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久说,你这家伙真有福气,我那医生哥们儿说了, 他们医院每周六会请省里的专家来坐诊,专家来了,上午通常是做手术,下午会诊,咱们明天也就是周五到,周六正好赶上了。我说, 老久,我不会死在手术台上吧?我现在一想医生要用冰凉的金属刀划开我肚子就感觉喘不上气儿。老久说:“又来了,都跟你说了,这属于妇科的小手术,而且你不是也看图了吗,那周围没有大血管,又不会有大出血什么的意外,你怕啥啊?到时候术前再做个心电图,量个血压,保你没事儿!而且我听说现在的医学技术可发达了,给你打了麻药之后,负责麻醉的大夫就会对你进行催眠,整个手术过程你不但一丁点儿痛苦也没有,而且就像先前说的,还会做美梦。”
“可我还是害怕,我巴不得现在就上手术台,巴不得现在就把东西取出来,然后去切片化验看是不是良性。”
“哎哟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干脆把你的遗愿写出来交给我。”他又开始逗我开心了,我发现病人某些时候大概更需要这种有点诙谐的风凉话。
“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嗯,你把家里电话地址给我,手术后我负责通知她。你都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最难熬了,这会儿打电话告诉她,还不得一分钟白她十根头发?”
我看着老久,突然觉得这家伙比我成熟不少,“我还有一个‘遗愿’,我想请邱秋吃顿饭,把钱还她。”
“不会吧?!!”老久一拍大腿吓了我一跳。
“你这么激动干嘛?你不会忘了吧,我还欠她钱呢。”
“我当然激动啦,”老久满脸的不可思议,“真没想到,邱秋在你的生命中居然已经跃居第二位啦?阮小芋同学生命里的重要他人居然没有男人啊哈哈哈……”
“谁说的,当然有男的啦。”
“谁?”
“我爷爷。”
“行,我服了你。是不是还有你五叔和三舅啊?”
我说:“去去去,你先回避一下,我先给邱秋打个电话,看她今晚上有时间没有。”
“哎我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老久说。
“也许连一般朋友都算不上吧。”我说的是真的,“最近有个事儿没说清楚,觉得堵得慌。”
“那我奉劝你临走还是别给自己再添堵了,术前的心情也很重要,我反正觉得那个邱秋是神经兮兮的。来日方长,没必要这个节骨眼儿上急撩撩地跟她较劲。对了,手术前要喝金银花水给体内消炎,这样术后才好的快,”他把一包从药店里买来的干金银花拍到我手里说,“好好享受在房东家的最后一晚,明天见!”
你已猜到我肯定没听老久的话,我知道自己今天要是不拨邱秋的号码,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有人说,一个听上去舒服的称呼会在瞬间大大增进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对于邱秋,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那里开口闭口叫得像亲爹亲妈一样自然的“邱老师”我却死也叫不出口,也不清楚邱秋是否因为我偶尔在短信中斟酌再三后将“您”换成“你”而跟我又近了一层。我只知道有一次她对我说,只有外人才需要用“您”的,我们之间就别再用“您”了吧,本来用“你”的机会就那么少。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我连忙挂断,不知为什么,只这么一会儿握着手机的手心就已经出汗了。十分钟后,邱秋的手机依然占线。其实有点心惊胆颤,因为有时觉得邱秋是个挺情绪化的人,害怕撞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又过了一刻钟再打过去,做好了不通的准备,不想只“嘀”了一声就通了。我“喂”了一声,大脑突然一阵空白。谁知邱秋那头没好气地说:“阮小芋你饶了我吧行不行?!”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这段友情注定还是不得善终。
手机那头还在继续:“我不知道你背后还有谁,但是你阮小芋摸摸良心问问自己,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建了个什么论坛,浪费自己时间不说,还让我招来一堆骂,有什么意思呢?一本将近十年前出版的书了,是谁写的我都不在乎了,你们又偏要抖出来,其实我可以告诉你,没有骆铭就没有这本书,也没有现在这个被你们整天在论坛上叨来叨去的邱秋,所以这本书作者是他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这里面的事情你们根本不可能懂。你们今天高兴了就说这个女人活色生香,明天不乐意了又编排这编排那,别再把你们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了好不好?”
一瞬间我有些哑口无言,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脑子里在翻江倒海,但是我的反应能力还是跟不大上邱秋的说话速度,因为我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感到如此筋疲力尽。半天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论坛不是我建的……”
“不是你才怪!基本每个贴子下面都有‘心聲杂志社供稿’七个字。你当我是傻瓜吗?你们心聲杂志社到底还想知道什么,你索性在这里问个够,不要跑到发布会去杀我个措手不及!”
“真不是我,我在论坛里看贴,但是我发誓我一句乱七八糟的话都没说过,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我很像请你吃顿饭,我……”我想说我就要离开北京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
“你干嘛要请我吃饭呢?我一个五十多岁人的辛酸苦辣跟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说不着,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情谊和纠葛,你们那些什么QQ、微博也懂不了,写不出来。同样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我也不想,没时间去了解你,我早就过了被那些网络媒体、风言风语所操控的年龄,你不要再难为我了好不好?”她就这样冲我干吼着,仿佛我就是那些风言风语的制造者和传播者。
“可是……”我怎么能就这样放弃,这是什么友谊,还有平等可言吗?只准她定论,不许我辩解,只许她掏钱请客,不兴我回请。
“对了,我昨天还刚收到一个农行卡号,”邱秋说,“短信上说让我打钱给他,不是你吧?记得你上次给我打的卡号就是农行的。”
邱秋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是理直气壮。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用声音扇我的脸。忘了哪位作家曾经说过,经过磨难的人与没有经过磨难的人相比要神经过敏得多,如果这个磨难确实叫磨难的话。
我满脸火辣辣的,加上之前毫无准备地被她流弹一样不间断的长短句连连轰炸,眼泪再也憋不住了, 很多年后我终于理解类似这样失败且让人恼火的交流并不是源于代沟,也不是因为两代人做事方式的不同,怨就怨那时彼此的了解真的不够。
那天晚上叫阮小芋的女孩破例扯着嗓子和邱秋吵。这没准儿就是最后一次争执了,所以一定不能输。她把自己心里长久的委屈都倒了出来:“您曾短信说,‘几生修来如此之缘,珍藏永远!’,如今又这样贬低和奚落我,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您?!您说不收您的心意就不要再交往下去,收了您又说我不是真心而是为了钱!为什么你不让我把钱还你又没完没了地侮辱我?为什么那个论坛里明明不是我写的东西,说了你却根本不信?为什么一个骗子用短信要钱的低级骗术,也能让你无根无据地扯到我身上?难道这就是您的做人方式?”
我甚至还说:“你一点也不像你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曾经以为,那些人物将被铭记、镌刻在我生命中的所有时刻,那你的那些故事所营造的境界,也将成为我毕生的追求,可是我错了,那颗造物主一样创造了这一切的心,原来竟是这样的!”
唯有最后这句话让电话那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不过她马上反唇相讥:“说的真好,刚才这段话几乎可以跑到论坛去发个精品贴了,你确实错了,如果我真是故事里的那些人就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果断心硬百毒不侵,或者起码聪明一点,把尘世间的小把戏看得透彻一点,不要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一群小辈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伤疤戳痛处!”
“谁揭伤疤了?”我又激动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同事会在那样的场合问这么个问题,我……”
“好了别再说了,编谎话想说服别人也得先检查草稿能不能说服自己!”这可真是一张刀子般的嘴。
末了邱秋问我打电话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想了半天,然后很认真地告诉她自己想要的,无非是一份自由、平等、不卑不亢的往来,甚至,奢望彼此能做真心相待的朋友。
邱秋说,不可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那是因为大千世界,没人给过你一份不求回报的爱。你的圈子里,大概人人剥削压榨你,占了便宜还反过头来臊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