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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梦邱秋 尹茜16

男人说再写信去总是被退回,说是查无此人。后来母亲要他当兵,母亲说,男人就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当几年兵。一个曾经从兵当到了军官的丈夫让她失望透顶,她却还是把儿子送进了军营。就这样,虽然都是当兵,他和女人却在彼此的生命里缺失了四年,她那时已经去了三局,她在那严格控制对外交往通讯的组织里疯狂地往外寄信,她几乎把信写给曾经所有的同学旧友,问他们知不知道罗天的下落,问他们和罗天还有无联络,那些儿时的伙伴都觉得她可笑得很,她自己不就是罗天最好的伙伴么,她这里都断了联系,谁还会知道。她撒了个巨网,到头来却颗粒无收。他这边则是心急火燎地想回广州一趟,无奈母亲极力劝阻,说是再等等,好歹让风头过去,不然盘查起他的家庭历史来,母亲风里雨里托的关系就算是白搭了。他当然知道母亲的苦心,母亲为他做所有事的速度都是快得不通情理,而且顺利地不通情理,他想不通也不敢去想母亲背后究竟付出了什么,他只是告诉自己,珍惜眼前的一切,珍惜母亲牺牲了一切所为他换来的生活现状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了。所以他去广州的行程一拖再拖,直到有一次,他的战友去广州出差,才受他之托找到了曾经那所野战医院的新地址,找到了女人的父亲邱伯伯。从此他俩又恢复了通信,又看到了彼此心心念念的字迹,见字如面。

两个人惆怅了一会儿,却又马上庆幸起来。还好他们现在重逢了,还好那曾经的两地相隔没有毁了他们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感情。

火车慢吞吞地开着,他俩却在回忆里飞奔了几十年。 她说,这火车永远开不到终点才好,仿佛换个地方,就接不上刚才的话头儿了。

蚊子咬得他俩浑身痒痒的, 周围越来越安静了,月也上了中天。 女人说自己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再也不会有把那么长时间里发生的有趣或无聊的事如此详细地讲给一个人听的机会,而且对方还能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地在听,你每还原一个成长中的场景, 对方的眼神都会告诉你,他已穿越回你所讲述的时代,就像一个失忆的人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我梦里的他俩说了很久很久才开始有了些困意,于是就在座位上凑合着睡,无奈腿伸也不是,弯也不是。他们换了两次姿势,起初是背靠着背抱着膝盖睡,后来他仰着脸,她倚在他肩上睡,在后来,他垫了个军用书包伏在长椅把手上,她则干脆枕着他的腿。 邻座有人说:“还都是穿军装的呢,注意点影响啊。”

两个人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彼此看了一眼。那人又说:“哟,军装还是四个口袋的呢,瞅着你两年纪也不大大,这身儿军装准是从哪里弄的吧?”

“才不是弄来的呢,”男人指着女人说,“她都是参谋了。”

“参谋?”那人显然不懂“参谋”算是什么级别的官儿,“你们能参谋个啥啊,整晚上说话不停下,不就是参谋着怎样多接几个吻?”

他俩反而乐了,男人说,没错怎么着吧,女人却懒得搭理那人,一手揉这太阳穴,一只胳膊已经垫着头趴在桌子上。

女人再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成年的邱秋。她说写东西写得头疼,而男人不让她吃药。那种白色的小片片,对时常偏头疼的女人来讲,也是熊掌,也是砒霜。男人不让她吃那玩意儿,男人说那样久了胃会出血,可女人说,再不吃头就要裂开了。男人说,忍三十分钟,一切就过去了,每次都是这样,而你,也将重新复活。女人几乎是哭喊着,三十分钟?可我要一秒一秒的挨,神经秒秒都在痉挛,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我恶心!我知道你恶心,你确实很恶心,发起飙来够人受的。男人说着去按揉女人的太阳穴,女人一挥手推开他,我的药片呢?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刚才不管眼睛闭着还是睁着,右侧眼睛都有光圈,一会光圈没了,左侧就会疼的更厉害!必须这会儿把药按上,不然一会儿就要命了。我知道,男人说,你已经给我描述过一百回了,血管痉挛性质的头疼没有好法儿,只能忍。男人还说,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用这种小白片把自己吃死。女人留着泪说,要你管。你跟程殊去澳门的那段时间,我吃了一百片不止。现在偶尔吃两片死不了。

至此我终于明白梦里的那男人是谁了。

也许女人只有头疼欲裂的时候才能说出心底的话,骂出对男人的怨怼,还有恨。那恨绵绵无绝期,因此反而成了更深层次的爱。女人像酒后吐真言一样,毫无节制地滔滔不绝,她不无讽刺地说,一个让女同性恋爱上的男人得有多大魅力啊。我可以永远像鼹鼠一样过着地下地生活,为了鹤儿,也可以忍受你和何之之堂堂正正地出双入对,但她现在居然要同你玩真的!又说,程殊是专门来报复我的,她认为但凡我存在一天,她就得不到仲黎,于是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你,吸引你,而你成全了这报复,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男人百口莫辩。或许男人干脆在心里想女人说的全对。他对女人实在不忠,他了然于心自己早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不是一个好情人。他或许也会在心里为自己辩护一下,顺带觉得这女人的嘴可真是毒,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成彻头彻尾的反派了,真不愧是写小说的。他欣赏女人的才华,无论女人如何去运用这才华。

男人尽力说着能缓解女人头疼的话,他告诉女人,何之之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十一岁的骆鹤为了缓和父母关系,特意用多年积攒的压岁钱在酒店订了一套豪华套房,为父母庆祝结婚12周年纪念日。男人说他和之之当时全蒙了,因为,那个纪念日是他们随口编的,所以早已不记得,却被小鹤儿牢牢记在心里。小孩子多认真啊,总比我们大人认真。男人说,之之被孩子感动了。她说欠这孩子的。所以……还有,还有程殊,她上边有人,审咱们稿子的拍板人,我们拼了那么久,不能到最关键的时候有疏漏是吧,把她得罪了,没有好处。不知道男人会不会觉得说这些话时自己真像个十足的孬种,他只是继续说着,那天,那天程殊她把我灌醉,才拿到了逸都的钥匙……女人并非不信任男人,可这些话反而加剧了她的头疼,她说好了,让我安静好了,然后她不再说话,听凭男人帮她按摩这个那个根本不管用的穴位,独独不给她那两粒救命的小白片。

女人不再纠缠下去。她知道那样做无异于自我折磨,自找罪受。她已习惯了男人,习惯了他的价值观,甚至习惯了他每每舍弃自己也顺带舍弃她的情感底线而去追逐的道义、成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男人始终觉得女人本就和他是一条战线,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故而总是忽略了女人情感上的割舍。

……

女人最后说,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像这列缓缓前行的火车,命运铺陈好铁轨和枕木,无数次颠簸中的磕碰,疼痛成了习惯甚至享受,因为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男人不无感伤地说,你觉得这车开得慢?我觉得快得很,终点就要到了。

梦境至此结束。是老天爷可怜我对小舅的研究已经够写一本专著了,所以才派我到他此生挚爱的过往里穿越一把,那过往纯是琐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用我女儿的话说,就是几乎没有看点,只是时光的流泻,平淡地变迁,一个有些自我且不够体贴的男人和一个受了委屈没处说的女人。我始终看不出骆铭有什么强于我小舅的地方,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小舅的前半生也算坎坷多难,他凭真本事战胜了自己,重塑了自己却在情感上熬不过宿命,就像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仍翻不过五指山一样,任凭有多大能耐,都要听从命运的安排。

这是我有史以来做过的最长最复杂也最有寓言性的梦,不到半年,我就听说了骆铭离世的消息。

骆铭走后,更多对这段关系一知半解的人们时常好奇地问我,茜儿,你小舅和那个弄得他后来一直没有再娶的前妻还有戏么?听说,那女的后来也一直单着呢。看来骆铭的离世又吊起了他们的胃口,使这些人在邱秋雨我小舅的故事中再度看到了希望。说者目光闪烁,言辞凿凿,仿佛他们一直都在等这出戏的结尾。

貌似这故事还没完。

只要主人公们活着,只要还有那些对这段关系不死心的人们,这故事就不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