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终日乾乾,万国咸宁。利贞,宜嫁娶。
英娴端坐镜前,由婢女梳洗打扮。上绀衣金丝绣百鸟朝凤,下皂裙缀金铃珠玉,脚着八宝嵌丝履。青黛扫蛾眉如远山形,胭脂点颊,朱赤点唇。耳勾明月珠,颈挂金丝玉锁。如云长发弯折回环盘桓髻,戴九龙九凤冠,龙系金制,凤系点翠,龙凤均口衔珍珠串饰遮面,冠的下层边沿装饰大小珠花,中间镶嵌红蓝色宝石,沉甸甸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翠芸左看看右看看,不住赞叹:“小姐,你真是美得像从画上走下来似的。”
英娴浅浅一笑,对镜自照亦觉欢喜,谁家女儿不希望这样重要的时刻自己是明媚动人呢?不求倾天下,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坐上金华凤辇,一路由承天门进入未央宫,再至椒房殿,殿外过道里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取“开门见喜”之意。她被映红扶着走入殿内,蹋在寸长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走至喜床前,隔着珠帘依稀能看见床头挂“百子帐”和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床幔,铺明黄缎和朱红彩缎的“百子被”寓意“多子多福”,不远处的桌上,一对雕着双喜字的龙凤花烛灼灼燃烧。她坐在床边,心里既是忐忑又是期盼。
这几日虽因学习各种礼仪宫规而疲惫不堪,但那些女官女眷们私下的议论仍是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鲜卑男子多俊儿,而皇帝恰是当中的佼佼者。他腊月里继位,年关上元皆在承天门与民同欢,万人中亦能显出如剑眉目,如玉风度。到得春郊狩猎时,更是英武潇洒。皇帝虽向来寡言,然而目光凝注,望之如堕深潭。
正思索间,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礼监宣道:“皇上驾到。”映红扶她起身行礼:“皇上万岁万万岁。”醇厚的声音响起:“起来吧。”姜喜端着喜盘站在一旁,盛着玉杵,皇帝接过将珠帘挑开,看见英娴浅笑低眉,心底微微一怔。
是想象得到的清秀,清秀中又意外有一丝艳丽,艳丽衬出雍容华贵,然而这些却通通不能遮掩那股出尘的灵气,仿佛是山间泉边才能偶遇的精灵,被这金衣玉冠禁锢,既矛盾又相宜。更引人的是萦之不去的超脱淡然,独此一人,不属于任何姹紫嫣红。他从未期待过会有这样的女子相伴,然而恍惚也不过是一刻,他便恢复如常。
英娴微觑眼前人,只想着,传言非虚,比之嵇叔夜更多隆重,比之慕容冲更多朝气。
姜喜宣道:“皇帝皇后行祭拜礼。”
皇帝伸出手来,英娴握住,两人走到西窗前,设有餐桌,上列像征夫妻同席宴餐的豆、笾、簋、篮、俎,跪祝后坐下来用膳。都是些各色小食,劳碌整日后聊可解饥果腹。食毕,姜喜再宣道:“皇帝皇后行合卺礼。”
内监呈上形状似剖为两半的玉瓠,皇帝同英娴各执一半,将当中的酒倒入映红手中所捧的金瓠内,然后共饮,目光交错间,英娴只觉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胸腔外似的。
姜喜正要宣礼毕时,外面突然一阵嘈杂。
英娴讶然地转头,皇帝皱眉道:“姜喜,出去看看。”
姜喜赶忙出去查看情况,回来却是苦着脸:“皇上,是荣惠公主身边的婢女芳荷,说是公主危急,让您去见最后一面。”
皇帝“哼”了一声:“太医去了没有?让芳荷进来回话。”
“喏。”姜喜又出去将芳荷带进来。只见她一脸焦色,泪痕未干,扑上前哭道:“皇上,皇上,请您移驾去看看公主吧。奴婢怎么也劝不住。”她抬头看了英娴一眼,语中似有未尽之意,却也不再说了。
翠芸急急跪下禀道:“皇上,这于礼不合。您这时候离开,传出去成何体统。”
英娴低叱道:“大胆,谁让你回话了。”
皇帝挥了挥手:“无妨,她说得有道理。”他玩味地看向英娴:“皇后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吧?”
英娴心中一凉,这样探询的目光让她初次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自己的身份。深吸口气,她跪下恭敬地行大礼,然后温婉地应道:“皇上请恕臣妾教导无方。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妹妹,也就是臣妾的妹妹,既然病重,自当事急从权。我大周向来以德治国,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可做万民表率。臣妾身为皇上的妻子,恳请能与皇上同去看望公主,为皇上分忧。”
皇帝颇是意外,暗暗赞赏她思绪敏捷,回应得体。芳荷见事不在意料之中,低声提道:“皇上,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皇帝将英娴扶起:“荣惠脾气古怪,敏感怕生,生病的模样不愿让人瞧见。去就不必了,但你的心意朕一定带到。”他笑道:“荣惠听说你书画双绝,对你十分景仰,前一阵子还闹着等你进宫以后要好好向你请教呢。”
英娴了然地点点头:“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没有顾虑到。若是惊扰了公主,那臣妾一定歉疚难安。公主实在是太抬举臣妾了,请教是当不起,不过等公主病好了,臣妾乐于与她互相指点”
皇帝一笑,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朕与你有天长地久,不争朝夕。”他含笑松手,低问:“明白了?”
英娴在他怀中,细微的龙诞香气令人眩晕,听得他信誓言语,看着他近于坚毅的目光,心中的不快立时散去,俏脸微红,点头道:“臣妾明白。”举手替他整理衣襟,金线织就的云蝠团龙十二章,与自己的百鸟朝凤互为呼应。她收起万千思绪,退开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姜喜见此情状,不由心中佩服英娴。他轻咳一声,宣道:“摆驾畅春园。”
皇帝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英娴一眼,英娴依旧温柔的笑着,这才转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