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俊的少年站在后檐下的阴影中,呼吸悄悄,背后已是汗湿透衫。屋中男子的声音分明不是父皇,而宸贵妃与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幽会,不由让他心惊。
宇文雍折回来是打算探探宸贵妃的口风,却意外发现了这样的秘密。为求稳妥,他也不敢再多听下去,顺着原路去了书房。天高云淡,石子路边春草茵茵,这样祥和的丽景之下是从不间歇的波涛汹涌。宇文雍不禁苦笑,生在帝王之家,何幸可言。
那之后,命运的齿轮仿佛突然加速,等不及他被分封,突厥大举南侵,边境告急,而皇帝则力排众议决定亲征,留下太子与大将军宇文护监国。
大军出发的前一日,皇帝召太子与宇文护及宇文雍觐见。太子先进去,宇文护和宇文雍候在宣室殿外。宇文雍低头垂手,眼睛却在暗暗斜觑身边这位骁勇动天下的族叔。宇文护一袭玄色长袍,佩银边绶带,眉边有一道暗红的伤痕,不过寸长,但却予人凌厉之感。听说这道伤痕是与东齐的皇帝高欢交手时留下的,高欢一生征伐无数,与西周交手多年,彼此都没能占上风。但正是第三次周齐大战中,宇文护拼着破颅的凶险重伤了高欢,令他在归程中不治身亡,才换的如今的太平局面。
宇文雍虽不尚武,但也从小景仰这位叔叔。可是,如今,他在心底叹息,谁值得信任呢?宸贵妃宫中的男子,不就是自己这位备受赏识倚重的叔叔么。
皇帝与太子谈了约有三刻钟,宇文雍耐心向来多,依旧纹丝不动的站着。而宇文护也并无言语。让站在一旁的内侍暗暗称奇。
到了皇帝传唤两人,日头已经偏西,宇文雍顿顿步子,走在宇文护身后。宇文护不由看了他一眼,仍是面无表情,眼角却沉了沉。
皇帝召见,无非就是嘱托朝中事,督促宇文雍勤奋用功。薄暮的夕阳照进窗里,在配殿里落下张牙舞爪的阴影,皇帝已年过半百,他征伐一生,满身沉郁的杀气,虽是懒懒地坐着,眼睛却十分警醒。他穿着常服,盘旋在衣领和袖口的飞龙泛着金光,并不温暖,反而有种金属般的森冷。
宇文泰的三个儿子中,宇文觉与宇文绰都是随军而生,只有宇文雍生于和平之时。宇文泰坐拥江山,自然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何况自古以来,父亲都是喜爱小儿子的。他招了招手:“弥罗突,往前走些,让父皇好好看看你。”他的这个儿子,面容秀逸,文气十足,与他的生母并不相像。
宇文雍只上前了一步:“儿臣给父皇请安。”
宇文泰笑了,下巴刚毅的线条显出来,更显得威严,眼尾弯起来:“ 弥罗突又长高了,今年就满十六岁,将来想做什么呢?”
站在一边的太子仿佛是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宇文雍微微一笑,语气透出热望:“儿臣早就想去南朝游历,见识汉人衣冠。”
宇文泰宠溺地叹道:“你这个脾性也不知道像谁?”眉间倒是更加柔和:“人各有志,等朕回来,就封你做江陵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谢父皇。”少年人一双眼熠熠闪动,从此寄身江湖,周游四方,可不比困在宫中要畅快许多么。只是不知为何,却为父皇的语气莫名心悸,仿佛有什么不详似的。
夜,昭阳殿。
宇文泰坐在榻上,看宸贵妃指挥内监们擦拭那一身金甲。距上一次亲征,已有十多年了,明珠蒙尘,宝剑喑哑,弓弦不张,就连美人也是一去不返了。他盯着眼前窈窕纤细的身影,忍不住轻唤:“云初。”
宸贵妃一僵,勉强扬起笑容:“皇上可是想起杨妹妹了?”云初正是已过世的杨妃的闺名。
宇文泰并没有接话,烛影摇曳,眉心皱成川字,狠狠约束着的心如脱了缰的野马,她的一颦一笑竟然都在眼前。想忘不能忘,瞒不过别人也瞒不过自己。
宸贵妃使了个眼色,内侍们乖觉地退了出去。她坐上榻,奉了一杯茶给他,也是思绪万千。说来奇怪,杨妃不过是皇帝征战柔然时带回来的战利品,且血统卑贱,是王室贵族与汉人侍妾的私生女。从未见得皇帝为她广修华厦,或赐以奇珍,她没有生儿育女,过世也没有追封,单凭妃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入葬皇陵,皇帝只是派了内侍送她还骨故乡,封起了她住过的漪澜殿。
可是宫中人人都知皇帝爱她重她,至乎将她当作禁忌,不敢轻易提起。
宸贵妃不由回想起昔年,自己在上林苑看到的那一幕,皇帝在射箭,杨妃避在树荫下,手里还摆弄着女红。皇帝转过头来笑:“你仔细伤了眼睛。”柔和细致的关怀,简淡如同白水,却让自己莫名红了眼睛。从来不曾品味过的嫉妒,噬咬着心房的每一寸。原来仍有锥心之痛,在早已放弃所有念头的时候。她稍一侧脸,金步摇冷冰冰的贴上来,整个人瞬间都清醒。
倒是宇文泰仍是一副迷茫的神色,无情的帝王之心试图将一切封缄,偶有松懈的一刻,便土崩瓦解。偌大的殿内,静得诡异,连呼吸都是悄悄不可闻。他忽然探手握住宸贵妃,她轻轻一颤,这样冰冷,抬眼望去,不由惊道:“皇上!”他面色惨白,眉间纹路横生,双鬓竟似雪白,仿佛即刻就已苍老。他并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宸贵妃这才想起,四月初四,正是杨云初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