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客气地跟站在门口的村民一一握手,那些握过手的村民似乎对这十分自豪。
“嘿,你说为啥俺感觉站在他跟前个子比他高但总觉得有种压迫感呢?”
一个刚与中年男人握手过的汉子用手肘戳了下边儿上发呆愣着的同伴。
“那是你心里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要俺俺咋就不那啥压迫感呢?”
他的同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继续撑着脖子发呆。
“真灵,怪不得俺说为啥会这样,前两天俺偷了隔壁那水灵姑娘的肚兜,看来得偷摸着还回去了,你说对不,二傻子?”
发呆的同伴不搭理闲着无聊的汉子,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发呆想什么。
在对村民们逐一寒暄过后,中年男人双眼仿佛进了沙子,因为他望见自己最尊敬的村长已经老了。
当初那个黑发飘飘,自称红旗不倒,浪迹江湖一匹狼到现在做事一板一眼,中规中矩,满头银发。
他,中年男人,今年四十三岁,村长取名林文涛。
当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便被狠心的父母大冬天丢弃在冰冻着的湖面上,村长正巧在湖面打拳暖身子,真是无巧不成书,一眼瞅见小脸冷的通红,可倔强的不哭出声的小文涛。
和自己儿子一般岁数的孩子,林晋业哪里忍心继续把他丢在湖面上挨冻?
大不了带回家,让青瓷少吃点奶,权当再生了个小家伙。
小文涛张大着双眼,在襁褓中含着小手指,好像把林晋业当做自己的老爹。
两个文涛和青瓷小家伙似乎是天生的仇家,见面两人哇哇大叫。
青瓷感应到这厮是来跟自己抢奶喝,而文涛则是反应慢了半拍,就是凑个热闹,你叫我也叫,总不能比你差吧。
文涛从小被林晋业安排给隔壁家洪老爷子教育,那时候洪老头儿还没老成现在这幅模样;青瓷跟自己学武术。
打起初,秀气如林龙年一般的林文涛没少对嗜烟如命的洪老头翻白眼,一言不和,两人大打出手。
你一招黑虎掏心,我一招猴子偷桃,反正各阴各的,赚到便宜了,总得冷嘲热讽几句。
林晋业原先打算劝解几句,反倒被一记祖传爆桃手赖床半个月,从此以后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去插手凑合。
这不林文涛和洪老头仇恨是越来越深,读书人和读书人何必呢?
其实林晋业哪儿能不知道洪老头在想什么,图的什么。
洪老头教林文涛全是如何做人,如何为人处事更加圆滑,如何做官,看人面相八九不离十的他早早地算出林文涛未来不会屈居林家村,必定是个叱诧一方的大人物。
可平静地度过十几年后,一件意外不得不让林文涛离开。
在林文涛十四岁那年,他和青瓷一齐在北山山洞中探索出一鹅卵石大小的淡青色翡翠,两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懂是个什么物件儿,光看颜色便知晓贵重的紧。
匆忙回家取给林晋业与洪老头一看,两人默不作声,只是阴沉的脸色能把人生吞了一样。
两位老古董心知肚明,翡翠乃是镇村之宝,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宝物,村子的气运全寄托在翡翠上。
别说放回原处就能平安无事,就算看一眼也是大忌。
祖祖辈辈流传至今的老规矩被人触碰地体无完肤,不提村里别的人怎么想。
按规矩办事的话,林文涛得除去本村名头,再浸猪笼而死。
洪老头曾说过这个翡翠是风水石,取下翡翠的人会有福祸出现,气运与劫数对半。
“这都是命啊。”
洪老头儿无奈地望着面无表情的林晋业,他清楚林晋业什么心情,自己是孤家寡人想去承担那份劫数也是枉然。
当晚林晋业偷摸着将翡翠放置回原处,可两位在林家村名头数一数二的老人商议着让林文涛出去闯一闯,不然这份气运可白白浪费掉了。
第二年冬季,林文涛只身不带一物,轻踩着结了冰的河面,走过一辈子没人走过的路。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去埋怨村长他们的决绝。
从村长他们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既然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尽力去弥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起初到城市中打拼受尽白眼,到现在在政府中只手遮天,不可谓没有那份气运的缘故。
一个如小姑娘般的少年突兀地站在发呆的林文涛面前,矗立如松站在林文涛身后的那名黑衣人不由得有些紧张感。
虽然离林文涛有一定若即若离的距离,黑衣人并不把少年认作普通孩子,身为退伍特种兵,敏锐的侦查意识和危机感告诉他们这孩子不可小觑。
“叔叔,你是那个我爷爷口中左一个右一个的大好人吗?看上去可没有那副高人风范啊。”
少年眨巴着双眼,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叔叔。
“龙年不得放肆,到爷爷这儿安心坐着。”林晋业微红着老脸。
中年人不恼,弯腰蹲在林龙年跟前,脸上堆满了和蔼的笑容。
身后黑衣人浑身打颤,想当初有个机关的一把手孩子说了句这位叔叔怎么老气横秋的,当场的人都当做一句玩笑话。
结果没过几天,一把手就被穿了小鞋,提前退休到a市一名不见经传的村子里当村干部去了,美其名曰深入基层锻炼。
“黑妞这孩子是你的儿子?长的忒不像你小子了,倒是像老子的多几分。”
村民眼中高雅脱俗的林文涛一出口便无比接地气,这可让那些把眼前这斯文的中年人当做世外高人的村民大跌眼镜。
“龙年?林龙年,好名字,随我霸气的很哦。”
随后的保镖今天张大嘴巴的次数绝对不少于一巴掌,平时这位老菩萨惜字如金的很,今天怎么这么唠叨了。
而且他意识到面前黝黑的男人惹不得,除去动枪取胜,拳头是压根没有取胜的概率。
他口中的黑妞红了眼眶,肩上的板凳哐当掉地,黑妞这外号几十年已经没人吱呼一声,知道这外号的也只有林文涛。
当初林龙年唯一见过自己爹红了次眼眶,可没当着他的面哭,他记得那是自己娘亲去世。
林青瓷憨厚地挠挠头,一拳砸在林文涛胸前,后面黑衣人畏畏缩缩,挣扎了半天,硬是不敢动手。
好在林青瓷手在镜框上压了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他硬着头发也得上去挨几下揍。
“你小子手劲儿怎么没那时候大了?”
林文涛松了松肩,一脸没事人的表情。
“得我都忘了你小子从小就一哑炮儿,说了也白说。”
坐在正中的老爷子微笑冲着两个续旧的中年人,一个人说一个人听。
当林文涛走到老人跟前,扑通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喂,老头儿,我又回来了。”
这场景让大部分围坐在家中的村民吓掉了筷子,什么情况?
“你看看,老子早就说他是老村长的私生子,你丫的还不信。”
蹲坐在凳子上嗑瓜子的精瘦汉子很得意地冲身旁肥头大耳的伙伴炫耀着。
“不是俺不信呐,你瞅瞅两人长的哪里像了?”胖子拾起吓掉了的筷子,用袖子擦拭着油腻的嘴,嘟囔着说。
“你小子傻?不准孩子长相随妈的?再说指不定万一来个老王咋办?”
精瘦汉子一本正经地教训着胖子。
...
“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啊,老夫我开心啊,打小老洪就唠叨,文涛没青瓷有出息,洪老鬼你说说谁猜对咯?”
林晋业仰头灌了口酒葫芦里的暖酒,一旁抽巴着烟枪的老洪爷子对着林晋业的话也不言语。眼前中年人在他们面前没架上一副死板严肃的官腔,这是让他最欣慰的。
“老头儿,你老了。”
林文涛抿嘴,泪珠在眼眶打转,生怕一不小心就偷偷溜出来。
林晋业望着坐在身边毕恭毕敬的小孙子,答非所问道:“后继有人啊,文涛你看老夫这小孙子如何?可能与你一比?”
当听自己爷爷提起自己,少年竖起耳朵,把身子一个劲地靠近半蹲在爷爷边上的中年人。
刚才自己可憋坏了,一肚子的疑问想问没人问,问了也白问,难为了龙年浓郁的好奇心。
“老头,你又不知道我不会看人,这事你不得问洪老不死的?要我我觉得这小子随我,得劲儿,不像他老头半天放不出个响屁。”
斯文的中年人冲着黑大个没好气地丢过去个老子就是看你不爽打我啊的眼神,少年乐得平日凶了吧唧的老爹吃瘪,再往洪老头儿那儿一瞧,朝中年人悄悄竖起个大拇哥。
洪老头儿翻着白眼,作势要拿烟枪打没大没小的中年人的脑袋。
“洪老头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哪个老王八蛋出的主意把老子丢出山的。”中年人也不躲,表情玩味。
“来来来,喝酒,别扯那些陈年烂籽麻的事了。今儿个可是龙年的成年礼的日子。”
林晋业忙不迭扯开话题,捧起酒杯,冲着家中家外的村民一饮而尽。
忙碌的成人礼来的很快去的也很快,无非是饭桌上的扯扯淡,祝贺林龙年健康快乐,礼物送上做个人情罢了。
...
林家书房密布着各式各样的书籍,虽没洪老头儿收藏的多,但多得也叫人乍舌。
淡淡清香的书味不得不让人心旷神怡,留恋于其中,虽说是落魄了的武林世家,这点文化底蕴如果没有,不被人笑掉大牙?
“坐吧,别拘束的像个娘儿们家,怎么不像刚刚那样叫老头了?”
滴溜着酒葫芦的林晋业才干完半缸酒,在一个恨不得泡在酒缸里的老酒鬼看来莫不过是水加了点儿酒精,多上几次茅房,算不得酒。
酒意微浓的林文涛算得上饭桌老手,酒量自然没话说,可经不住村民各种轮番轰炸,好意的村民敬酒不喝面子和心意都说不过去。
此刻的他或许是酒上脸,或许是羞涩,脸颊看上去红扑扑的。
“爹,文涛不孝,当年造桥没来得及来好好看您,请爹责罚。”
半大个小伙子扑通跪在地上,一点儿没含糊。
林晋业挥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文涛,我哪里不明白你心里有那股子怨气。当年这事不能全怨你洪叔,多半得怪我没听你娘劝啊,为了村里相安无事只能让你孤身出山。你娘后来没少跟我埋怨,哭的稀里哗啦的,可我不也舍不得你嘛孩子。”
老村长苦笑着习惯性地仰头喝酒,发现酒没了,只得双手插在袖子里,说不尽的悲伤。
“我娘和小惠呢?怎么没见着她们?”
林文涛满腹狐疑,自己不问,老爹和林青瓷也不说,都在打哑谜吗?
老村长合上双眼,语气平和地说:“死了。”
才从地上爬起来的林文涛显然被这消息吓傻了,差点两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上。
“死了?谁干的?”
林文涛暴怒地捏紧了拳头,只要林晋业说出个人名,他就能让那人毁尸灭迹。
老村长皱起眉头,原本没踪迹的鱼尾纹一股脑探出了头。
“小涛,你脾气得改改了。
“我说谁干的?!”
林晋业微眯开双眼,十只手指交叉,安逸地躺在藤椅上,静默无声。
”你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没迹象地一夜间双双暴毙而亡。”
老村长长叹口气,在沉默的书房里格外不自然。
“双双暴毙?这他ma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林文涛再次怒了,不管不顾地咆哮着。
一夜之间两个原本活蹦乱跳的女人死了?谁不觉得很诡异?除了人为自然死亡他是绝对不信。
老村长没好气地瞪了眼爆粗口的林文涛,说话语气冷淡:“你忘了当初那块翡翠?”
“翡翠?翡翠怎么了?”
林文涛暴躁的心一下子冷了一半,原来是因为自己?害死了两个最无辜的女子?
“不,不可能,我隔年不是出了村吗?怎么还会?”
“翡翠已有气运在你身上,或我或青瓷皆可能是步她们后尘之人,只有龙年或许能免于一死。”
老人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一番话,不参杂一丝丝的后悔,在领养林文涛时也不曾有过。
“其实我估计你的劫数已经被稀释的差不多了,对半的话你的气运也应该差不多了,你的性子是时候收收了。”
林文涛回想起当初临走时母亲给自己缝制的布鞋,当初他和青瓷一起喜欢的老洪家的小慧,一下子颓然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老爹,怪我,这一切都怪我,我不应该去摸那该死的翡翠的。我不去外面当官了,我把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器械都带回来,爹你和青瓷可不能再死了。”
中年人声嘶力竭地死死抱住置生死于度外的老人。
老人直起身安静地注视着书房墙上的壁画,寂静且无声,仿佛只有时间在游动。
“没用的,该来的始终会来,一切皆有定数。我和青瓷早早地交代过了,他对此事也无任何抱怨。“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掏心窝的话。
“龙年?爹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安排后我就待村里照顾您老。”
林文涛用袖子抹了把泪水,可还是止不住的流。
“滚滚滚,你小子可别让我宝贝孙子走你的老路,我这把老骨头哪儿需要你照顾?”老村长笑骂道。
“都你娘死了,谁去照顾我的宝贝孙儿?”
老村长很少见地爆了句粗口。
“爹哪儿有你这么赶人走的?我不走我要陪着您。”
林文涛孩子气地跟老人置气。
老人再次起身背对着林文涛,双臂负于背后,面朝书架,缓缓的像度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快滚,我这儿可没留人吃晚饭的习惯。”
“爹!”
林文涛止住泪水,默默地走出书房,将房门无声地带上,一切仿佛在上演一部默片电影。
翻开书架上的一本上了灰,泛了黄的古著,第一页写着歪歪曲曲的三个字“林文涛”。
老人嘴角上翘,自言自语道:“这傻孩子。”愣了半响,慢慢合上双眼,“这些年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