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清婚期在即,祖母命我去福泉寺求一枚平安福。
坊间的习俗,若是有女儿出嫁,就由家里还未许人的姑娘去寺里为待嫁的新娘求一求平安,一是求她出嫁当日顺顺利利,二是求她嫁为人妇后,家中能够和和睦睦。
珵仪听闻我要去福泉寺,央着我也为她求个签。
我笑她求什么,她红着脸回我:“你该晓得女儿家都想求什么的!”
她今年不过才十四,笄礼还没行呢就想着嫁人!
“你可是看上了哪家公子?”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
“就不许我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如意郎君么!”她难得羞涩,却依旧理直气壮地回我。
她不依不饶,闹得我点头答应了,这次才心满意足地放我出宫。
往日里带我出宫的宫人临时被派了别的事,于是珵仪找了别的宫女送我。
她带着我在宫中七拐八拐,平日里一炷香的时间也便能看见宫门口了,可今日我似乎在这宫中兜兜转转的不知到了哪里。
“等等。”宫女又带着我拐过一处宫墙,眼前的环境陌生的很。“这不是出宫的路。你为何戏弄我?”
她“噗通”一声跪地上,“沈小姐,奴婢也是奉命带您来这里。”
不等我再询问什么,她朝我磕了个头而后匆匆离去。
我就知道,躲不过的。
我悠悠散步,这里好像是不常有人来的花园,摆设也是别具一格。
花圃里的花草被打理的很好,石子路也是干干净净的,看不见什么枯枝落叶;花圃另一端是湖,湖边上的一棵粗壮的柳树下面还摆着一套石桌石凳,打扫的也是一尘不染。
此处清净又不荒凉。
我看那花圃中的花开的甚好,忍不住扯了一片花瓣凑在鼻尖轻嗅。
他习武,走路当然轻巧,可此次却故意踩出些声音好叫我知道他离我越来越近。
指尖的那片花瓣已被我碾碎成泥,清香之余还多了一丝花草特有的腥味。我厌恶地将那一团变了色的碎瓣丢掉地上,想要拿帕子擦擦手,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
“你打算躲我到何时?”
他饱含无奈和酸楚的质问自我身后蓦然响起。
我将惴惴不安的手指蜷缩在掌心,隐在袖子里,躬身道:“瑞王。”
他身上淡然的熏香突然蹿入我鼻中,我惊慌地倒退一步,不自觉抬起头看他。
他目光炯炯,嘴角是隐隐的笑意,似乎已经将我虚假的强撑看穿。
“你那样聪慧,若真对我无意,自然不会任由宫女带你来这里。”
我哑口无言,找不到只言片语去为自己辩解。
的确,我的确想见他,很想见他。可我又不敢像周惠沅那样大大方方跟在他身边唤他、同他说笑。
父亲一直要我同弈王交好,他支持谁,显而易见。我既答应了丽姨不掺和到宫里的事,那便更不该回应瑞王的感情。
他温然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往一旁挪了挪,企图离他远一些,尽管是徒劳的。
“王爷说笑了。小女对宫里的路不熟悉,不知道那宫女带错了路。”
他叹了口气,他的影子随即又将我拢了进去。
“你当真不愿见我?”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同我说话时铺洒在我脸庞附近的温热鼻息。
他对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当然包括了我想落荒而逃的去路,所以他成功将我堵在他和石桌之间,让我躲无可躲。
“还是,你当真如六皇弟所说,你同他——”他的声音黯淡下来,带着委屈和不甘。
“云梨——”
他在叹息中唤我,声音里饱含落寞却将我的名字唤的情真意切。我忍不住抬眼看他。
“你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敢?”
我顿时眼眶酸胀。他仿佛事事通晓,分明在问我,可又分明是笃定。
是,我不愿,我也不敢。
父亲身为宰相却不支持他,他若同我在一处,父亲定会在朝堂上想办法让他为难,所以我不愿;我丽姨她们守族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我身上,万一卷入皇位之争,我的身份暴露,守族的人怎么办?所以我不敢。
可是——可是......
可是,他救了我一次又一次,他没有乘人之危——他同别的男子不一样......
“我,我——”话梗在喉咙里,我惊觉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温暖的大掌覆上我的脸,将我的眼泪一遍遍抹去,他轻轻呢喃道:“只是你明明知道我与他对你的心意,你还愿意见他,却要躲着我。你可知道我有多难受?”
“云梨,”他唇齿间犹豫了一下,“云梨,我既盼着你回应我,可又怕你是勉强于我;我既期望你能时时想起我,可又怕你,怕你——”
“罢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他的语调往上扬了几分,下一刻,我被他抱得满怀。他拥我很紧,他有多用力,我此前忐忑不安的心在此刻便有多安定。我终究没忍住,回应了他——伸手抓紧了他腰侧的衣服。
他忽然将我从他的怀里拉开,低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惊喜。良久,他又他那柔软的笑容引我陷入他的牢笼,他轻笑道:“云梨,我在为你患得患失,可我甘之如饴。”
我的防备太薄弱,以至于在此刻终于全部轰然倒塌。
娘亲说我是幸运的,的确,同沈云渘和沈云清想比,我确实幸运多了,此刻我眼前这个人是真心待我的。
或许,老天会眷顾我,娘亲会保佑我,保佑我找到解除安鸾族和守族誓约的办法,或许,安鸾族的诅咒在那时也能被化解。我或许可以赌一把,景泽他和别的男子不同的。
“景泽。”我清了清嗓子,微笑着看他,“此生你不许负我!”
他喜悦的模样,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此后多年依旧清晰。
他紧紧拥着我,欢喜至极地在我耳一遍遍地边呢喃:“我唐景泽,这辈子都不负沈云梨,定不负沈云梨!云梨,别担心,以后你都有我。”
我想,这世上除了丽姨,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般疼惜我了。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心思百转千回,我不晓得,当初那位致使安鸾一族几近灭绝的族长是如何爱她的爱人,又是如何在爱而不得后因爱生恨;我也不晓得,娘亲当初愿意嫁给父亲时,是否也像我这般,是真心喜欢一个人的。
“情”,这样的感觉,让人初尝甘甜,又让人惴惴不安。就像这个时节花圃里开的正盛的蔷薇,枝条上带了荆棘,可人们还是忍不住去采摘一朵来全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占有之欲,哪怕被刺痛,哪怕知道采了之后三五日内花就会枯萎。
他是王爷,身份尊贵。我不奢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求他能时时待我如今日,这样,我便知足了。
人活一世,酸甜苦辣总是相同的归处。形影相吊地孤寂一生实在太辜负此番为人。我总该可以放纵这一次,慢慢舒展我的心,去接纳这样温柔的他。
爱由心生。神仙也泯灭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更何况这若若凡人,我当然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人而已。
他的声音里满是愉悦,一遍又一遍唤着我,“云梨!云梨!”仿佛我的名字是世上最动人的字眼。
山有木兮木有枝,从此,也有一个人成为我的依靠。
他抱着我坐在临近湖边的柳树上,说这里是他从小最爱来的地方。湖面水波荡漾,方才在湖边却感受不到些许微风,坐的高了,才感受到来自湖面的细细微风,很是惬意。
忽然想起默烟说过,相爱中的女子总会问男子一些甚至浅白的问题,比如“何时看上对方的”、“为什么会看上对方”等等。从前觉得这些不过是戏本上面乱写的罢了,谁会真的去问这些着实可笑的问题。现在想来,当时默烟嫌弃看我的那一眼,我确实是该受的。
“景泽。”我咬唇纠结了一下。
“嗯?”他搂着我肩膀的胳膊紧了紧,用下巴蹭了蹭我的鬓角。
“当初,你看到我的名字时,同珵仪说了什么?”
那日在清宁殿里,皇后打断了珵仪的话,我心下便好奇的很,事后问了珵仪,她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一样,满眼的狡猾,偏不告诉我。
他干咳了两声,笑而不语。
“定然是些不好的话!”我假装生气地将脸扭向一边,“不说便罢,你放我下去,耽搁这许久,我也该出宫了。”
“像是糕点。”他揽在我腰上的手臂用力地将我圈在他怀里,我根本动弹不得。“初见你的名字,我觉得你是个甜腻的人儿,就像是蒸梨糕一般。”
“那为何珵仪——”
我疑狐地看他,他目光坦诚地看我。
“我只说你或许是个甜腻的人儿,珵仪说你定然是个清爽的美人儿。由此打了赌的。”他笑的温柔,“原来当真是我错了。你不似一般女子,你看似柔弱实则柔韧。”
我眯了眯眼,“那周惠沅呢?她可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放眼整个大月,只怕唯有她一人才是特别。”他同周惠沅的亲密,确实让我有些吃味。同是女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周惠沅对他是有意的。
他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当真是大错特错了。你哪里是甜腻的蒸梨糕,分明是酸甜可口的乌梅汤!”
我笑啐他,我才没有因为别的女子吃醋,只是好奇而已,然而嘴上却是别扭道:“为何慧沅也会唤你的名字?”
他神色顿了顿,眼底滑过一抹挣扎,蠕动嘴唇道:“她自小就这么唤我的。”
我一怔,还来不及体味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杂色,他就已经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一字一句认真道:“云梨,世间女子千万,遇见了你,我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女子。从此以后,我便心里只装你一人。”
我从他真挚清澈的眼里看到两个小小的我,那两个小小的我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