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有个啥??”我问,“不是,你刚才说的实在太小声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我说我在北京有个爹,或者可以这样表达,“我爸其实在北京。这个房子,就是你现在住的,我们现在走进来的房子,是他的。”
“就这儿?!”我指指地板。
“就这儿!”
“……你爹?亲爹干爹?”
“亲爹。反正我只有这一个爹。”
“你不也是山东的吗?怎么你爸在北京?还,还有房子?合着你是富二代啊?还整天跟我这儿装穷!”
“拉倒吧快,房子是他的,跟我没关系。”老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以人格担保,我和他没有任何金钱上的挂钩。他最阔的时候没帮过我,我最穷的时候也没求过他。不过呢,最近几年他年纪逐渐大了,总是有意在情感上拉拢我,想和我握手言和,估计我想要让他留着这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猜他是又手痒了,想去澳门玩把大的,才又起了卖房子的心。”
“又?这么说他以前已经卖过房子?”
“是啊,他最阔的时候在北京有三套房子,这不现在卖的是第二套。”
老久还说,据说他这爹当年是从山东被人贩子拐进北京城的。“据说”当然是据他爹本人说,所以老久对这件事一直持怀疑态度。人贩子将老久的爹卖给了一家还算富裕的人家,甭管哪个年代,皇城根下再不济,也穷不到哪里去,这会儿随便一处,房子还不至少得百八十万。收养老久他爹的人家就住在现在的蒲黄榆附近,老久说他的爹对那老两口没有过多介绍,只说他们是好人,一直对他视如己出,供他念书,吃穿上也能有就有,绝不马虎。可老久自己认为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的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老久说自己觉得很奇怪,按说这老两口也带过他一阵子,这么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老久的爹本来是八级锻工,老两口也给她娶了个在国营企业吃铁饭碗的媳妇,可谁知老久不到一岁,这个爹就迷上了赌博,开始是小赌,后来觉得赢钱输钱都不过瘾,就跟着朋友去了趟澳门,谁知这一去彻底坏了事,赌瘾从此戒不掉了。
老久说到这儿来了个总结:“吃喝嫖赌抽,这五样从左到右一样比一样难戒。”
后来赌海浮沉,老久的爹赌走了媳妇,赌断了和养父母的关系,也为老久赌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当然,他也走过一次运,但事情恰恰就坏在这里。不怕没有光明,怕就怕光明只来一点点。他丢了铁饭碗后拿着养父母给他做小本生意的钱直奔赌场,大赚特赚了一笔后很节制地回来了,说是从此罢手,但钱是很不经花的,三五日便手痒了,他还是控制住了,心说要想捆上手脚,非得栓在不动产上才有希望,可不动产也是可以抵押变卖的,他怕自己把持不住,便把房产证给了个信得过的朋友,让他帮自己保存。他以为这样就从此妥了,偶尔去玩玩,也是输掉兜里的三五千块就拔腿走人。谁知有一次,他一上午用三千赢了五万,饭点儿的时间想来个大的,所以将五万一下子推出去,结果输了。一上午的“辛劳”付之东流, 一上午的“成就感”也打了水漂,他气不过,向地下钱庄又借了五万,这一次,他中招了,从此越陷越深。
老久还很小的时候,收养他的老两口就相继去世,那时候,老久的亲妈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久说他爹不知是因为北京物价贵、生存成本太高还是因为突然冒出了点儿归属感,总之是把他遣送回了山东。老久一直养在他爹曾经工友的老家里,前两年,他爹还算阔的时候,是按月给人家寄老久的生活费和学费,后来逐渐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
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因为高中时候的老久整天在街头和小混混闲逛,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老久在步行街遇到了他曾经的老同学江城。那时江城正在街头支着画架一本正经地给路人作画,老久受了启发,说就兴你在这卖艺,我也来试试!他当即回家背了吉他出来,谁知刚一唱上就有人给钱,老久乐得不亦乐乎,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这样一连过了三天后,有人来找茬了,来人说,那是他哥们儿的地盘。老久说,这么着。来人说,五五分。老久说,我的劳动果实凭什么上来就得给你一半?那人大概是被凭什么激怒了,上来就捣了老久一拳,老久也不是好惹的,就这样跟那人干了起来,这一干大了,把自己干进了监狱。老久讲到这里自己笑了,说这一架干得值,因为遇到了作家。
当晚我就从逸都搬了出去,邱秋这么急着要买,肯定有要紧的原因。
也就是在同一天深夜,我在谢阿茹给邱秋创建的论坛上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茧青。
茧青只留了一句言:你挨了我很多骂,可还是对我这么好。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和邱秋在逸都1709共进晚餐。可那些在邱秋小说中无数次出现并被我暗地里实践操作了千百回的粤系大菜却没有如约而来,我梦见我们吃的都是湖北菜。大概是因为我和邱秋唯一一次一起吃饭吃的就是湖北菜的缘故。我梦见那些菜都是我做的,清蒸武昌鱼,菱角烧肉,松子玉米藕还有糯米鸡汤……梦里我们相对无言,只是无声地吃饭。 极简单的画面,却让醒来后的我快乐了很久。邱秋曾对我说这世上不缺好人,不缺善良的人,缺的是有能力的好人,善良人。我第一次意识到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彼此帮不了。我之于她能做到的仅是读读她的书,听听她的烦恼或是无奈,往大里想,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一次,她让我说说我们这一代人职场的故事给她听,她说她正在写一个短篇,名字叫《遣返》,讲的是背井离乡的两代人的故事。我当时还真给她提供了一个素材,当然故事是我听来的。
萍水相逢,她请我这个不算最资深的读者吃饭也大概仅仅出于礼貌而非其他,我们的友情或是什么第四第五类情感在她那里也原本达不到我心里的分量,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错。那些“琐碎的难堪”原来竟没有毁了我对她的情感,相反,它们从另一个方向逆袭而来,以筑梦的形式安慰我,开解我,让我快乐。
比起最初,我觉得自己退步了不少,曾经对邱秋,我可以不求任何情感回报,甚至可以理解她不把这爱当一回事。就算一个女人被一个女孩如此地深爱、崇拜,可这女孩毕竟是一个陌生读者,一个陌生读者的情感在她对爱人、对尊长、对众多亲友那千千万万的情感种显得并不重要。而现在,在见了她本人之后,在更深入地了解她之后,在听过她最诚挚的心声、最刺心的怀疑又和她不知深浅、不分长幼地吵了一架之后,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得开了。
窗外火烧云红得那么惨烈,可也拗不过整块天幕要暗下来的趋势。我徒然地想,若是能晚一点遇见,是不是能更好些呢?起码不会在她们谈购房买车时,干瞪眼插不上一句嘴。那时她哪有那个能力?可转念一想,怎么又回到钱上了呢。午夜梦回,坐在床上怔怔地想起这一切,这哪里仅仅是前几年得事,简直像足了前半生!简直是有如隔世的前生!如今待到要把这故事付诸笔端,才发觉它实在乏善可陈。仿佛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被提出骨架,只剩下那残忍的一万块。我被动地收下,被动地说谢谢,然后再被动接受邱秋无尽的羞辱。显然我和她都不会做人,不然又如何把这样一段微不足道的小过往酿成值得一写的大事件。当然我是知足的,老天让我见到她最真实的一面,尽管这与我想象中有很大差距。她与骆铭之间,世人有目共睹的都是假象,她一面不设防地和我谈起这些,一面很神经质地说,为什么每次和你说完,论坛上都会出现一些人在重新嚼我和骆铭的话头儿?是不是你?就算你去论坛上说我也不怕,我已无所谓。你看,她就是这样直白地,毫不留情地怀疑着我,其实这怀疑自始至终伴随着我们的交往,她从没真正相信过我。她是那种非要在一起共患难,共奋斗才能建立起信任的人,仅凭几次短暂地坐在一起,或是电话里聊几次是不行的。论坛上的读者妄猜她与骆铭的关系,她也在妄猜是我从她这儿听来了“有用的东西”,紧跟着就跑到论坛上去“答记者问”。开始我很憋屈,几次我都有冲动跟羡慕地眼都发绿的阿茹说,和邱秋交往也不容易。可后来我开始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殚精竭虑地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希望经过这样的调整,搞过这段晦涩且不断被怀疑、被误解的岁月,最终能够成为她后半生值得信赖的朋友,可老天不作美,我们的缘分貌似到此已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和邱秋的故事到底完了没有。我时常在想,如果把邱秋各个人生阶段所结识的人聚在一起,让他们说说自己眼中的她,那一定是一本好故事。然而,我所说的这一段却极有可能是最不起眼的。我不像她的童年伙伴和军营朋友那样和她共处过大把的时间,更无法像知心朋友或亲密爱人那般真正深入地走进她的内心,我所能反复咀嚼回味的,不过是上天赐给我的那一来二去的几段缘。像邱秋说的,我们之间,没有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