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小舅和邱秋只有被动听罗天讲话的份儿。因为这个罗天简直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封信都来自不同的地址。邱秋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看明信片上的风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好。起码字迹是他的。是的,纵然什么都变了。
在那期间,因两部成功作品而小有名气的邱秋不断收到一些剧本、小说等创作研讨会的邀请,还有不少业界和投资公司来电询问她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有无合作的意向。而邱秋对这些人一概不理。这个在大好时候不趁热打铁反而躲起来的作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或者,是她的离群索居和恃才傲物使她变得越发神秘。
罗天的最后一张明信片来自芝加哥海滨,而与这张明信片前后脚寄来的,就是那份邱秋的出国邀请书。
喂!你敢说你跟邱秋假结婚的时候,没有半点私心?我半开玩笑地对钟黎同志说。
我小舅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娶邱秋,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说不定这梦想比罗天萌生的还早。也许正是因为把爱人当梦想追,他才能坚持地这么长久。
当时,邱秋说她从没像现在那么想出国,她想看看,罗天到底在外面做什么,是什么让他远离她,不顾他自己的痛苦,以及,她的痛苦。
我小舅说,那么好吧。假结婚。在国内有了婚姻家庭,签证会好签得多,我小舅甚至还特意为这事儿向签证处的朋友打听了半天。邱秋想都没想就表示同意,她很感激我小舅,甚至还说,说不定,他一看我结婚,就回来了。
于是,有了我看到的那一纸婚书。
我很意外钟黎同志这次很认真地跟我说了实话。
他继续说到,那时候毕竟还年轻,大概和邱秋假结婚不是为了那点私心,也不全是为了帮她在出国的事情上打通关口,更主要的是为着给罗天来个“还击”,罗天他怎么也不想想当初秋儿在部队里为了他和上边抗争,说退役就退役,这家伙当初实在太过分了,不管他是想的深远也好,有苦衷也罢,总之我就受不了他让秋儿这么难过。单凭这一条,他就错了。
至于那假结婚,当然是只有登记而无婚礼。可偏巧领证那天,登记处也有我小舅的朋友。这下可热闹了,缓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多年的老朋友当场逮住,自然少不了请客送喜糖。于是,先是在我小舅的朋友圈子炸开了锅,接着是我家里,我外婆捶胸顿足地说,养的到底不如亲生,婚都结了还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小儿媳妇。可惜我当年在外地进修,错过了这场好戏并对此一无所知。
可以想象,既然有人知道,事情就会越闹越像真的。我小舅说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朋友多了难办事:随着钟总已领证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男男女女死缠着我小舅要看新娘,要看新房,还要见识见识他们圈子里走在时代最前列的钟总如何摆酒办婚礼。
于是逢着周末,我小舅当年住着的二层小洋房就被他的朋友们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家说,新娘呢新娘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小舅只得对大家解释,她是作家,近期有好多人催着要稿呢,一天一个跨省长途地催,她只得躲去图书馆查资料了。
怎么每次来都去查资料?!有没有那么巧!她到底是躲谁的嘛!躲催稿的还是躲我们!
我小舅又只得说,她近期接到一个出国访问的邀请,现在正忙着办各种手续。
哇!真个厉害!人们总算放了我小舅一马,但立刻又有朋友提出要看这个古董贩卖商出身的钟总有什么传家宝要送给媳妇。
我小舅当年真还拿出一样,不懂行的人看不出门道,觉得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翡翠手镯,可那镯子据说是篆刻了缅甸文的玻璃种飘阳绿,当年想往这翡翠镯子里钻的手可绝不在少数,它们比我小舅真正渴望的那双手要白嫩、细腻的多,只是它们没握过枪,没“滴滴答,答答滴”地按过发报机,更不会一天到晚的拿着一支笔或一本书就心满意足。它们与这天生丽质的镯子看似更配,而实则不配,它们柔弱无骨,乖巧听话,前仆后继甚至越挫越勇地往那镯子里钻,可它们却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输给了那双普普通通甚至右手中指左侧已被长期握笔的姿势挤得骨节变形的手。
后来,虽然我小舅和邱秋的那场婚姻有名无实,但那手镯却如愿以偿地送给了邱秋,他亲自给她戴上,和骆铭给她的戒指戴在一只手上。你就把它当我们的友谊戴着吧,我小舅说。据说那很轻易就戴上的镯子,至今都怎么也退不下来,也只好带着了。
这会儿还得回到当年我小舅那快要被顶翻了的屋顶下面:
朋友里面自然有人认识罗天。关于邱秋的负面舆论就是这样散开的:
到底还是看着钟黎有钱,罗天还在狱里,他俩就走到一起了。
谁说这女人只看上钱,人家还要名咧,听说钟黎介绍她跟电影厂的人认识上了。
好在邱秋没有融入这些人堆里,所以关于她身后的这些舆论,八成是一概不知的。
在帮邱秋办出国作访问手续的时间里,我小舅还弄清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罗天出狱后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当初罗天的救火事迹被一位来省城视察的京都大员认认真真地看在眼里。出事那天,这位将近六十的半大老头儿从省政府特意为他准备的招待所赶到现场时,医护人员正用担架抬着因救火而烧伤的罗天与他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仅仅看到的是罗天血肉焦灼的一张脸就在心里断定这是个了不起的后生。他特意去翻阅了罗天因何入狱,入狱之前的情况以及他的刑种刑期,抢险结束后,这位大员甚至五次三番地提出要去医院探视罗天的恢复情况,在拟定减刑计划的同时,他还一度提出等这小伙子出了狱,要带他到首都的大医院接受治疗。
狱里的领导自然没把这一切当真,因为谁都知道上面的领导下来,只不过是放一枪就走了。
直到罗天出狱的前一日,那位之前来过的京都大员再次来电询问罗天的具体情况,监狱管事儿的菜才慌了手脚。他们想临阵磨枪,四下里找化妆师掩盖自己的疏忽大意,因为那位上级临走时反复叮嘱让他们给救火的罗天请最好医生治疗的事情早已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
治疗是可以,给他整容都没问题。可经费呢,经费在哪里?!只是嘴上说说不留下经费,我们从哪里挤出钱来?
他们当初就是这样说说笑笑地过去了,可现如今却傻了眼。就这样他们请来一个又一个化妆师,甚至连附近话剧院一个很有名的化妆师也请来了,可所有的人一见罗天就直摇头,他们做惯了给舞台上俊男靓女漂亮的脸蛋锦上添花的营生,却从没面对过这样一张让他们一看就差点背过气去的脸。所以罗天的脸让他们手足无措,试都不试一下便落荒而逃了。最后揽下这个棘手活儿的是一个太平间给死者整理遗容的理容师。她看了一眼罗天,二话没说就拿出随身带来的“工具箱”在罗天脸上精耕细作,一个半小时后,成果虽不属上乘,但也基本能让监狱领导满意。
罗天在监狱里待了整整两年,从未享受过此般优待,临走被一群人前拥后簇地从头到脚打扮起来,为的就是等待上边领导的“接见”。
然而那位罗天完全没有印象的大员始终没有出现。来的却是他的女儿。
“你是罗天吧!我叫何之之,是何景洋的女儿。”女孩很热情地对罗天伸出右手。
“对不起,何景洋是谁?”罗天对京都大员完全没有印象也是情有可原的。当初他作为救火英雄接受何景洋看望的时候还尚且在昏迷中。
监狱的领导本想把精心打扮的罗天交到上级手里邀功,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个既不管事儿又说不算事儿的小丫头,当然有气发不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小丫头把已刑满的罗天拉走了。
好久没有人像何之之一样用看待正常人的目光看待罗天了。自救火以来,他总在别人惊惧的目光中想起自己已不是以前的罗天。而眼前这个刚刚留样回来的姑娘跟罗天说话时却目不转睛地直视他的脸。这让他一时间很不习惯。他有点怯怯地回视何之之的眼睛,她却只是在笑。
怎么回事?是那太平间的理容师对我施了回天之术吗?罗天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没人却有镜子的地方好好看一下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和身边这个女孩走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