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阙仰头望着天边宛若火烧的颜色,穿上自己最厚的棉衣,踏入深可没靴的积雪,一步一个明晰的脚印,举步维艰地向前挪。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脚被冻得没了知觉,他终于透过昏黄的灯光,在小巷深处看到了一个同样寸步难行的人影。
他搓了搓手掌,用尽全力跑到那人身边,为他披了一件厚重的青绒棉衣。
书阙见卿子汀面色青白,忙将袖中的手炉递给他,可这炉中的热气与外面的冷气相冲,卿子汀反而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书阙见状忙道:“公子,我背您回去吧。”
卿子汀虚弱地摇摇头,“不必,一个人走在这么厚的雪中已经很是费力,你背着我,我们更不知何时才能走回家了。你扶着我就好,我要去一趟主院,见希儿一面。”
书阙急道:“如今天色已晚,雪还下得这般大,有什么事,您明天去见大小姐也不迟啊……”
卿子汀坚定地摇头,“不行,我找希儿有急事。”
书阙没有办法,只能扶着卿子汀步履蹒跚地走向主院内院。
语欢远远地看到两人,忙迎上前来。因为卢希与卿子汀一向亲昵,她与书阙也十分熟稔,“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这个时候带着二少爷出来了?他寒疾发作了怎么办?”
卿子汀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不关他的事,是我有事来找希儿,你进去帮我通报一声吧。”
语欢本想说大小姐就快就寝了,但是看到卿子汀的脸色,想着他一向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冒雪顶风漏夜赶来定是有急事,遂答道:“是,奴婢这就去通禀。”
片刻之后语欢请卿子汀入内,卢希披着头发,内着一件白色寝衣,外搭一件金色披风,惊疑地问道:“二哥找我所为何事?”
卿子汀笑对书阙和语欢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卿子汀也顾不上是否无礼,直接问道:“希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白乔煊了?”
卢希的面色瞬间泛红,小声喃道:“二哥……”
卿子汀不等她答,便说道:“二哥来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喜欢他,都到此为止,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卢希的面色由红转白,“二哥为什么这么说?”
卿子汀想都未想便答道:“他不是真心爱你,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
卢希打断了他,“二哥与他很熟吗?”
卿子汀被哽住,卢希又问道:“你若与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别有用心?”
卿子汀急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想要利用你……”
话到嘴边,卿子汀才发现这个理由根本不能为人所知。
卢希顺着他的话问道:“利用我什么?二哥莫不是也想说那世俗的门第之见,说他是想利用我,攀上父亲这颗大树吧?”
卿子汀在妹妹这句话中听到了一个十分刺耳的字眼,“也?谁跟你这么说过?你和白乔煊的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是父亲和夫人吗?”
卢希冷冷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卿子汀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如果白乔煊利用希儿只是为了若娮的事被父亲知晓,那他只怕在劫难逃,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出事,卿子汀真的不敢想象若娮会怎么样……
卢希平静地说道:“既然二哥没有这样想,我也已经知道二哥的意思了,那就请回吧。”
卿子汀急道:“希儿,二哥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但你一定要听二哥的话,离那个白乔煊要多远有多远。”
卢希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白乔煊,根本不想听人说他半句不是,卿子汀的欲言又止更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消磨殆尽,她不耐烦地喊道:“语欢,送客!”
“希儿……”卿子汀急切地抓住妹妹的衣襟,话未出口,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卢天胜得到卿子汀寒疾复发的消息后星夜赶回府中,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书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公子应该是被风雪冻着了……”
“废话!我难道不知道他是着凉了吗?今日风雪这么大,常人都不敢在外待得太久,他有什么大事,值得不顾身体在外奔波?!”
书阙颤颤巍巍地回道:“公子……公子今日出门时没让我跟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没说……”
卢天胜气得一脚把他踢开,骂道:“废物!他不让跟,你就不会偷偷跟着吗?这漫天风雪,你也能让他一个人出去,我要你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书阙连连磕头,“老爷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来人,拖出去!”
书阙心中一惊,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卢希见他无辜,忙道:“父亲,饶他一命吧,他从小跟在二哥身边,二哥视他如弟,若是二哥醒来见他不在,会伤心的。父亲就算不在乎他,也要顾惜二哥的心情啊。”
卢天胜听女儿说得有理,又道:“算了算了。”
书阙逃得一命,不停地磕头,“多谢老爷开恩,多谢小姐。”
“滚滚滚……”卢天胜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而问卢希,“你二哥到你这儿来做什么?”
卢希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事,二哥就是与我闲聊……”
卢天胜显然不信,“闲聊?他一向畏寒,这天风吹透骨,他来找你闲聊?希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父亲呐?”
卢希心中焦躁不安,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他有什么事与希儿何干?你盘问她做什么?”
卢天胜眼中是毫不掩藏的厌恶,“你来做什么?”
钟舜华反问道:“这是我女儿的房间,难道我不能来吗?反倒是某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卢天胜见她眼锋扫向敬挚,怒道:“挚儿是希儿的二哥,他为什么不能来找他妹妹?”
钟舜华冷哼一声:“二哥?你也不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野种也配当希儿的哥哥?!”
卢天胜举起床塌边桌几上的药碗就朝钟舜华砸去,“滚出去!”
钟舜华被他激怒,逼上前去,“卢天胜!不要以为我同意你的野种成亲就是怕了你,我那是给亦芊面子,否则你那野种就算烂死在岛上也休想娶童昱晴进门!还有,这是我的家,要滚也是你带着你的野种滚,滚!”
卢天胜挥起的手掌眼看就要打在钟舜华的脸上,手臂却被一只手钳住,甩了回去。
奚亦芊怒道:“你们吵什么?就不能有一刻安静的时候吗?吵了三十多年不够,还非要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吵!成何体统?!”
说着奚亦芊走过去抱住哭得泣不成声的卢希,柔声说道:“希儿乖,不哭了,你先去叔母的东厢房休息吧,稍后叔母就回去陪你,今晚你二哥只怕是要在你这里,不能动了。”
安顿好卢希后,奚亦芊冷着脸问钟舜华,“大雪夜你不在房里好好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
钟舜华倔强地反问,“我来看女儿不行啊?”
没想到奚亦芊给她碰了一个软钉子,“女儿你也看过了,回去吧。”
钟舜华心气未平,不肯动弹,奚亦芊直接对外面说道:“蓉慧,带你家主子回去。”
钟舜华走后,奚亦芊走到床边,手搭在卿子汀头上,试探他的体温,探完他的体温,替他敷了一条热毛巾,敷完热毛巾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好像房内根本没有卢天胜这个人一样。
“亦芊……”
她若无其事地越过他,打扫地上的药碗碎片。
卢天胜忙拉住她,“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你与我说说话好吗?”
卢天胜见奚亦芊一点反应都没有,问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睬我了吗?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我招惹她,是她非要来与我吵。她这般羞辱为难挚儿,我这个做父亲的能不管吗?她……”卢天胜见她面色清冷,长叹一声后说道:“你不愿我说她的不是,我便不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多谢你,多谢你为挚儿的婚事奔波。这么多年,挚儿在宁台能平安无事,也要多谢你的照拂。如果不是你,只怕挚儿活不到今天。谢谢你……”说着卢天胜弯身向奚亦芊鞠了一躬,这是他任蒲西督军之后第一次向别人弯腰。
奚亦芊侧身避了开来,冷冷道:“不必,我是心疼卿晨,看在她的份儿上,才帮忙照看挚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他死在我家门前,我也不会睬他一眼。卢天胜,如果你的感谢是出自真心,虽然我不应该奢望你这样的人还有心在,就请你以后没有必要,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这双眼睛吧,不喜欢见那么脏的东西。”
这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卢天胜肯定早将他大卸八块,但是眼前这个女人,他动不得,甚至连说都不行。
卢天胜只能悻悻地说:“我守着挚儿就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奚亦芊确定卿子汀并无大碍后,看也未看卢天胜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卿子汀悠悠醒转,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口渴难耐,却没有力气起身去找水喝,挣扎之时碰到了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那人突然醒来,喜道:“挚儿你醒了!”
卿子汀的声音仿佛被粗砂磨过,“父亲……”
卢天胜忙扶住他,“你躺着别动,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水……”
卢天胜立即倒了杯温水给他,“慢点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不痛?身上还痛不痛?”
卿子汀面色青白,下意识抚住脘腹。
卢天胜顺着他的手望去,问道:“胃疼吗?我给你灌一个水袋……”
卿子汀拉住他,“父亲不必忙了,我有事要与您商量,您不要再逼若娮嫁给我了好吗?”
卢天胜缓缓坐了下来,淡淡问道:“你就是被这件事惹得旧疾复发吗?”
卿子汀心中焦灼,额头汗珠涔涔,“父亲,我不需要您强迫她嫁给我。难道我在您心里不堪到连一个女人的心都得不到,需要您利用权势来帮我拴住吗?若娮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不要我们的婚姻有半点不甘。”
卢天胜细心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叹道:“傻孩子,正是因为你爱她,父亲才会让她嫁给你啊。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你们成婚以后,你一样可以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爱上你啊。父亲只是担心你心肠太软,怕你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
卿子汀还想再求,卢天胜笑道:“好啦……你现在这个样子,父亲也不能逼你起来成亲,你且好生修养些时日。父亲可以答应你,先挥师蒲东,为她报了家仇,再为你们主持婚事。但你记住,这已是父亲最后的底线。待班师回朝之后,不管是她过河拆桥不嫁你,还是你反悔不想再娶她,我都会杀了她。我的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卿子汀惊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父亲!”
卢天胜扶他躺下,说道:“即使有童昱晴在,这一战也未必容易。快则一月,慢则半年。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说着他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她的生死在你手中。”
卿子汀定定地看着父亲,却又不似在看他,一个月,半年……就算准备婚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那这桩婚事再迟也迟不过来年六月,甚至等不到六月,白乔煊就会对希儿下手……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最怕的是若娮报完仇后不再嫁他,以死明志,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拂晓的岑寂,打盹儿的守门人被这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小声嘀咕着“这天还没亮透,谁啊?”
可敲门的人根本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下一下不停地敲,他不耐烦地高声喊:“来了来了!”
他刚拿下门栓,一个身穿玄色裘衣的人便破门而入,横冲直撞,他惊得拦住那人,“你是谁啊?来找谁啊?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他脚步未停,大声叫道:“我找卢敬挚!”
眼见来人就要走进内院,他拼命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在院外,“你等等,你站住!我去通禀一声。”
没等他松手,就听到一个震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白乔煊?你疯了,孤身闯我督军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门人忙回身行礼,“二少爷。”
卿子汀挥挥手,“你下去吧,将院门锁死,不准任何人入内。”
那人走后,白乔煊说道:“我要见昱晴。”
卿子汀无奈地问道:“她巳初便要随军出征,很快就会有天军来接她,你这个时候来找她做什么,不怕被我父亲的人发现吗?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及若娮的性命吗?!”
白乔煊沉声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她不能随军出征。”
“我为什么不能随军出征?”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东厢房中响起。
童昱晴已经穿上天军的深青色军装,肩章上的两条黑色细杠和一枚圆徽告诉白乔煊,她领的是少校军衔。
白乔煊面色苍白,声音却铿锵有力,“谁都可以攻击蒲东,攻打裘氏,唯独你不可以,童氏中人永远不可以背叛裘氏,你莫要忘了你先祖立下的誓言!”
童昱晴的笑容同样苍白,“出征在即,我不想再与你争执,你走吧。”
白乔煊上前握住童昱晴的肩膀,“昱晴你想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童柏毅想要你们同室操戈的陷阱,你现在跳出来还来得及,你醒醒好吗?”
童昱晴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很清醒,我从来都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此时书阙走到卿子汀身边,“公子,老爷派来接小姐的人已经到了。”书阙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院中三人听到。
童昱晴不再理会白乔煊,径直向院外走去,白乔煊跑过去挡在她面前,童昱晴的声音冷如三尺玄冰,“让开!”
“除非我死!”
白乔煊话音未落,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他震惊地看着童昱晴,她如今的力气怎么这般大?一个月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这一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童昱晧被外面的打闹声吵醒,正巧看到白乔煊被童昱晴推倒,他连忙跑过去扶起白乔煊。
“姐姐,你推他做什么?”
童昱晴没有回答弟弟,只是看着白乔煊说道:“如今我想要你让开,又何须要你死?”
语毕童昱晴扬长而去,白乔煊回身看向卿子汀,说道:“既然你已经拿出了诚意,我也退让一步,我来蒲西的公事已经办完,今天就回白家湾,只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不是为了私事,更不是为了什么喜事,否则……”
白乔煊转身离去,卿子汀想着他未说完的话,心底一片冰凉……
督军通令:
远以凉德践祚,十六年于兹矣。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远之罪一也。
远系先考独子,本应承延嗣之责,然远为己欲,迄今无后克承宗祧,是远之罪一也。
昔裘童两氏太祖,相识于微时,同心共敌,创垂基业。太祖戒后世,童氏在裘氏言,先友后臣。太宗、世宗、显宗、武宗皆遵太祖之教,护童家累世周全,然远即位以来,多有遗行,及其灭矣,是远之罪一也。
今以不至天怒人怨,特令各地边境不起。若被击,开门纳之过。
隆远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当这样一则名为通令,实为罪己诏的东西送到霍帆手中时,这位常年不苟言笑的将军,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这让他的副将曹湛不禁好奇地问道:“将军,这则通令都说了些什么?”
霍帆将通令递给他,不过须臾,曹湛便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不起……督军这是要把江山拱手送人呐。”
霍帆冷哼一声,“他也是知道自己的江山守不住了吧……像他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活该赔上这大好河山!”
曹湛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霍帆嘲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以我霍家与何家的关系,谁又会相信我们站在裘泽远那边?该有的疑心,他早就有了。”
曹湛微收眼睑,笑道:“是啊,他也明白,五条南北走向的防线,一条在我们霍家手中,一条在郭家手中,这场仗即使打起来,也会极为艰险。”
霍帆摆摆手,说道:“现在我们就无须顾忌他是怎么想的了,是时候想想以后的处境了。家姐是何家长媳,我们帮童家报仇无可厚非,只是日后若换了天地,不知我霍家能否同享往日尊荣啊……”
曹湛笑着说道:“童小姐很快就会成为卢家的儿媳,此次我们这么帮她,她不会亏待我们的。”
霍帆仍是愁眉不展,“可是蒲西的水只会比蒲东的还要混。她要嫁的是卢天胜那个从不理政事的庶出之子,只怕不足以保我霍家周全。而且我听说这个庶子与卢天胜嫡妻嫡子的关系并不好……”
曹湛宽慰道:“将军,凡事有失必有得,他与正房关系不好,却是卢天胜最疼爱的儿子啊……虽然卢天胜上位之初受钟家牵制颇多,但是这十余年下来,我们已经不能仅仅留意,卢天胜是靠钟氏起家的了。”
霍帆叹道:“是啊……卢家不是昔日的卢家,钟家也不是昔日的钟家了。我们还是先隔岸观火,再作抉择吧。”
曹湛赞同地点头,霍帆又说道:“你去准备准备,天军应该快到我们镇江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