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如芬来伺候英娴洗漱。她手持镶金玉玳瑁梳,将发环成望仙,别金树芳雪簪,再细细的把碎发抿上去。如芬轻声说:“娘娘额头生得极好,是福泽深厚的模样,万事不必忧心。”英娴知她心细,自己眼睛的红肿也瞒不了人,只笑了笑:“命里有时终须有,没有也勉强不来。”如芬一怔,英娴已经起身,映红替她披上外衣,紫金绣百鸟朝凤,臂挽数尺长的同色烟罗。
翠芸喜滋滋地进来通传:“秉皇后娘娘,太原侯前来觐见。”
英娴微微绷住了喜色,缓步往外殿走:“宣。”
王季早已经候在外殿,听宣之后立刻走进正殿。数月未见女儿,心情自然格外激动,但仍礼数周全,依礼跪拜:“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英娴雍容地伸手,声音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快快平身。”
“谢娘娘。”
王季坐在左手侧,眉眼低敛。英娴询道:“爹……侯爷近来身体还好?”
他们父女如此拘谨守礼,就是一同来的姜喜也暗叹,他笑眯眯地说:“皇上恩典,太原侯和娘娘难得相聚,不必多礼。至于其他人,就先退下吧,让娘娘和侯爷说几句体己话。”
宫女们依次低头躬身退出,走在最后的姜喜掩上了金丝楠木的大门。
翠芸与映红身为陪侍,自然可以在外面恭候。姜喜看翠芸又哭又笑,也觉得她难得的天真可爱:“国丈进宫,你怎么看起来倒比娘娘还激动?”映红掖手绢替她拭泪:“让姜公公见笑了,从前在家里,娘娘和侯爷都很体恤奴婢们,翠芸更是长在王家,自然会为娘娘和侯爷开心了。”翠芸点头:“娘娘和侯爷都待奴婢极好,姜公公,不怕您笑话,奴婢心里将娘娘和侯爷都当做至亲的人。”
此话虽然逾矩,却是出于一片赤诚。姜喜含笑看着两人,心想皇后娘娘果然有独到之处,上伐人心,且永为己用。威势凌人,张牙舞爪不过是下下之策。他在宫中近二十年,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什么样的荣光与败落未曾见过。前朝胡太后与尔朱家何等风光,挟幼帝把持朝政,不过三五年就被雄心勃勃的太祖取而代之。先皇后李氏病故之后,太祖想册封爱妃杨氏为后,却被她婉言谢绝:“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去了。其实这样反倒也好,免了眼睁睁看着太祖驾崩后,权臣当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姜喜曾深受杨妃的恩惠,却从未能为她尽绵薄之力,而英娴的品格偏偏像极了杨妃,他自然把报恩的心思都移在了她身上。
姜喜看了看日影,向映红道:“到了传膳的时候,你去通传一下。”翠芸自然喜滋滋地去了。映红眼角轻睇了姜喜一眼:“姜公公有什么要和奴婢交待的么?”姜喜一笑:“聪明人讲起话来就是不费力。咱家听说娘娘挺关心畅春园那位主子?”
映红轻笑:“公主为皇上所爱重,娘娘自然爱屋及乌了。”
姜喜望着远处檐角起伏,日光愈强盛阴影也愈厚重:“说句逾矩的话,娘娘只要做好自己,其他的就不必放在心上。”
映红跟着一笑:“公公说的极是。”
御膳房的内侍已经列队而来,映红先进门,王季与英娴已经坐在桌边。英娴看见姜喜仍在,不由笑道:“劳烦姜公公了。”
姜喜忙称不敢,映红已经将金丝封袋塞在他手中。
王季向来遵人臣之礼,膳毕后准备出宫。
英娴一路送至东阙,纵然再不舍,也只能止步于此。王季拜礼之后,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昔时仍是不知愁滋味的娇娇少女,今日却已有所担当取舍。想起她嘱托的事,自当尽全力襄助,前路艰辛,既然不能替她走过,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他转头,虽出宫门,却已踏入了朝中的波云诡秘。
皇帝在畅春园用完午膳,就令朵深把折子拿到暖阁来批。宇文嫣坐在一侧的榻边,手执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皇帝专注于折子,半晌抬起头看她:“觉得无聊了?”
凤眸微斜:“没有啊,难得看你这么专注。”整个人倾过身来,馥郁的幽香令人沉迷。朱笔仍稳稳当当地落下,端正的碑体“知道了”。宇文嫣嘟起红唇:“何时才能批完啊?”
皇帝闻言一笑:“让芳荷陪你去游湖吧。”
“才不。”她偎在他肩上“缠着你,一时也不离开你。”
皇帝伸臂一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握着她手,撇,捺,宇文嫣只觉得手中笔软塌塌,拐来拐去像小虫子一样,咯咯直笑。“这些直直圈圈的都是些什么啊?”
皇帝笑了笑:“是鲍照的一首诗,叫做拟行路难。‘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宇文嫣歪着脑袋看他:“这些什么愁啊叹的,真是令人讨厌。你是皇帝啊,写这些做什么?”
敛去眸光中的幽沉与晦暗,他搁下笔:“说的也是。好了,西域新贡的葡萄冰在窖中,朕让内侍取来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