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老桥上，两个身影被拉得很长，桥下，阿诺河河水波光潋滟，闪出金色的光泽。

余晖下的面孔被晕的有些通红，竟隐隐透出怀旧的情感来。怪不得凡人总是感叹夕阳。

海桑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句人间的诗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过简单的两句话，却是把她现在的心情全都表达了出来，要不怎么会被奉为经典呢？

她看着面前在晚霞的烘托下周身都晕出金光的但丁，思绪悠悠，飘到初见的那日。那时的他还是满怀才情的腼腆青年，再之后便是宴会上大放异彩的尊客，前前后后的差距之大一时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究竟哪个才是他？

见到面前优雅美丽的女子，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喷薄而出，但丁压抑了些情绪，生怕一个呼吸间，又如同往日梦境中一般，离他而去。

他洋溢着笑容，几乎是迫切地快步走到她面前，欣喜道：“你来了。”

不过简短的话，却是要压抑住心中的狂喜才能正常说出。

海桑面色有些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算之前达尼尔伯爵不算，如今面对这样狂烈的情感，她怎会感知不到？

只是，贝娅特丽身负婚约，她是个责任感太强的女子，要她违背母亲的意志，接受但丁爱意也是万万不能的。

她必须要告诉他一切。

“但丁，你不需要这样对我，我……”

“贝娅特丽，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的美丽无时无刻不再侵扰这我，不见你的日子里，我快发疯了，我觉得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我对你的深爱。”但丁急匆匆地打断海桑的话，眉间洋溢着的炙热是她未曾所见的，他说得眉飞色舞，幻想着今后的生活，“贝娅特丽，和我在一起吧，我会用我的一生来为你创作，我要让你成为最圣洁的女人。”

“但丁……”

他并未留意海桑为难的神色，依旧滔滔不绝：“对了，你那么美丽，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世上最美丽的天使，他会有你一样璀璨夺目的眼睛，如玫瑰般的红唇。”

海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幻想很美，可再美也不可能实现。就算解开事实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她也不得不狠下心来去做。他本应该有更好的追求，那样的才能不该虚度在这片荒芜之上，那样没有意义。

她压下心中的不忍，陡然拔高了声音：“我要嫁人了！”

清脆的声音过后，有片刻的沉寂。只是顿了一瞬，但丁扯出一抹惨然的微笑，轻唤她的名字：“贝娅特丽。”声音悠扬不复之前的清雅。

从他眼里，海桑看出了一丝挣扎。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看到从他的体内分裂出一个魂魄，凄惨萧索。脑海里突然窜出一个信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看他的眼神越发悲悯。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贝娅特丽的婚约。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因为执念，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怀揣着希望与绝望两种矛盾，摆脱了腼腆青年的枷锁，孤注一掷。

不成功便堕地狱，他这是在那自己那点卑微的分量在做赌注啊！

海桑从未见过这样极端的人，可她能怎么办呢？她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纵使她怜惜他，她也无能为力，她即将离去，贝娅特丽也不会接受他。

她觉得有些脱力，轻叹道：“但丁，我有婚约了！”

纵使事实残酷，也比沉迷于虚无好，虽然过程有些痛苦，但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定能走出来。

但丁面色苍白，全无之前的风采，他垂下肩膀，痛苦道：“如果我也是伯爵，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可能。”

“但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海桑心里默念，请原谅她的自私，她不能给他留下任何幻想的机会。

他惨淡一笑，眼里的光点渐渐湮灭。“贝娅特丽，你总是那么有道理。”也那么的……残忍。

“对不起。”看着但丁颓然的神情，海桑心里萌生出一丝愧疚，可她并不后悔，这样对谁都好，即使再来一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之前的话。

“我知道了，其实你是对的。”但丁忽然抬起头来，面露笑意，要不是海桑亲眼所见，几乎要以为他被换了。只是不知为何，海桑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点东西。

但丁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现在实在是棒极了，我们都回归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那样的话却是海桑始料未及的，她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那这么快速的转变倒让她之前准备的安慰的话都派不上用场，只好愣愣地回了一句：“那恭喜你了。”

但丁吁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素纸。海桑微微皱眉。

注意到海桑的表情，但丁眸中划过落寞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他将素纸递到海桑面前，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之前为你做了一首小曲，现在只能送你做新婚礼物吧了！”

海桑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贝娅特丽的感情，小曲里面肯定包含了些什么的，只是，当她视线对上但丁的时候，却忍不住心软了。其实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女人罢了。

想到这里，海桑忍不住唏嘘。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大概就是，你在我面前，我却无法说爱你。

她伸出手，眼看就要碰到素纸边缘。身后一阵怒吼，吓得她差点站不住脚。

循声望去，男人正满脸怒容地看着她，只是眼里藏不住的讥诮却在说他这样的表情有多可笑。

海桑收住笑意，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所谓的父亲，究竟要干什么！

“达尼尔伯爵，我深感抱歉，请宽恕我的失职，原谅贝娅特丽的无知，她只是被那个男人蛊惑了。”男人声泪俱下，仿佛那个名字上的女儿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男人说话的时候侧过身去，将身后的达尼尔露在众人视线中。

达尼尔紧抿着唇不说话，可那深邃的眼神和严肃的面容却在昭示他的不悦。那样的表情，好像她真的背叛了他。

海桑扫了一眼老桥尽头的人，尤其是扫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几乎可以肯定，她当时的眼神一定是阴郁的。

就是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啊，昨日他说了什么？要把她送给一个老男人啊！可即使现在，为了达到目的，他也不惜如此毁贝娅特丽的人格。

明明晚霞披身，海桑还是感觉到了丝丝寒冷。

氛围极度压抑，男人依旧在“自我反省”：“如果不是我那妻子教育不够，贝娅特丽是绝不会私奔的，她理因是个好妻子。”听听，他说得多么悲痛惋惜！多么好的一个父亲啊！

达尼尔的脸色更加阴沉。海桑苦笑，他一定是以为她不可饶恕了吧！他们之间的约定还能不能作数？

阿诺河河水静静流淌，金色的余晖在河面上折射出美好的精致，生出一种魔力在不断地诱导她。

不知是不是晚霞的缘故，袖间的琉璃珠微微有些发烫。

一直沉默的达尼尔终于发话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是反问，是真真正正地给予辩解的机会。

一直被连同谴责的但丁沉了脸色，越过海桑，有意无意地将她护在身后。

“波尔蒂那里先生，您带这么多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我不知道回见朋友也是犯法的。”

字里行间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嘲讽，或许连那一声“波尔蒂那里先生”也是看在贝娅特丽的面子上才叫的。

男人冷哼：“你这样见朋友的方式，要是晚到点，只怕我要少一个女儿了。”

但丁正想开口反驳，一声清脆如幽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给出的解释是上帝。”

话是对达尼尔说的，她根本不屑和那个男人说话。

“万能的上帝，信女贝娅特丽求您释放您的权威，如果贝娅特丽有恶行，就将她丢入地狱，受恶魔的奴役。”

在场的人具是一愣，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能发下如此重誓，即便是正常的男人也未必能做到。

海桑心里另有一番考量。在这个时代，上帝的信誉是最高的，毒誓便是极为有力的证据，只是，这还不够。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脚下波光粼粼的河水，眼底淌过一抹异彩。

身在但丁背后，众人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还在愣神，就被一阵重物落水的声音惊醒。而后，岸上有人尖叫，几乎同一瞬间，立在桥上的但丁发现异样，未及他想，就从桥上跳了下去，河面上溅起一团水花。

河水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鼻耳，呛得她说不出的难受。就在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她看见从河面上空飘落一张素纸，熟悉得亦如初见时的样子。

素纸飘落下来，那一瞬间，海桑的目光似乎变得特别清晰，她清楚地看见上面折射出来一首极美的小曲：

“小曲小曲尔去寻，去寻人间爱情神，

与彼携手向前去，前去会我心头人，

……

小曲小曲尔前扬，步调温存勿嚣张。

此行本可定尔心，毋用胆怯与恐慌，

……

故嘱先访爱情神，与彼一度作商量，

有彼相偕登旅途，定能为尔多帮忙。

因尔往谒伊人去，志在代我诉衷肠，

不幸正逢伊人怒，误解我为儇薄郎。

……

同来尚有爱情神，当能说明此姻缘：

……

小曲尔更如此云：‘望君能一察彼心，

彼心永远如一日，永远不会遗坚贞，

所有彼之全思想，只知为君做仆人。

童年便已誓相随，念兹在兹到如今。’

……

只要伊人命我死，我亦甘心殒此生。

总之必得伊人诺，真心信我是忠诚。

……”

字字句句，灵动地汇编成一首悠扬的歌曲，荡漾在心间，久久不愿散去。

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午安，贝娅特丽！

她突然忆起，那日午后，老桥上，他腼腆着脸对她说：“今天你真漂亮！”手上捧着的，是她送给他的那朵蓝色的矢车菊。

就在意识涣散之际，她似乎瞧见水里有一个身影向她而来。她已经疲惫地看不清容貌，只有心底的冰凉感正在一点点淡去。

她终究是要离开她了，那个美丽哀怜的女子。

命运，有时连神也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