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市志办的校对工作结束了。王步凡他们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都来送行。看来市领导对树碑立传这类事情是很重视的,送别会也很隆重。市委书记李直讲了一通大道理,说历朝历代对修志书都很重视,参加修志人员的名字也将与志书一起流芳千古。然后说各县区的干部都是基层精英,大家在基层要多为群众办实事,不要犯官僚主义的错误,要干一处响一处,走一处富一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奋斗。这种官腔王步凡在天南就天天听,并不觉得有什么新意。只觉得李直比米达文和安智耀讲得流畅,花样也多一些。
边关讲话时,没有谈及市志的事情,而是直接把九月二十七日孔庙镇危房砸死学生的事件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大讲特讲,点名批评了天南县孔庙镇的马风。最后建议大家看看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要以马风为戒,心里要装着人民群众,不要危害人民群众;要做带头人,不要做害群马。边关的讲话比较切合实际,但政治高调没有李直唱得响。
王步凡听边关点了马风的名,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边关对孔庙的事没有深说,也没有点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恢复了常态。王步凡曾听马路消息说李直和边关不合,米达文是李直的人,安智耀是边关的人,可能安智耀把有些情况已经向边关汇报了,不然他不会知道的那么详细,也不会连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的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市委书记和市长讲过话之后是市志办领导讲话,王步凡无心细听就审视李直和边关的举手投足。两个人的个头身材都相似,都是大背头,李直的额头大而宽,边关的额头则稍显小一些,但在日光灯下都泛着明光。李直嘴大而嘴唇薄,边关嘴小而嘴唇厚。从两个人的嘴巴上比较,反差很大。李直的眼大,面部表情严肃;边关的眼小,脸上总洋溢着和蔼的表情,又是一个反差。尽管听人说李直和边关两个人不合,但在会场上两个人有说有笑,不时还头对着头在亲密地交谈,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过节。这可能就是官场上强调的涵养,有涵养的人一般都藏而不露,成大器的人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政见不合或者说是政敌,在场面上仍然要保持一团和气,局外人很难看出其中的奥妙。李直和边关在会场上的表现又给王步凡上了一堂政治课。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中国的政界一把手和二把手为什么总是出现不合拍的局面,从当年的党主席和国家主席,到后来的统帅副统帅,乃至地方上的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和县长,为什么总是团结的少,不团结的多?是争权夺利还是政见分歧?他一时还真有点弄不明白。王步凡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会议结束大家鼓掌时他才回过神,也赶紧随着大家一起鼓掌,并欢送领导退场。
回到宿舍,同事神秘兮兮地说:“步凡,你这次可出大名了,你看看今天的《天野日报》吧。”说罢同事把九月二十八日的《天野日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望着报纸心里突突直跳。他估计报纸上肯定点名对他进行了批评,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现在的报纸可不敢小视,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王步凡头上冒着汗,顾不得去擦,鼻子痒痒的也顾不得摸。他抖着手拿起报纸看,一道《是谁害死了十条人命》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内容大致为:
9月27日夜间,一场暴雨使天南县孔庙镇中小学危房倒塌25间,其中王家沟中学砸死学生10人。市领导对此表示高度关注,并责令天南县立即调查事故原因……
这一事件发生后,在天南乃至天野引起轩然大波,不断有热心市民打电话询问有关情况,并纷纷要求严惩马风等官僚主义者。省教育厅对此事也极为关注,已派调查组赴天南县调查此事……
据悉,马风、张扬声等人已于昨晚被拘留审查。天野市人民政府副市长林木森已率领市教育 局有关人员赴天南县配合省教育厅调查组调查处理此事。目前该严重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王步凡看完报道,一身冷汗终于落了,鼻子也不痒了,耳朵反而痒了起来,这说明他现在气已经顺了,心也平稳了。从报纸上看,并没有一句对他王步凡不利的话,看来陈孚和于余还算有良心,说了真话,马风也算义气,把责任全部揽了。张扬声也是罪有应得,整天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可惜运气不好,官德不佳,总赶上倒霉的事,还让夫人李曲受了连累。这一次看来张扬声是再也爬不起来了。说到运气,王步凡本来是不相信的,从马风和张扬声的跌倒来看,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不能怨天尤人。马风的跌倒对他王步凡不能说不算是一个机遇,但仔细一想,还不能算是运气的力量。假若他不是听了老父亲的话不贪不占,一旦收了夏侯知的十万块钱,一旦自己也积极介入盖大楼的事情,而不是主动让白无尘安排他到市志办修志避开矛盾,那么运气又从何而来?假若马风不讲义气硬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咬他一口,又会是什么结局?看来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还是很有道理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幸运的要算副镇长夏淑柏了,他在研究盖大楼之前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一直休息了半年,也逃过了这场灾难。王步凡再看报纸,无意中一则短消息吸引了他,那则短消息说:
一个日本人日前到天野旅游 ,通过有关人士牵线搭桥,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妇女那里买了一幅清末民初书法家李鼎的作品,标价为十五万元人民币,最终以十万元成交。书法内容为“有文皆敏妙,无物不精奇。”据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妇女说,这幅书法是她祖上留下来的艺术珍品。
王步凡看到这里大为光火,自己祖上留下来的书法珍品,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为别人祖上之物,就像自己的女人或儿女,现在竟在别人名下了,女人成了别人床上的尤物,儿女要向人家叫爸爸,心里总有些不平衡。回过头来又想,既然是自己把它送给别人的,现在也只好认了。令他奇怪的是人们把假话说到这份上着实有点滑稽,祖宗不能乱借,明明是别人送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说成是自己祖上之物呢?看来米达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不珍爱墨宝,却假充斯文,要了别人的东西转手又卖掉,白白让一件书法珍品流失域外,着实可惜。他又一想,自己会把书法作品送人,难道米达文就不会送人?他只是个县委书记,上边还有市委书记李直和市长边关这样的大官,也许他早把李鼎的字送给书记或市长了,也许就是米达文的夫人把字卖掉了。这则消息也让王步凡明白了自己能够升任镇长的原因,十万元的投资并不小,看来父亲那些古字画确实很值钱,因为自己下的赌注毕竟大了些,米达文才给他提拔了镇长,甚至还有可能让他当镇党委书记。
下午就要分手了,中午王步凡和同事在一起吃饭,谈得很投机,同事说友谊长存。王步凡说以后要加强联系,相互帮助。同事说山不转水转,不定啥时候就转到一块儿了。
小李来接王步凡时叶知秋也来了,她今天没有结辫子,是披散着头发来的,王步凡觉得披肩发很好看,就说:“长发飘逸,才是美女,披肩发很好看,真的。”叶知秋笑笑说:“如果你觉得好看我以后就留披肩发了。”王步凡觉得知秋的话很耐人寻味,难道就是女为悦己者容?下午,王步凡陪着知秋去买了几件衣服,将近五点钟才回到孔庙镇。
王步凡回到孔庙镇上班的第一天,第一个来找他的竟是舒爽。王步凡板着面孔问她有什么事,舒爽就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你老婆来找你非得有事才能来?去天野这么长时间你回来过几次?就说我这个黄脸婆不值得你牵挂,连孩子也不牵挂了?你现在还是个镇长就这么难见,要是当了皇帝,宫院深深,宾(嫔)妃多多,只怕结发妻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舒爽说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又说:“告诉你吧,是陈孚让我过来看看你回来没有,你当我就那么贱?非要见你不可?我舒大小姐永远也不会像秦香莲那样犯贱,人家陈世美讨厌她,在外边养了小情人,她还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干什么,换了我饿死在老家也不会去求他陈世美。”说罢用小眼睛瞪了一眼王步凡。
王步凡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怀疑他与叶知秋有什么关系,但看那样子又不像,才放心了。他现在是真拿舒爽没办法了,本来想发火的,见舒爽生气了,反而有些内疚。在天野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事情,刚才也不该对舒爽那么冷淡。自从到孔庙镇工作之后,与舒爽聚少离多,两个孩子几乎没管过,也真难为了自己的老婆。想到这些,王步凡换了笑脸去看舒爽,才发现她戴了金耳环、金项链和金戒指,就笑着说:“爽美人,我还说过些时候给你买‘三金’让你时髦时髦呢,什么时候可买过了?戴上很漂亮,真的,有点像贵妇人。”但他对舒爽的夸奖总有点讽刺的味道,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这一点即使并不心细的舒爽也能看出来。
“哼哼,等你买,等到猴年马月吧,一辈子也别想戴。告诉你吧王甩子,这是陈孚送的。”舒爽仍然很不高兴,她知道王步凡刚才的话是在挖苦她。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立即火了,“你马上给我退掉,谁让你收人家礼的?这个陈孚真他妈的混蛋,老子决不轻饶他!舒大小姐,你也不想一想,一旦出了问题你可去坐牢,这事可跟老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你纯粹他妈的一个混蛋婆娘,猪脑子。你知道孔隙明是怎么完蛋的吗?你知道万励耘是怎么被调离的吗?你……”王步凡已经气得骂不下去了。他既恨舒爽愚蠢,也恨陈孚行贿。
“我就是收了,是他陈孚主动送的,我也没向他要,想当清官你就把钱还给人家,反正这些首饰我是戴定了。我舒爽进了你王家门没享过一天福,苦了这么多年,为你们王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想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扯蛋!”舒爽说罢气冲冲地站起来走了。把王步凡气得真想再骂她几句,甚至想追上去揍他一顿,但这是在单位里,还要注意影响,只好摸着发痒的鼻子忍住了满腔怒火。
舒爽走后,王步凡在心里骂了一阵子陈孚,用手抚摸着胸口发呆。他现在真拿舒爽没什么办法了,他讨厌这个女人,很想与她离婚,然后娶了叶知秋,但是又不敢提出离婚,怕闹离婚会影响自己的前程。现在不离婚跟离婚也差不多,他连看舒爽一眼都不想看,一直被矛盾心理折磨着,要不是全身心地在工作,仅生理上他就受不了。他想打电话骂陈孚,可是想了想,陈孚这次立功不小,总得对得起人家。既然陈孚已经把首饰送给舒爽了,陈孚的心思他也明白,无非是想当教育组长,如果把东西退还给陈孚,会让他产生很多的想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以下不为例来安慰自己,原谅陈孚。
王步凡的气还没消完,陈孚和于余来了。陈孚手里提着两条烟,面部的表情很不自然,显然刚才舒爽在这里的一切情况他已经知道了。
陈孚和于余进屋后,王步凡发脾气了,“你陈孚专会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要堂堂正正做人,不是光靠送礼拍马屁就能成就事业的,你就是不听,你啥时候才能改掉你这俅毛病?张扬声是前车之鉴吧?你陈孚要是再不听话,你以后就再也不要找我了。老陈啊老陈,你的心事我还不明白?就凭咱俩的关系我能不帮你的忙?何必非往别人身上泼污水呢?教育组长的事我可以给你活动,孔庙初中的校长让老于接任,再兼个副组长协助你抓教学,单凭你抓教学我还不放心呢!把那两条烟给老于,算是我报答他跑扶贫款的恩。不管怎么说老于是孔庙人民的功臣。你别以为现在的干部都是贪官污吏,好人多着呢,以后修修身,养养德吧。”
陈孚红着脸貌似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儿才不停地点着头说:“王镇长,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放心,我这个人是知道分寸的。”
于余并不明白王步凡的火从何起,他看看陈孚,又看看王步凡,仍弄不明白,他也不便问。陈孚低着头把烟交给于余。于余有些莫名其妙,捧着烟一句话也不说。王步凡不说让他们坐,他们两个就像来检讨似的站着低头不语。
王步凡又问:“砸死学生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听说李曲也被抓起来了?”
“教育局和保险公司已经拿出了理赔方案,遇难学生家长也没再说啥。李曲纯粹是个替死鬼,是张扬声害了她,只怕这次也要受处分的,罪名是渎职离岗。”陈孚小心翼翼地说。
王步凡又交待陈孚,“我现在给你批两万块钱,你去找张沉让他想想办法把钱给你,赶快组织人力物力修缮王家沟的校舍,上级领导很关注,这也是你老陈表现一下的好机会,事情一定要办好,千万别再出乱子。方便的话给王家沟派一个得力的校长。”王步凡说罢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陈孚。
陈孚捧着王步凡写的条子,就像捧着一架山那样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于余点了下头也出去了。于余从进王步凡的办公室到提着烟离开一句话也没说。他这个人王步凡很了解,讷于言而敏于行。课教得好,抓学校管理是把好手,就是不爱多说话,是与陈孚反差很大的两种人。这年头陈孚能得了便宜又卖乖,而于余只会做个老黄牛,什么好处得不到,从来也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好处。
陈孚和于余走后,王步凡突然想起他父亲让他有空时给米达文送高秀那幅作品的事。他刚回来上班,没时间回老家去取,就给妹妹步平打了个电话,让她回家把那幅字取来,并且嘱咐她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父亲知道情况。
接下来镇里的干部陆续来王步凡的办公室里坐了坐,汇报了各自所管工作的情况。镇里出了天大的事,人人心里都很不安宁,个个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有李浴辉满面春风的样子,在王步凡到天野市志办帮忙期间李浴辉升了个副书记,王步凡猜想他可能通过安智耀的关系又有好事了。在未证实之前,王步凡也不想问,更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政界的很多事情很微妙,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知道也只能假装不知道。镇干部走后,叶知秋来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用眼睛交流,虽然不说话,但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坐了一会儿,知秋见王步凡床头上扔着几件脏衣服,就主动拿了衣服准备离开,王步凡也没有阻拦。他们现在只差是情人关系了,知秋给他洗洗衣服也不算过分。叶知秋临出门说:“天西县老家我叔叔的女儿叫叶爱春,今年河东农业大学毕业,想到咱孔庙来工作,你能不能帮个忙把她安排在孔庙?”
王不凡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大学生愿意到孔庙来这是好事嘛,我回头到组织部和人事局给她办一下手续,你让她来吧。”但就洗衣服这件事王步凡想起“风闻言事”这个词语,就觉得还是注意点影响好,又来了一次下不为例。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跟知秋探讨一下 “距离产生美”和“男女有别”的有关话题。
叶知秋走后,张沉来了,他先汇报烟叶方面的情况,今年大丰收已成定局。然后说已给陈孚弄了两万块钱,陈孚去王家沟实地勘察去了。接下来说:“昨天宣传部长亲自打电话催要报款,我说现在没钱,他说市里催得很紧,他也很作难,让我跟你说说一定要想办法把报款交到县委宣传部。”
王步凡很不高兴,“镇里出了大事,马风被拘留了,宣传部长也真会凑热闹,偏偏这时候催要报款。”他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说:“要说宣传部长这个人好也罢,坏也罢,现在我们见神都得烧香,见佛都要磕头,谁也不能得罪啊。你还是想想办法借点钱送去吧,宣传部长也是常委,说不定啥时候也能为咱们说上句好话呢,千万别得罪他。这年头搞宣传的人可是臭嘴蚊子,咬你一口能让你疼上好一阵子。”
张沉点了点头又说:“教师今年又是九个月没发工资,据说有些教师又准备闹事了。”
王步凡面对镇里的现状有些无奈,“他妈的,现在乡镇这一级的官儿最不好当了,一百个孩子哭着要奶吃,喂了这个那个哭,真不好办。你对外放出话去,今年镇里经济形势不错,年底教师工资全部兑现,每人再发二百块钱福利费,先稳定人心,到时候我们一定说到做到。”张沉不再说什么,他只有想尽办法支持王步凡的工作,别无选择。
张沉走后,王步凡一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就想笑。马风辛辛苦苦盖了办公大楼,连一屁股也没坐,全是为别人做的嫁衣。他本想搞点形象工程升个副县长,现在不但没升官反而成了罪人,真可谓教训深刻,变幻无常。他用手摸摸办公桌,又拍拍老板椅,很有点偷摘胜利果实的感觉。由此他也悟出这个道理:政治饭不好吃,办任何事情都得看好自己的门。没有政治经济问题,即使谁想整你也无从下手,一旦自己有了问题,谁也保不住你。米达文和马风的关系比谁都好,出了事米达文连敢替马风说句话也不敢。孔隙明和安智耀的关系多么密切,孔隙明出了问题,安智耀照样也救不了他,只有丢卒保车。以后自己办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官场自古多磨难,能得善终有几人?
夏淑柏已经康复上班了,王步凡准备抽时间跟他谈谈教育上的事情,与他到危房倒塌的村子里去看一看,安定一下民心,千万不能再出乱子。
下午刚上班,王步平就把高秀的字送到了王步凡的办公室里。步平刚走,县委办公室的肖副主任打来电话说米书记晚上八点要见王步凡。他决定晚上去见米达文时顺便把高秀的字给他捎去。
下午没有什么事情,王步凡叫上小李带着叶知秋先到临河川的葡萄园里去看了一下。今年葡萄已经罢园,果农育了很多苗儿,准备明年多栽葡萄树。又到几个种烟村去看,烟叶也基本上烤完卖光。他顺便又拐到李洼村勾剩家看了看,勾剩今年也种了不少烟,收获不小,但钱还没有全部到手,家中依然很穷。他问了问情况,勾剩的大女儿已经上学,妻子的病也有所好转,他又掏出五百块钱给勾剩,勾剩说啥也不要。王步凡执意要给,勾剩就接住了。叶知秋把扎头发的花纱巾取下来赠给勾剩的女儿,看勾剩媳妇的衣服很破旧,就把自己的外衣也留下了,勾剩媳妇不要,叶知秋硬是塞到她怀里。勾剩媳妇不停地说:“大妹子真好!”最后勾剩告诉王步凡说种烟有奔头,这样下去有个两三年,他不但能脱贫,还能盖上新房子,王步凡很高兴。
王步凡刚走出勾剩家大门口,《天南报》的记者跟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记者说:“听李洼村党支部书记说王镇长又来访贫问苦,我们就赶来采访你。王镇长能谈一下你救助失学儿童的经过和动机吗?”王步凡不愿接受采访,被宣传得太过份往往会起反作用,他懂得这些道理。因此就打着官腔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要报道了。”说罢上车离开。在车上他想到记者是不会罢休的,明天的《天南报》上必然会有为他歌功颂德的文章,写就让他们写吧,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强。
王步凡回到镇里已经晚上七点了,一个长像非常漂亮的姑娘在等叶知秋,叶知秋迎上去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向王步凡介绍,“王镇长,这就是我的堂妹叶爱春。”
叶爱春很主动地和王步凡握手,一双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步凡的脸。王步凡觉得叶爱春的性格和南瑰妍有些像,给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没有和她多说话,让叶知秋招待叶爱春,自己回办公室去。叶爱春天真活泼地说:“我去王镇长办公室里看一看。”说罢就准备跟着王步凡去,叶知秋拉了她一把,她才随叶知秋去了。
王步凡和小李在伙房吃了点晚饭,准备去天南。他拿了高秀的字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想调调米达文的胃口,就没有捎那幅字。临上车碰见叶知秋,她说爱春住在她那里,她想趁车去县城看看南瑰妍,晚上就住招待所。
王步凡驱车到天南后把知秋留在招待所门口,自己到县委去。车进了县委大院,停在院内的大花坛边上,他下车上了县委办公大楼。这是他第二次找县委书记,这一次的心情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是恐慌不安,而这一次则是踌躇满志。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肖乾也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阴沉着脸挡驾,这一次笑脸相迎,还很客气地说:“王镇长,米书记在,你去吧。”肖副主任刚扭过头又扭回来问:“司机呢?”
“在下边车里。”王步凡说。
“我去把他叫上来喝点水。”肖副主任说完就让人下楼去了。
王步凡这时不禁暗暗感慨,世人谁都有媚气,有媚骨和没媚骨只是相对而言。看来当了官和不当官就是不一样,许多当官的嫌累,但很少有人不愿累而辞职的。假若他不是镇长,肖乾也不会对他这样客气,假若小李不是给镇长开车的司机,肖乾也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仔细想想这就是人情世故。也许米达文器重他在天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王步凡来到米达文的办公室里,米达文正坐在老板椅上闭目梳头,听见进来了人并没有睁眼。脸上挂着微笑,就像一尊弥勒佛,显出道行深厚的样子。王步凡先开腔,“米书记,我来向你汇报汇报工作。”官场上就讲究这个,明明是书记召见他,他还得主动说是自己来向书记汇报工作。很多人也是以汇报工作为借口与领导套近乎联络感情的。
米达文睁开眼点点头说:“步凡来了,坐吧。”说罢继续梳理头发,左手的中指仍然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动一动的,但今天没翘二郎腿。王步凡简直不能把在王家沟的米达文和在办公室里的米达文划上等号,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孔的变换竟也这般奥妙无穷。
王步凡现在对米达文的习性已经略知一二,别看他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那是装出来的。一个人的人品胸襟、才识气质、能力修养在于内在,不在于造作,内在使人有魅力,造作令人产生厌恶感。王步凡坐下后并不说话,而是很恭敬地作出聆听指示的样子。
米达文尽管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他并非真正的君子,有时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其实在玩起政治手腕时总办蠢事,他并不是安智耀的对手。别看安智耀对天南的经济建设没有什么贡献,却把天南的大小干部玩得团团转,没有人不怕他,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于是就有人说天南的干部是一群猴子,安智耀就是个耍猴的人。而米达文在天南一直势单力孤的,也许他很想暗中与安智耀较劲,明里却要让安智耀三分,天南出现了少有的书记弱县长强的局面。于是有人便说天南是庸才当政,败家子当家。
过了几分钟,米达文才停止梳头说:“唉,马风真不争气,本想好好培养培养,却培养出个废品。现在省教育厅也在追究教育扶贫款的事,省报也批评了他,看来他是彻底完了。那个事情还害得我和老安都写了一份检查。关于马风挪用教育扶贫款的事情我与老安研究了一下,从县财政上拨一部分款,得把倒塌的校舍尽快修缮一下,不然我们不好向上边交待啊。”说罢显得很无奈。米达文的背头此时已经疏理得有些发亮了,仍不肯住手,左手指依然一动一动的。王步凡此时觉得米达文的这些动作有些无卿,但对他说的拨款一事却很感激。
王步凡自责道:“米书记,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有责任的,当初马风提出用教育扶贫款盖大楼时,我虽然反对过,但反对不力,没有尽到犯颜直谏之责,也没有及时向领导汇报,我心里总有些惭愧。”
“这事不能怪你,你当时的处境和身份,本来就不能多说话,说了他也不会听。但你的政治觉悟和观察问题的敏锐性是很强的,是很有政治天赋的,是个可塑性很强能担当大任的人。马风这孩子头脑就是有些简单,这件事他事先没跟我汇报,等我听说后,大楼的主体工程已经起来了,再说啥也晚了,只好让他硬着头皮干下去,看来他没个三两年是出不来的。步凡啊,这年头吃政治饭一定要看好自己的门,不然等出了问题谁也救不了你啊。”
王步凡点头不已,然后望着米达文不说话,表现出对马风极大的同情。甚至从米达文的教诲中悟出他一路平安的秘诀就是办事能看住自己的门。能看住自己的门这句话看似平常,却很有哲理,现在有多少没能看好自己门的人出了问题。而米达文就能看住自己的门,关键时刻他甚至把孔庙盖大楼的事说成一无所知,可谓老奸巨滑,阴毒至极。但他毕竟看住了自己的门。
米达文接着说:“你抓农业有一手,县委县政府从今年孔庙镇葡萄和烟叶大丰收的情况已经看到了孔庙乃至全县十六个乡镇的希望,也看到了你王步凡身上的潜力。因此我和白无尘、秦时月已经商量过了,准备让你接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镇长和副镇长由你选配,这样更有利于你开展工作,争取在全县树起一个农业方面的旗帜。本来老安是推荐你们镇的李浴辉当镇长的,我听说上一次因为没有当镇长还哭鼻子了,也有人说他是个官迷嘛,这样的人用着我也不放心。现在想树一个典型也不容易,有的前边树,后边倒,让人哭笑不得。因此在任用干部上一定要小心,用人是最大的政治。”
王步凡很感激地说:“感谢米书记的信任和栽培,只是担子重了点,我没有经验怕挑不起孔庙这副重担。”
米达文笑了笑,梳理一下背头,没说话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梳理头发。一边梳理一边说:“在我面前就别客气了,你是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光副职就干了十二年吧,我也相信你的能力,有啥要求直说吧,思想上不要有顾虑,要为我争口气。”米达文这时已不再上升到为党和人民的高度去说话,而是让王步凡为他争口气,好像王步凡干出了成绩只是为了米达文个人,而天南就是米达文的家天下。其实如今的天南,米达文连半壁江山也没有。
王步凡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让我考虑人选,我有点个人意见,不知合适不合适?”
“既然我把话说了,就是让你选人的,只要不出格就合适,出格了就不合适。再说了天南出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不合适的也有。天南的干部队伍我还是清楚的,可谓鱼龙混杂。有啥办法呢,我来的时间短,将就着往前走吧。”米达文这话可能就是指那些不属于正常提拔的干部们。
王步凡想了想说:“让招待所的时运成到孔庙当镇长吧,另外是否把孔庙镇的张沉提拔为副书记,把叶知秋提拔为副镇长,其他人选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如果觉得张沉提拔副书记步子大就提拔个副镇长。”他停了停又说:“米书记,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合适的话,把招待所的副所长乐思蜀提拔为招待所的所长吧,天南的情况很复杂,乐思蜀是我的同学,人很义气,有他在那里,你办什么事情也方便些,可以把他当成自己人。”
米达文用神秘而又复杂的眼光注视了一阵子王步凡,然后点点头翘起二郎腿轻轻地弹着右脚说:“步凡很有心计啊,用人可得小心哩!时运成不错,无尘同志也推荐过他,叶知秋和张沉是什么人?可靠吗?”
“叶知秋是张问天的女儿,现在是孔庙镇的妇联主任,在销售葡萄上很有两下子,今年出力不小,成绩也很大,能力也很强,不过她刚刚办了以工代干手续;张沉是我的妹夫,现在是孔庙镇的财政所长,在种烟上今年可是立了大功,今年孔庙的农业能够有个良好的势头,就得益于这两个人,我提出这样两个人选,可能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但我完全是从工作出发的,孔庙的农业要想塑造典型,要想再上一个台阶,少不了这两个人啊,唉,现在像张沉、叶知秋这样埋头工作的干部不多啊!我觉得应该考虑他们的进步问题。”
米达文笑笑说:“举贤不避亲吗,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和天南经济的振兴啊,再说他们也够条件了,现在以工代干的干部很多,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我相信你是从工作出发的,只要你能够把工作搞好,我会支持你的,我原则上同意你提出的人选,等研究研究再说吧。”米达文这时的话又上升到政治高度了,他说罢顺手拿起笔把叶知秋和张沉的名字记在台历上,然后问:“你说那个叫啥螺丝呀?”
王步凡差点笑出声来,硬是憋着气没敢笑,停了停说:“快乐的乐,思想的思,蜀国的蜀。”
米达文把乐思蜀的名字也记在台历上,然后说:“荐贤是为国家,是为党的事业,这跟非亲不用是两码事,不要有过多的顾虑,有我在天南安直腰翻不了天,好好干工作,要有上进心,一定要给县委争光。当然,路线永远大于能力。”米达文说到这里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与刚才要求王步凡为他争气时已经判若两人。官场上就讲究这一套,假若在下属面前太和蔼往往会失去威严,让下属瞧不起。而官架子越大,下属就会暗地里骂,表面上怕,事情反而会好办得多,中国人还往往吃的就是这一套,人事关系永远比原则大。米达文所说的县委其实是指他自己,好像只有他才能代表天南县委,而一提到县委就等于是说他米达文,并不包括其他人。而实际情况是安智耀在天南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已经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地方势力和权力交织网。
王步凡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就主动说:“不早了,米书记休息吧,有啥事情我会及时来向您请示汇报的。”
米达文只哼了一声,也不送王步凡,这是上级在下级面前的通常表现,王步凡并不觉得米达文没有礼貌,反而觉得这很正常。王步凡有些得意地离开,出门时他很小心,很轻巧地关了米达文办公室的门。
走到县委办公室的门口,肖乾和小李同时看见了他,小李赶紧跑着前边下楼了,肖副主任上前和王步凡握手告别,样子非常谦恭,并一直送他到楼梯口,如果不是王步凡执意要他留步,他会一直送到楼下。肖乾个头高高的,一副美男子形象,在县委干部中的口碑很好,王步凡也比较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