他坑害了酒厂职工,搞垮了企业,放鞭炮恶心他。有了上次在天野的教训,王步凡赶紧离开现场。也许小字报的内容是子虚乌有的,武崴并没有受什么处分……
王步凡回到乡里躺在床上翻开《厚黑学》,第一句是:我自从读书识字以来,就想做英雄豪杰,从四书五经里面去寻求方法,但茫然无所得……一次偶然想起三国时的几个人物……得到它了,古代成为英雄豪杰的人,不过脸厚心黑罢了。李宗吾先生的恍然大悟,对王步凡的启迪也颇大……
《中庸》的第一句是:上天的定命就是“性”,遵循本性而行动就是“道”,按照“道”去修养自己就是“教”。“道”是不可片刻离开的……君子在不被看见的地方,也是谨慎警戒的……
面对《中庸》和《厚黑学》上的说法,王步凡仍然困惑。联系到自己十几年的官场生涯,官场上那个“占”王步凡是占不住了,跑官吧他没钱也做不来,心里非常矛盾,看来还是厚黑之学没有学好啊。最近听说武崴在离开之前又要调整一次各乡的领导班子,王步凡对此已经疲沓了,他也不去想自己这次是否会恢复工作或者调动地方,只好听天由命。反正在哪里也是干个乡镇副职,说话没份量,好事轮不着,苦差事总有份,整天像个生产队长似的。中心工作一来,书记乡长吆喝一声,副书记、副乡长们带队下乡去,今天是督促抢种抢收,明天是突击搞计划生育,后天是催征公粮,大后天就是拦截上访告状的群众。书记乡长们坐镇指挥,颇有大将风度,总苦了那些副职和乡干部们。他现在停职休息倒让他有些厌倦官场了,甚至还想去当一名远离官场的教书匠。他禁不住感叹道:厚黑学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学会和掌握运用的,需要悟性和天性,有些人在官场无师自通,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成官痞。
王步凡看见别人走马灯似地去跑官,石云乡的乡长升了书记,一个说话都满口错别字的副乡长当了乡长,他心里烦得直恶心,干脆说身体不适回到孔庙初中他老婆舒爽那里去安心休息,眼不见,心不乱。
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他休息,可能比让他干着繁忙的工作更加苦恼。几个月时间被百无聊赖地打发掉了,王步凡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没有朋友来聊天,没有组织上的任何消息,一天到晚面对的都是老婆不高兴的脸色,听到的都是啰啰嗦嗦的声音,舒爽甚至说:“步凡,我找先生看了看,先生说你的名字是天才5,大吉;人才11,大吉;地才10,大凶,总格23,大吉,壮丽壮观,配置土木水,半吉,一般。还说王者,土也。步凡,均为水。土克水。人格大吉,草木逢春,枯叶沾露,稳健着实,必得人望。地格大凶,乌云遮月,暗淡无光,空费心力,徒劳无功。总格大吉,旭日升天,明显四方,渐次进展,终成大业。”王步凡不等舒爽说完就笑了,他笑了一阵子说:“这不是废话吗?我现在正倒霉先生就说我大凶,老子如果是县委书记就肯定是旭日升天,明显四方了。”
“你别不相信,听说先生的卦非常灵验。”
“能不能算出来我哪一天死?”
舒爽看王步凡不高兴,就翻着白眼不看他了。王步凡先是一个人傻笑,接下来是在苦闷中对参加工作十几年来的一切事情进行了认真的反思。
王步凡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个文学青年,不但书法好,文章也写得好。他的书法曾获得河东省一九八一年大学生书法大奖赛一等奖,文章也多次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曾有几篇杂文发表在《天野日报》上,其中还有一篇上了《河东日报》。八十年代文学青年很受人们青睐,于是乎王步凡被众多崇拜者推举为天野大学的学生会主席。班里也有几个长得不能让人恭维的姑娘悄悄在追求王步凡,他皆以不屑一顾的态度把写得像浪漫诗歌般的求爱信当了擦包纸,从来没有给那些痴情的姑娘们回过一封信。他当时很偏激地给女大学生下了这样的结论:考上大学的没有几个窈窕淑女,而窈窕淑女大多考不上大学。
一九八二年大学毕业前夕,由于学习成绩优秀,王步凡颇受学校领导的关爱,他入了党。当时他很自信很狂傲地对同学时运成和孔隙明说自己是天野大学那届学生中的人杰,将来肯定会被分配到宣传部门去做个宣传干事,要不了几年自己会当某一个县的宣传部长。他当时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上课时抄别人的作业,下课后跑到学校领导那里讨好献媚的学生。他认为这些人都是机会主义者,将来走上社会不能上天堂,只会下地狱。他既漠视同桌时运成那种谁都喜欢他,他也喜欢任何人的中性人物,也蔑视不学无术只会投机钻营的同学孔隙明,好像只有他才配得上青年领袖的称谓。
毕业分别之际,一个姓翟的老师劝他以后要读读《中庸》,而另一个姓李的老师却劝他读一读李宗吾的《厚黑学》。他惊奇地问老师:“为什么要读《厚黑学》和《中庸》呢?难道那么多外国文学不应该学习?”
李老师是教现代汉语的,对世事有他自己的见解,拉着王步凡的手笑道:“外国文学毕竟不是中国文学,进入社会难,看透世事、适应社会更难……进入社会,你必须成为社会人,进入官场,你必须成为政治人。学好《厚黑学》这门功课,你就能应付社会上的各色人物和各种事情……当然任何事情都因人而异,你要记住脸皮厚和心肠黑是获得成功的两大秘诀,厚黑学应该辨正的去理解,我并不是在教唆你,是在教育你,因为你脸皮太薄,有时候厚黑学是官场的通行证……”
翟老师是教古代汉语的,很中肯地说:“中国人首先要学好中国文学,中庸就是中国文学的精华,中庸是折中平常的意思,一个人还没有表现出喜怒哀乐的情绪时,心中是淡然平静的,叫作中;表现出来以后经过整饰,符合常理叫作庸,达到中庸的境地,天地正常运行,万物生长发育,国家也就太平了。你的性格孤傲,爱憎过于分明,如果是只作学问也就罢了,步入社会或者从政,是要经受一番风雨的,为官者必须学会中庸之道,因此我才让你关注一下中庸……”当时王步凡对两个老师不同的处世之道不以为然,也没有思考谁的话更有道理……
让王步凡始料不及的是,毕业分配时同学之间的差距立即凸现出来,社会与学校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重天。孔隙明的父亲是个高中校长,托了人,送了礼,就直接分配到天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当了秘书。时运成是天西县人,和当时的天南县委书记是老乡,还有点亲戚,稍一走动就分配到天南县委组织部了。那天王步凡和孔隙明、时运成相伴着到县委组织部去取派遣证,时运成被留在组织部,孔隙明被分配到县政府,只有王步凡是到文教局报到。时运成一脸惋惜,孔隙明春风得意,王步凡沮丧无比……
王步凡觉得自己一时间比两个同学矮了半截……在文教局的门前他徘徊良久,泪水差点流下来。他知道分配这一关对人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也许几年后时运成和孔隙明都是委局领导了,他最多是个校长,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这时候他心里才明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钱送礼,只好去当教书匠,当初认为自己会被分配到宣传部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才华和书法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几天后王步凡被分配到天南县兴隆高中教书,连留在文教局的可能性都没有,让他心理上极不平衡。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成了迷失家园的羔羊,成了令时运成和孔隙明可怜的弱智者。当初他不屑一顾的丑姑娘现在对他也报以不屑,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别人的怀抱。
参加工作后的当头一棒,使王步凡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学生是否能进入好单位,凭的是关系,而不是大学里的成绩单,更没有人关注你引以自豪的文章和书法。尽管社会现实令王步凡大失所望,但是既然做了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他仍然很严肃地对待教学工作。他有才气,课教得好,学生们很敬佩他,为此还演绎出一段令人啼笑皆非,没有结果的风流韵事……
王步凡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班里有个叫伊扬眉的女学生,高高的个头,秀发披肩,很有气质,特别是那双丹凤眼特别迷人。王步凡没有想到自己的学生中间还有如此俏丽的人,对她颇有好感。扬眉的父亲是天西县人,在兴隆高中教书,入赘在当地做了上门女婿。伊扬眉是个老复习生,年年复习,年年落榜,升学已经没有多大希望,可她父亲仍然不遗余力地支持她鼓励她考大学,她自己却没有多少信心。 扬眉的学习成绩充其量只属于中流,上课时不怎么专心学习,眼睛老是盯着王步凡的脸发呆。王步凡不想批评她,总以眼神和微笑来提醒她专心听课。谁曾想王步凡的眼神和微笑竟然给他带来了麻烦,扬眉悄悄地爱上了王步凡的风流倜傥,才华横溢。
伊扬眉陷入爱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主动给王步凡写求爱信,一封、两封、三封,写完之后悄悄塞进王步凡的办公室里。王步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求爱信显得很冷静,他并不是不爱扬眉,也没有嫌弃她没有工作,只是觉得不该搞什么师生恋,因此迟迟没有作出应有的回应。扬眉如痴如疯地坚持着写信,天天写,有时一天能写两封,甚至发出最后通牒:非你不嫁。王步凡被扬眉的痴情所打动,他终于给她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兴隆镇的小河边、大路旁都留下了他们相依相伴的身影,不过幽会从来都是在月光里或星光下,就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在悄悄接头,生怕被“反动派”发现……
扬眉的父亲对扬眉是寄予厚望的,一心想让她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后来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女儿竟然背着他与王步凡谈起恋爱来,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几经解劝,见扬眉不能回心转意,铁了心要爱王步凡,父亲一怒之下打了扬眉。父母虽然有几个孩子,但是闺女只有扬眉一个,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被父母弹过一指头,现在因为爱情挨了打,一时想不开竟然投井自杀。幸亏井水浅没有伤着筋骨,邻居们把她从井下救了上来……
这场突如其来风波闹得太大,师生恋也被世俗所不容。扬眉的父亲一狠心把她送回天西县老家交给她的姑母管教。扬眉因为走得匆忙,临别也没能见上王步凡一面,从此没了音信。王步凡不知道扬眉的任何情况,也不知道她的地址,连封信也没法写,只能失魂落魄地苦苦地等着扬眉的来信。那段日子他像一个神魂颠倒的病人,上课总是说错话,念错课文,学生们便说他得了失恋综合症,有些早熟的学生反而说如果得不到爱情雨露的及时滋润,只怕王老师要发展成为精神病患者。
王步凡与伊扬眉的师生恋在兴隆镇闹得沸沸扬扬,让王步凡这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很没面子。他终日一副情绪低落愁肠百转的样子,红光闪烁的面颊渐渐褪去了光泽,潇洒的身材看上去也有些猥琐,心情也变得异常烦躁。校长是个地道的政客,不懂教学,却善于耍手腕整人。王步凡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碰着面时从来不屑正眼去瞧校长。校长一直对王步凡的清高孤傲耿耿于怀,很想找茬征服这个自命清高的狂人。现在机会来了,校长专程跑到县文教局跟局长嘀咕了一阵子, 以王步凡道德败坏,有失师表为由,一纸调令把王步凡贬到孔庙初中。
又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再加上扬眉一去杳无音讯,王步凡彻底灰心了。后来从兴隆高中传来消息,说扬眉已经在天西县老家嫁人了。王步凡万念俱灰,拿出扬眉给他写的那几十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当他看到“非你不嫁”这句话时竟然狂笑起来,笑到最后两行苦涩的眼泪挂在他那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脸上。和着泪水,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掉,想把扬眉的音容笑貌从自己的记忆中彻底驱逐出去。然而信虽然烧了,人却总也忘不掉,一天到晚扬眉的身影老在他的脑海中萦绕,让他倍觉困惑和思念。
为了摆脱婚姻对感情的困扰和折磨,王步凡决定尽快找个女人结婚,结束单身生活。后来经人介绍,王步凡与孔庙初中的女教师舒爽谈上了。他不喜欢舒爽,只是为了结婚,而舒爽却非常喜欢他。舒爽是接她父亲的班当上教师的,又黑又瘦,个头又矮,嘴大,牙长,眼小,根本配不上潇潇洒洒的王步凡。结婚没有几天王步凡就后悔了,他觉得舒爽不光样子丑,档次也低,两个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更谈不上感情和爱情。当初急于结婚,显然是太草率了。其实舒爽心里也不平衡,当初他爱王步凡的才气和潇洒,谁知到头来才气与地位相比,才气竟然没有一点魅力;潇洒与地位相比,潇洒屁也不是。
暑假,孔庙初中的领导们连续两次拿了学校的钱到省内的风景区去旅游,因为王步凡不在学校领导班子之列,只好靠边站。为此他一气之下提笔写了一篇《学生年年有辍学
校长依然去旅游》的文章寄给《天野日报》,没想到这篇文章还登出来了。
……孔庙初中现有教室十间,均为七十年代文革末期突击建造,有墙壁裂缝的,有 房顶脱瓦漏雨的,几近坍塌;学校电网也日久老化,亟待更新。但学校苦于没钱,乡财政又 捉襟见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凑合着教书育人。但穷庙里也有富方丈,校长每年都带着学校领导班子成员出外观光旅游。一去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每次开支逾万元。作为一名尚有良知的人民教师,不禁要问:修缮学校教室没钱,修缮教职工宿舍也没钱,购置教学仪器更是没钱,发放教师应有的福利同样没钱。那么唯独公款旅游,公款吃喝有钱。 笔者想问一下:不知校长在大把花钱的时候,想没想到有的老师生活还很困难,想没想到有的学生因交不起学费已经辍学……
公款旅游何时休矣!
文章一见报,如同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投了原子弹,震得孔庙上下恐慌不安,余波还震惊了天南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校长气极败坏地骂王步凡是条疯狗,逢谁咬谁,教育局长说王步凡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事后王步凡才知道两次旅游,县教育局訾局长的夫人都去了,难怪訾局长会为此暴跳如雷。
这件事让王步凡为自己的义举自豪了一阵子,教师们则很夸张地说王步凡抨击丑恶,无愧英雄之举,堪称大侠。其实一个教师即使被人称为英雄还是教师而已,根本改变不了现状,吃亏的还是自己。王步凡怀才不遇心理上已经够不平衡了,偏偏妻子舒爽爱害红眼病,看见别的女人穿新衣服她眼红,见校长夫人戴了金首饰她也眼红,至于别人出去旅游她更加眼红。女人大都爱犯这种毛病,而在舒爽身上表现的尤为突出。于是就一天到晚嘟囔着说王步凡没本事,说她当初真是嫁错了人,活该倒霉!
现实又给王步凡上了一课:决定他命运的是官员,而不是群众,他对群众的作用开始怀疑了,群众可以说你好,但是他们决定不了你的命运。教育局长甚至放出话说王步凡是孔庙教育的不安定因素,扬言要把他调到天南县最贫困的山区去教书,免得他再惹事生非, 影响孔庙乃至天南教育的安定团结。这一下可把舒爽吓坏了,她本来就性格怪说话刁,为此连续五天没有答理王步凡。王步凡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和希望,甚至做好了到山区教书的思想准备。
过了一星期,教育局果然把调令下到孔庙初中,调王步凡到石云乡的深山老林里去教书。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火从王步凡的心头窜起,简直快要把他的头发烧焦了。他想起了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的话。看来文人也应该把笔杆子变成牙齿,去咬,去啃,不然就要任人宰割。于是他写了一封揭发信……
在一个风高放火,夜黑杀人的晚上,王步凡拿出多半瓶酒,一仰脖子像灌老鼠洞那般灌进肚子里,然后揣着那封信,骑上自行车出发了。舒爽追到学校门口问他到哪里去,他不答理舒爽也不说话径直走了。刚才舒爽正在洗衣服,并没有发现王步凡喝酒和揣什么信,见他不答理自己,也不再多问,只是狠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王步凡走在去天南的路上,生发出当了刀客的感觉。也许过去上山当土匪的人都是这样被逼出来的,但是说到底自己是个文人,并不像个刀客。他知道訾局长的家就在教师进修学校里住,等进了教师进修学校的大门,看见一个独院模样的房子里出出进进有很多人去送礼,王步凡估计那里就是局长的家,便稳住脚步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喝了酒,他问一个送礼出来的人,“訾局长在家吗?”
那人说:“在,你去吧。”
酒壮怂人胆。王步凡此时豁出去了,乘着微微的醉意,没有一点恐惧心理,径直闯进訾局长的家。到了客厅,客厅里坐了很多人,大都是来求訾局长调动工作的。訾局长盘着双脚坐在沙发上抽烟,显出一脸的高傲。与他说话的人无一不是媚态可掬的样子。有些人说着话,訾局长只是哼一声,并且那哼出来的声音是随着两股烟从鼻孔里蹿出来的。遇到他不满意的事情就会拿腔拿调地说:“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要安心工作,啊,不要挑三捡四,要积极为党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王步凡暗自骂道:去你妈那个吧,高调你比谁都唱得动听,这一次如果不是你老婆随了孔庙初中校长出去旅游,你会这么恨老子,会这么整老子吗?王步凡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家只把他当作众多送礼求情者中的一员。訾局长不认识王步凡,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王步凡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低着头尽量不让别人发觉他喝了酒。他偶尔看一下訾局长的脸,那副脸不停地在幻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有时候是妖魔鬼怪……
人一批一批地来,一批又一批地走,就像到观音堂里去烧香拜佛,訾局长就像一尊大佛在接受众生朝拜。很晚了最后一批人才离开。訾局长见王步凡还坐着不走,就用怪异的目光扫了一下这个他并不认识的人,很不耐烦地说:“不早了,我该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吗?”
王步凡随着訾局长的问话惊了一下,酒也清醒了许多。他一个箭步蹿上去,左手抓住訾局长的衣领,右手从怀中抽出那封信,举过头顶说:“姓訾的,老子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凭啥把我王步凡调到石云乡去?不就因为老子写了一篇批评不正之风的文章吗?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会让你安生!从今天开始,老子就不上班了,也他妈的当个专业告状户,市里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别人不告,就告你老婆公款旅游的事情,不把你姓訾的告倒老子不姓王,咱们走着瞧。”
訾局长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稳了稳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兄弟,对,你是王步凡,有话好说!啊,有话好说嘛,你这样就不怕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巴不得把事情弄大呢,你如果有种咱们现在就到大街上让老百姓评理去。”
“哎呀,我怎么能够和你这个小兄弟一般见识呢,你如果不想去石云乡就还留在孔庙教书行了吧?如果不想教书也行,孔庙乡和春柳乡都需要从教育上抽个人去乡里搞人口普查,啊,对了,让你去怎么样?反正你和学校的关系也那么紧张,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我看你文质彬彬的,怎么会动起粗来呢?你冷静点儿,有话好说嘛!你坐,你坐。我看你可不像个粗人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如果你姓訾的说话不算话,我可不光会动粗,还会动刀呢!”
“不至于,不至于,事情远远没有到那一步,你放心吧!”
王步凡确实不是个粗人,可是他现在必须装粗,于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姓訾的说话一定要算数,不然老子就把你老婆出去旅游的事情捅到上边去。这不,信我都写好了!哈哈,姓訾的你记住啊,从古到今,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说你儿子在哪个班里我也知道,不然在你儿子身上做文章吧?”
“不,不,你放心,这一次我不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要让孩子受惊。”訾局长有些惊慌失措,他对王步凡捅娄子的能耐是领教过的,为旅游的事情天野地区教育局批评过他,要他注意影响 。他现在一心想息事宁人,不想激化矛盾让王步凡继续去告他,更不想让王步凡怎么自己的孩子。又很和蔼地说:“哎呀,王老师,你只要说你想干啥就行了,我这个人是非常讲朋友义气的。再说能和清楚人打一架,也不和糊涂人说句话……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放心……”
王步凡心里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的行动见效了,就说:“我就去搞人口普查吧。你訾局长说话要算数,不然我可要弄个鱼死网破的……”说罢王步凡把信往怀中一揣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