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隆起一个大包——丽姨将被子裹得很严实。
我将被子慢慢拉下来露出她的脸——她的脸色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甚至更差。
“昨晚丽姨给我吃的什么退热药?”
我将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拢到一边,我满手湿濡是她的冷汗。
没听见默烟回答,我扭头去看她。
她紧绷着眉毛,半晌才吐了一句:“丽姑彻底昏迷前,说那些药都是要给你的。不知道你要被禁足到何时,所以——”
“去拿。”
“不——”丽姨浑浊地哼了声,似是焦急,“云儿,你身子弱……”
“去拿!”
我握紧丽姨的手,她不让我有事,我又怎么能让她有事!
给丽姨服了药,她很快退热了,迷迷糊糊地又睡去。
默烟扶我回房,重新给我上过药后我让她去陪着丽姨。
我想一个人呆着。
深夜睡不着,脑子里越发清醒。
昨日不过是没去拜谢毓贵妃,何以父亲就动了那么大的怒气!
我想的太深入,习惯性翻了身,猛然压到一侧伤口,很疼。
父亲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我虽浑身遍布藤条的鞭痕,可没破皮,修养几日就好了。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隐约听见院子里有吵闹声,我悠悠清醒。
似乎是默烟和什么人在争辩。
不过,她显然输了。
房门被粗鲁地打开,祖母身边的几个嬷嬷涌进里屋。
“主子,她们——”默烟冲过来拦在我身前,摆着大打一场的架势。
“你去丽姨屋里。没我命令,不许出来。”她既然要长留我身边,就得像个普通丫鬟那样才行,不能露了身手叫人拿住把柄。
“何事?”我冷眼看着那几人,她们来者不善。
“三小姐,有贵客来看您。”
几个嬷嬷不由分说地往我身上套衣服。我觉得她们是故意的,每拿捏我一处就刚好是伤处。
我几乎是被拖到花园的。走的太急,我喘的有些厉害。
花园亭子里,有个男人面朝碧湖背对我而立。
“奕王爷,三小姐来了。”一个嬷嬷将我往前推了一把,然后将所有丫鬟仆人都带走了。
“沈小姐伤寒可好些了?”他转过身朝我伸手。
我绕开他,挑了亭中离他最远的一处坐下,“回弈王爷,好些了。”
他也不在意,收回手背到身后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原来沈小姐那日是身体抱恙所以才没去长庆殿 ,母妃记挂你,便要本王来瞧瞧。”他倒了两杯清茶,递了一杯给我。“你瞧你,脸色如此苍白。”
怪不得那几个嬷嬷说有贵客找我却胡乱给我套了衣裳,连妆容都不给我修饰。
定是祖母的意思。
以病态见人虽是失礼,但也更惹人怜!
“本王这次来探望你,还给你带了许多好药来。”他见我不说话,便自顾自道。“你可要按时服用,不然本王会——”他放缓了声音,望着我的神情也是涟涟温柔。
太刻意了。
我抬眼看他故意欲言又止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不然,王爷可是要怪罪我?”我玩味地一笑,心中生了一计。“抱恙在身本该吃些清淡的,可我嘴里着实苦的慌,央着厨房给弄一些好菜来,可他们偏说父亲不许。”
他更殷勤地将身子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可王爷您的药定是良药苦口,我——哎!”
“这有何难,本王一会儿就去跟沈相说,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几日天气也好,我想出来走走,父亲又怕我受了风病情加重,便不许我出房门。一天天的着实无聊!”我又哀叹一声,更加颓然。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沈相也是关心你。本王会劝劝沈相的。”
听他一一应承,我暗自发笑。
既然父亲说我是“伤寒”,那我便就是伤寒。
湖面吹来一阵微风,我赶忙用袖掩嘴,狂咳不止。弈王在我耳边不住关怀,可我“咳”地太急,连应答他的空子都没有。
毕竟是伤寒,他或许是怕我传染他,在听我咳了一阵仍不见缓后便起身同我拉开一段距离,口中大喊着“来人”。
下人们得了王爷的令,慌忙将我扶回东苑。
我假装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赶忙又咳了起来。
“三小姐,是我。”
听是江氏的声音,我这才起身。
“妾身见过三小姐。”
我摆摆手,“江姨娘为何来?”
我只是单纯地询问,她面色一红,动作也有些僵。许是多想了。
“老爷说解了你的禁足。我便来瞧瞧你。”她绞着手立在我床边。
“江姨娘,坐。”我指了指床边的凳子,待她坐下了才道,“我知道是你告诉丽姨我被父亲责罚,但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能晚些告诉她就晚点告诉她。”
“我,我以为她能救你。”她支支吾吾。
我叹了口气,主动拉住她的手,“江姨娘,谢谢你。”
娘亲在世时,她便时常来东苑坐坐,想及此,我又想起来娘亲被水葬的那日,全府的人都回去了,只有她留在我和丽姨身。那时我虽小,但我多少记得。
“是妾身该谢谢三小姐。”她反握住我的手,激动道:“多谢,多谢三小姐在宫里照顾云箫。”
说起宫里,算算日子,我已经有三日未进宫了。不知道珵仪会不会再见到我时真的将我供起来。
又歇了两日,身上的伤处不算太疼,我便急急进了宫。
珵仪这浣莲阁今日格外热闹,我站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笑语连连。
掌事宫女元清见我来了,迎了过来,“沈小姐,周小姐今日来了。同公主在里面说话呢。”
我点点头,跟着她进去。
见有生人在,我欲向珵仪行礼。身子还未弯下去珵仪便跑了过来拉住我。
“云梨姐,你身子好了么?”
我以为她会怨我,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关心我。
我愣了一下,笑着点点头。
她松了口气,又像往常一样缠上我的胳膊,冲着那位女子笑道:“慧沅姐,她就是沈云梨。”复又看向我,“云梨姐,她是周大将军的女儿,周惠沅。我们自小便在一处玩的。不过她后来跟着周将军去了百昭,我们已有足足十年未见啦!”
那女子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又或许长我几岁——她的个头同我差不多高,而我的个头算是同龄女子中较为高挑的了。
百昭——我忽然想起,瑞王也是不久前才从那里回来的。
我与她行了平礼。
若说父亲是皇上的左膀,那这位周姑娘的父亲便是皇上的右臂。
周大将军手中握着整个大月最强悍最精锐的军队,且周家忠心耿耿,为大月四代君王所信任;周大将军的大儿子,更是年纪轻轻就被封将,功勋累累。
眼前的女子,英姿飒爽,身姿挺拔,不愧是名将之后。
“你我同是珵仪的好友,我们也别生分了,”她朝我爽朗一笑,眉眼很是漂亮。“方才听珵仪说起你,我同你年岁相当。日后你便唤我慧沅,我就唤你云梨。如何?”
“自然是好。”她这样坦诚,我当然十分乐意。
我虽书读的多,可同亲眼看、亲身经历过还是有巨大差别。
我与珵仪被慧沅口中的边塞风土人情深深吸引,珵仪更是在听到趣事时笑的东倒西歪。
“今日浣莲阁好生热闹啊!”
闻声,我们三人齐齐往门口望去,门口一抹衣摆晃过,瑞王已经进了屋子。
“三皇兄!”珵仪依旧兴奋不已,鞋子都没穿就急急从榻上跳下来。“你这几日在忙什么,云梨姐抱恙不能不来,你也不来!”
珵仪脱口而出的抱怨虽是无心,却叫我和慧沅一阵尴尬。
当然,我以为尴尬的是我,然而与她对视时见她脸色同我一样,只是多了一分探究。
我们纷纷朝他行了礼,他回以颔首。
“你呀!”瑞王将她横抱起,“你忘了一个月后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了?”
珵仪被放回榻上,掰着指头算着,忽的抬头,“父皇的寿辰!”
我也一愣,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
“可是往年父皇的寿辰也都是你和六皇兄一起操办,怎么今年就这样忙?”
“今年和往年不同。图然大君也会来。”瑞王忽然敛了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珵仪。
奇怪的是,珵仪的脸色也变了变,咬着嘴唇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瑞王拍了拍珵仪的肩膀,复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周惠沅匆匆跟了上去,我隐约听见门外,周惠沅唤他“景泽”。
我还来不及细细琢磨,怀里紧感觉一沉——珵仪将脑袋枕在我腿上,脸朝我。她将我的腰抱得死死的。而后,她的肩膀不断微耸。
我知道她在哭,只是听不见她哭的声音。
她这情绪来的突然,我能做的只有回搂着她,轻抚她的脊背,就像我做噩梦时丽姨安抚我的那般。
良久,一声嘶哑又哽咽的声音自我怀里闷响——“云梨姐,你可知晓那图然大君?”
我回忆了一下坊间对那位大君的传闻,“残暴,凶狠,也很果决。”
最后的“果决”是我添上的。
图然新君三年前上位,不但雷厉风行地平复了图然内乱,还灭了当年他做质子时侮辱于他的大氏。大氏可不是小国啊!
珵仪不再说话,又呜咽了一会儿昏昏然在我怀中睡去。将她安置好后我才出宫。
又是寂静的宫道,今日的夕阳同那日的一样。
我脑子里时时浮现周惠沅追着瑞王出去的情形。
他们,很熟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