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凉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晚上了。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房间以外的全部光线,离开钟表提示,身处其中的人根本分辨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不知晦朔,与世隔绝。
辛凉伸出手,在床上艰难地摸索着,可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原来的衣物,最后只能在床沿找到一件男式睡袍。
原来一切并非梦境,辛凉的心脏仿佛瞬间天翻地覆,她躲在被子之下,用睡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仿佛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遮掩自己和周亦焰发生的过往,让它们统统石沉大海,不见天日。
她不敢再回忆那些黑暗里的肌肤之亲,于是从床上慢慢地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从她所在这层楼的高度,已经可以看见市电视塔的塔尖,她仿佛置身于天际,而下方的车辆和行人小如蝼蚁。辛凉刚抬起头,就看见一架波音客机掠过灰色的云层,它的尾翼闪着星辉一样的光,带着奔忙的旅人们前往自己的方向。
借着流淌进卧室的月色,辛凉终于能够找到那扇房门,她推开它,悄悄地走了出去。
绕过吧台和红酒陈列柜就是客厅,巨大的背投电视正播放着国际新闻,但已被调到无声状态,只剩安静滚动着的字幕和画面。而穿着白衬衫的周亦焰正坐在沙发上低头翻阅着案卷,他的扣子只系到锁骨的位置,透过微开的领口,依稀能看见他雕刻般的肌肉线条,他的白狼纹身,还有他开始愈合的枪伤创口。他身旁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修长的手指时而翻动纸页,时而敲击键盘,时而置于前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即便辛凉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一样,周亦焰还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放下案卷,转头对她笑道:“医生小姐,真难得,你睡了整整十七个小时。”
在辛凉开口之前,他又继续说:“正好我现在也没有思路,坐下陪我聊聊天吧。”
辛凉闻言,便在他另一侧的沙发坐了下来,她面前的保温杯垫上放着一杯恒温的开水,旁边还有一板铝箔包装的感冒药。周亦焰适时解释道:“这是从药店买来的,因为我通常不在家里放这些,有时头实在疼得厉害,服下安眠药,再睡一觉,就会好得多。”
“安眠药的主要成分是苯二氮卓,通过增强神经传递功能产生抑制效应,长期服用等于慢性中毒。”说这些话的时候,辛凉俨然又犯了职业病,她接着问:“你吃安眠药多久了?”
“不算短,刚到市政厅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失眠,所以对药物的依赖格外严重。”周亦焰低头轻轻摆弄着腕表,眼神似乎游离到了久远之前:“后来,我慢慢习惯了生死一线的日子,看淡了一些事,发现意志的作用远大于药物,也就逐渐摆脱了依赖。”
辛凉知道,这座城市表面浮光流锦,实则危机四伏,普通人感受不到,而对于周亦焰一类的人,他们看见过华丽外表下那些腐烂流脓的创口,也听见过夜夜笙歌背后恶魔的低语,为了城市的光明,他们不得不常年与黑暗丑恶为伴。从另一种角度上说,他们也是这个城市的医生,手枪便是手术刀,一面狠绝无情,一面悲悯苍生。
想到这里,辛凉又问道:“周亦焰,你……杀过很多人吗?是不是杀人对你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普通寻常?”
听到这番话,周亦焰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多了一丝温情:“这个比喻很有问题,经你这么一说,以后我吃饭喝水都会有心理阴影。”
辛凉却安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申明道:“我没开玩笑。”
周亦焰想了想,继而关掉电视,收敛起笑容,十指交错置于膝上,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对她说:“好吧,如果说杀人是执行任务的必要手段,那么我的答案是——没错,在我手上结果的人命确实不少。”
他顿了顿,旋即道:“比如现在,我或许是假装和你聊天,然后趁你不注意,偷偷在杯子里下毒。”
辛凉刚准备拿起杯子,一听见这句话,又条件反射地把杯子放了回去。下一秒,周亦焰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她的沙发靠背,弯下身子道:“医生小姐,我这么说,你会害怕吗?”
辛凉游移开视线,冷着脸说:“害怕,怕得要死。”
周亦焰闻言,直接点评了两个字:“撒谎。”
下一秒,他肆无忌惮地贴近她的脸,随后低声说道:“再不说实话,我就把安全局的整套测谎设备拉过来,从头到尾都给你安上。”
他伸出手指,从辛凉的脸颊、肩膀、手臂一路滑了下去,接着说:“到时候,在你所有可以测量血压、心跳、呼吸的身体位置,都会贴上感应器,只要一说违心的话,它就直接发出刺耳的报警声,而我就在对面看着,看你能坚持多久。”
在辛凉变了脸色的时候,周亦焰又问了一句:“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辛凉,你喜欢我,对不对?”
辛凉强撑着一线理智回答道:“不喜欢。”
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躲闪,周亦焰再一次得出结论:“撒谎。”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辛凉竟想起了自己躲在酒店通风管道里呼叫周亦焰的样子,想起了水下的那个吻,想起了那天头顶上的昭昭明月,温柔皎洁,把她的所有心事照的敞亮。
陷入回忆的辛凉心虚地低下头,声音开始颤抖:“不,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
话说到此处,周亦焰顺势抬起她的下巴,逼迫着她和自己对视,如同审讯着一个心怀鬼胎的犯人:“还是撒谎。”
辛凉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她变成了一块白板,所有心事皆被一览无遗,谎言再也无处遁形。目光交汇之下,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像你这样恶劣的人,就应该被子弹打中,就应该被水淹死,就应该下地狱……”说到这里,辛凉哭出了声音:“周亦焰,你给我装上测谎仪吧,就算它测出我在撒谎,你也休想听我说出喜欢两个字。”
只是话音刚落,周亦焰就用力将她揽进怀里,声音无比柔和:“不用了,从你的眼睛,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比你诚实多了,我也喜欢你,辛医生。因为你既救了我的命,也治好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