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泽远沉吟片刻后又道:“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宽心。”
何彦君郑重颔首,她走后没多久莫芬便到了,她看到躺在地上的辛黛懝,悲叫道:“黛懝姑姑!”
裘泽远拔出辛黛懝背上的利箭,问道:“莫芬,你看看这箭上涂的是什么毒?”
莫芬忙擦干眼泪,接过箭矢仔细辨认,问道:“督军,黛懝姑姑是中箭多久后过世的?”
裘泽远仿佛就要将牙关咬碎,“当场毙命。”
莫芬思虑半晌后说道:“这是见血封喉,中毒的人遇血即亡。”
“见血封喉?自从太宗死于见血封喉,整个蒲东便严禁此毒运输买卖,唯一收有此毒之处便是……”
莫芬立时跪在裘泽远面前,惶恐道:“督军明察,莫芬近日绝对没有动用过此毒,更没有将它转交给任何人。督军可以到药密库查看,莫芬对督军绝无二心啊!”
裘泽远扶起莫芬,说道:“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召你来查明毒种,只是你没有动过此毒,药密库的其他人也没有碰过它吗?”
“药密库的人只在外间把守,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进入藏药的内间,若有人擅闯,我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可是药密库并无异常。唯一一把钥匙在我这里,我一直贴身戴着。”说着莫芬背过身,从自己的里怀拿出钥匙。
裘泽远摩挲着钥匙,暗自思量,如此说来,这毒是行凶者从蒲东之外的地方得来的,有心又有力杀我的人只会与蒲西有关……卢天胜……不对,卢天胜虽然有心有力,但是他没有那么了解督军府的地形和内情。他在蒲东一定有帮凶……
何彦君的话涌入裘泽远脑海,这人一定在我们身边!与蒲西有牵连的人……
“来人,备车!”
童柏毅府门前的家丁见督军领着浩浩荡荡数百名亲兵将整座府邸层层围住,刚想跑去给主人报信就被郑峰一剑毙命,其他家丁吓得立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求饶。
郑峰拎起其中一个,阴沉地说道:“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出声,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人连连点头,郑峰问道:“童柏毅在哪儿?”
家丁指着府内,颤颤巍巍地答道:“老爷在寝房。”
郑峰放开那个人,走到车窗边对裘泽远说道:“督军,童柏毅在寝房。”
裘泽远的掌心被他自己攥得青紫,狠声说道:“带上人随我来。”
也不知为何,柔和的晚风此刻竟呜咽起来,惹的人心烦意乱,仿佛正等着春雷滚滚、细雨绵绵……
裘泽远盛怒之下一脚踹开童柏毅的房门,一个女人“啊”的一声惊叫,蜷进被子里。
裘泽远一把拽起睡眼朦胧的童柏毅,砰的一声将他按到墙上,童柏毅的惨叫还没出声,一把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前额上。
“督军……”原本蜷进被子里的女人见状又裹着被子滚了过来。
裘泽远令道:“郑峰,将童夫人带到客房,好生照顾,不许为难。”
郑峰得令后抱起那副铺盖卷便离开了,童柏毅似乎很是惊恐,颤声问道:“泽远哥……不不……督军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我……我也没得罪您啊。”
裘泽远强忍怒火,整个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你”字。童柏毅无辜地眨着双眼,问道:“我怎么了?”
裘泽远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又将枪口对准了他,怒喝道:“你杀了黛懝!”
童柏毅惊道:“什么?!黛懝死了?!”
裘泽远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重重地按在墙上,用枪逼着他的下颌,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你在这儿装什么糊涂?!这么多年,不管我和枫毅如何待你,你对我们的恨意一天也没有消减过!说!前些日子令炏和乔煊查出来的瓷器店,是不是你的?你想杀我,却误杀了黛懝。我杀了你!”说着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童柏毅将双手举起,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哭道:“督军大人,我冤枉啊,我怎么敢杀您呢?我更没有杀黛懝呀!自从去年秋日您和兄长将我禁足以来,我一天也没有踏出过府门,一直在府中面壁思过呀。不信您可以问慕馨,她是您指婚给我的,您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她的话吧?我怎么可能杀黛懝呢?实在是冤枉啊……”
裘泽远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出去见卢天胜派来的走狗了!看我把你府里的密道挖出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来人!给我仔细搜!”
“等等……”童柏毅忙阻住裘泽远,裘泽远以为他是心虚,却没想到他把府中三处密室、暗格的位置都告诉了裘泽远的亲兵,还嘱咐他们仔细查,查清楚后还他一个清白。
亲兵走后,裘泽远的枪虽然仍顶着童柏毅,但是力道明显有了一丝松懈。片刻之后三路查探密室、暗格的亲兵回来之后不约而同地向裘泽远摇头。查看书房密室的严秉志说道:“督军,书房密室里都是财政司的绝密文件,属下不敢随意翻看。除此之外属下检查了密室中的每一个角落,的确没有通往府外的密道。”
又过片刻,查看府中其他各处的兵士也回来了,但是结果与那三路人马一样。
童柏毅无比贴心地提醒裘泽远,“督军,您要不要听听慕馨还有我家侍女或是家丁的说辞?”
裘泽远面色铁青,单手扯过童柏毅的右臂,抬腿照着他双膝就是一脚,童柏毅吃痛,一下跪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童柏毅的面色瞬时比纸还白。
裘泽远蹲在童柏毅面前,捏住他的双颊,冷声说道:“我手中没有证据,不能杀了你为黛懝报仇。但即使我手中有证据,我也不能杀你。因为你父亲走前,我和你兄长跪在他塌前向他保证,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你一世富贵平安。身为七尺男儿,我不能食言,但我们没有保证过你是如何富贵平安地过这一生,所以我可以让你身体健全,堂堂正正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也可以让你瘫痪颓废,枷锁缚身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而你到底能过怎样的一生,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童柏毅,这是我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劝告你,你好自为之!”说完裘泽远便拂袖离去。
年慕馨回房看到瘫倒在地上的童柏毅,惊得连忙上前来扶他,可是童柏毅却以左臂用力打开她,吼道:“滚!”
年慕馨被吓得直哭,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童柏毅用仅剩的左臂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躺回榻上,又是“咔嚓”一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边滑落,他吃痛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浓重的血腥气在他口中蔓延,他却浑然不觉,只知揉着自己刚刚复原的右臂。
半晌过后,他淡淡地望向窗外,听到春雷震耳中隐隐有兵士到岗的声音,无声地狂笑……
辛黛懝死后,童枫毅也被抽去了半条性命,若非何彦君在他高烧不退时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边,在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时牢牢握住他的手,在他哀嚎恸哭、不能自已时陪他默默垂泪,只怕他残存的那半条命也会随辛黛懝离去。
等他真正醒过来时,辛黛懝已经入殓下葬多日,祭拜之事他不提,众人也不敢问。裘泽远听闻童枫毅清醒过来,匆匆赶到童府之时,童枫毅正在何彦君的照顾下用膳,何彦君见到裘泽远,忙放下手中的青花缠枝蜀葵花纹碗,起身致礼,待她想再端起碗给童枫毅喂粥时却发现他早已自己端碗喝起粥来。何彦君尴尬一笑,裘泽远知道童枫毅这股暗火是因他而起,便笑对何彦君说:“我还没用晚膳,有些想念嫂嫂烧的红烧肉了,不知嫂嫂可否辛劳一番?”
何彦君知道,他是想与童枫毅单独谈谈,自然不会推辞。她走后,裘泽远坐到童枫毅对面,思量着如何开口,而童枫毅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稀粥和小菜,瞧也未瞧裘泽远一眼。
不多时童枫毅突然起身,裘泽远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原以为他是想起身离开,却发现他只是用过膳后口渴,去找水喝。裘泽远刚刚放松警惕,却见童枫毅放下水杯就往外走,裘泽远忙拦住他,“枫毅,对……”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不起是不是?这三个字……”童枫毅悲笑一声,“实在太轻了,根本换不回懝儿的性命,也弥补不了我十余年来的痛苦煎熬。泽远,你扪心自问,她在你身边,过过一天好日子吗?我不想骗你,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听你说些无关痛痒的歉语,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你。我恨你、怨你,如同我恨我自己、怨我自己是一样的道理。”
裘泽远愁肠百结,剑眉紧锁,刚欲开口就又听童枫毅说道:“其实我也没有理由怪你,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对黛懝的心思,你又如何会知?我不会因私废公,你仍是我的主公,整个童氏依旧会效忠于你,至于你是否仍愿信我,就是你的事了。”
说完童枫毅便命人备车前往财政司,处理这些日子以来堆积如山的公务。
何彦君听说童枫毅撇下裘泽远,自己离了府,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赶过来,见裘泽远站在堂前静静地仰首望天,也转身看着天上……
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苍凉的夜幕上,何彦君眉眼凄然,那日花好月圆的景色还历历在目,黛懝还是凤冠霞帔,浅笑嫣然,可是不过几日,故人已是凉凉冰骨,长眠地下。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无论岁月如何残忍待人,活在世上的人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何彦君回过头来对裘泽远说道:“枫毅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慢慢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怪他。”
裘泽远叹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恨我自己,我认识他四十余年,竟不知他的心事!若是……”裘泽远忽觉自己这话有些不妥,何彦君笑道:“若是你知枫毅心系黛懝,便会尽力成全他们是不是?”
裘泽远想要辩解,但是看到何彦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忽而笑叹道:“枫毅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还能屈能伸。”
何彦君佯作怒道:“你们两个还在一起议论我?!”
裘泽远忙摆摆手,言道:“不敢不敢,只是偶然提及,枫毅从没有跟我编排过嫂嫂。”
何彦君柳眉一挑,“这就不打自招了不是?我可没说他编排我。”
裘泽远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却听她又笑道:“好了……你也说过你们相识四十余年,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被抹灭的。”
裘泽远这几日无人可诉的苦闷得以排解,也不再强求童枫毅这么快原谅他,便又与何彦君闲聊几句就告辞回府了……
“黛懝,我回来了。”裘泽远回到主楼便习以为常地喊了一声,待他反应过来再不可能有那个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都会迎上来嘘寒问暖的时候,一股寒意从心头漫过全身,可就在此时,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跃进裘泽远的耳膜,“你回来了……”
“黛懝!”裘泽远又惊又喜,猛然转身,却发现是一身素服的意悠。
意悠避开裘泽远满是失落的目光,转到他身后,为他褪去西装外套,说道:“晚膳已经备好,不知你在外用过晚膳没有?”
裘泽远忙接过意悠手中的外套,问道:“你一直在等我,还没用晚膳吗?”
意悠颔首,裘泽远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回来,你就自己先吃。”
意悠的头埋得更低,裘泽远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还在为黛懝过世而难过,瞬时没了脾气,软声说道:“我还没吃,我们先去用膳吧。”
主持辛黛懝丧礼的几日,裘泽远和意悠都是随意吃几口点心应付膳食,今晚还是第一次重回餐桌,可两人谁也咽不下眼前的山珍海味,意悠不敢抬头,裘泽远不敢侧身,他们都怕看到对面、身旁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意悠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哭,你难过,他会更难过,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只能高高地将云气鸟兽纹陶瓷碗举起,将整个面容都藏在碗里。
裘泽远见意悠的红泪已滑至蝤蛴般的玉颈之上,却仍高高地举着碗,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孩子生来成孤,好不容易觅得良人,亲如生母的姨母又撒手人寰……
“督军。”郑峰的声音打断了裘泽远的忧思,郑峰在厅内见小姐也在,便没有上前。裘泽远示意郑峰出去,裘泽远也随郑峰走到楼外,低声问道:“找到了?”
郑峰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可是……督军节哀,我们找到令炏公子的时候,他已经离世多时。”
裘泽远眼前发黑,强自镇定下来,“他……他是怎么死的?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从头至尾跟我讲清楚。”
郑峰说道:“回督军,我们是在北郊猎场的一处陡坡下发现令炏公子的,法医说令炏公子是自尽身亡。”
“自尽?”
“对,持刀割颈。属下亲眼看见了那柄刀,正是令炏公子佩戴的防身刀。”
裘泽远迟疑,喃喃道:“难道大婚那日想杀我的人是裘令炏?他失手错杀黛懝后觉得我定会察觉是他所为,所以才畏罪自尽的吗?”
郑峰不敢擅答,又听裘泽远问道:“童柏毅这几日有什么动作吗?”
郑峰摇头,“我们的人一直跟在童二爷身边,他没有任何异常。”
“去把童司长请来,让他到书房见我。”郑峰领命后正准备走,裘泽远又把他拉了回来,“把童小姐也请来。”
郑峰走后,裘泽远不停在院内踱步,总觉得裘令炏死得太过蹊跷,若是他派人来杀自己,他唯一的目的应该是夺位,那他在误杀黛懝之后应该会选择逼宫篡位,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自杀。还有,若只是畏罪自尽,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自己府中了断,非要跑到北郊猎场那么远的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自愿自杀,而是被人逼迫自尽,那么是谁留他不得?童柏毅吗?可童柏毅恨的是自己和枫毅,他应该会很愿意帮裘令炏谋反,为自己报仇,没有道理杀裘令炏呀!又或者是卢天胜的人?这仿佛是唯一说得通的道理,裘令炏是蒲东唯一的继任人选,杀了裘令炏,裘氏将后继无人,再强大的军队如果群龙无首都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卢天胜想吞并蒲东就易如反掌了。可是还有一事,裘令炏的心志虽不是稳如泰山,但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卢天胜是如何逼迫裘令炏自尽的……
种种迷雾扑朔迷离,裘泽远一时也无法判断隐藏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到底是谁,如今只能以静制动,等待对手露出更多的破绽,他才能顺藤摸瓜,将他挖出来!
“昱晴。”白乔煊刚到督军府就看见童昱晴从前面的车里走出来。
“乔煊,你也来了?是来找悠悠的吧?”童昱晴打量着身着白色西装,内搭黑色印花衬衫,深蓝领带的白乔煊笑道。
“是啊,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忙,每天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心满意足了。”白乔煊扫了扫四周,见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裘令炏死后,所有事都落到了我这个协统身上,我真是有些力不从心。”
童昱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悄声道:“连这点辛劳都受不住,还敢说自己梦想有朝一日当督军?”
白乔煊恨不能封住童昱晴的嘴,“那日只有你我两人,我才敢告诉你我的心里话。这是在督军府门口!你怎么这样口无遮拦?”
童昱晴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赔笑道:“好好好,协统大人,小女子知错了,以后保证不说了。”
白乔煊笑叹道:“你呀,有时威严凛冽如严冬寒风,有时娇柔和顺如三月春柳,我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童昱晴笑道:“还说我呢,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倒是半分也没受裘令炏的影响,真不知是该为你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根本不愿背负的婚约,还是该为你悲哀,相伴那么多年,差点成为你丈夫的人竟从不在你心上。”
童昱晴面色骤冷,问道:“你是在怪我无情?”
白乔煊连连摇头,解释道:“当然不是。裘令炏是什么品性,你我都清楚,你如愿没有嫁给他,我当然为你高兴。我只是感慨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童昱晴听白乔煊如此说,也忍不住感叹道:“是啊,从新年到现在不过短短三月,就有三位故人接连离世。按理悠悠要为黛懝姑姑守孝三年,你们的婚事只能延后。我就更不知所从了……罢了,只有苍天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只要尽我所能,把该做的事做好,无愧于心就是了。”
“好一个无愧于心!”白乔煊赞道。他不经意间瞥到童昱晴身后的车,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到督军府是来找谁的?怎么不见姚瑶?她没跟着你吗?”
童昱晴盯着白乔煊半晌无语,白乔煊忙说道:“你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是想见姚瑶。”
童昱晴眉头一蹙,嗔道:“知道就好,不然你讨不到好不说,连我也要被责驭下不严,管教无方。我是来找督军的。黛懝姑姑刚走,我怕悠悠心情不好,这些日子时时派姚瑶给她送些时兴的玩意儿,逗她开怀,所以这会儿姚瑶没在我身边。”
白乔煊干笑,忙岔开话题,笑道:“你瞧我们只顾着说话,连门都没进,我们先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