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医院,周围的一切恍如隔世。这就是我待过七个日夜并曾发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进的倒霉地方吗?雨后的阳光在两侧都是草坪的鹅卵石小路上细细密密地碎了一地,偶尔有几只麻雀,怀着警戒心小心翼翼地落在人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彩超复查结果证实阮小芋又获得了重生,可想见的人却依然没有见到。再一次碰见老久的哥们儿江城,脸上竟有些不太自然,大概是因为老久很多天前开的那个荤素相间的玩笑。人家倒是很大方地跟我打趣儿说:“那天想打个电话问你恢复得怎么样,这才发现老久连你的联系方式都没给留下,电话号码一栏写的竟是他自己的手机号,我真服了他了,是怕我把你抢走吗?”我被他逗乐了,说:“我欠他一顿金钱豹,他大概是怕我和你一旦单线联系上,就没他这一口了。”
“原来如此啊。”江城人很幽默,跟我讲了不少老久学生时代的事情,比如他喜欢所有的球类运动,很少有人能从乒乓球台上把他打败,又说他是学校体育队的篮球中锋,再比如,他那让人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吉他旋律完全是自学成才……
“这家伙这么聪明吗?”我说。
“何止这个,有一次宿舍里大聚餐,不知是谁弄了只烤鸭来,眼瞅着小葱和酱都齐备了,就是缺荷叶饼。老久当时正从锅炉房打开水回来,一见这光景,二话没说,转头就去食堂拎了二十个大馒头回来。‘趁热剥皮啊,’他一边指挥大家,一边示范着用一张薄薄的馒头皮儿卷上小葱、鸭肉和酱,大家也纷纷效仿,吃起来味道竟比搭配荷叶饼还地道!真亏他想得出来,那天中午大家倒是吃爽了,可接下来,一宿舍人连吃了两顿被抓了鸭肉、鸭皮的油乎乎的爪子剥皮剥得惨不忍睹的馒头。因为老久说了,不得浪费!”
聊到这儿,江城又不无感慨地说:“就凭老久那聪明劲儿和精神头儿,搞个公务员‘吃皇粮’绝对没问题,可他一早儿就说了,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要么忙着跑腿儿打杂,要么闲着看报喝茶的日子。怎么说呢,人各有志吧。”
我手里拿着邱秋那本最新的小说,本想借着等专家的空档看完最后几页,却在不知不觉中与江城聊了半个多小时。江城的工作时间是精确到秒钟的,还没聊到尽兴,他已经要投入下一台手术了。
正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江城站起来说,上午的会诊结束了,接下来又有他忙活的了。门里陆陆续续地出来十几个“白大褂”,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地经过我的身边,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穿着藕荷色连衣裙的女人,由于没穿白大褂,所以特别显眼(阮小芋从小就觉得不穿白大褂的医生阿姨打针才不疼)。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阮小芋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的轮廓。
身边的江城小声对我说:“这就是省里来的专家尹茜尹医生。”
尹医生也刚好走过我身边,没等我说“尹医生好”,她倒像对我有印象似的,说:“复查没事了吧?”
我一惊,说:“做过彩超,已经好了。可是,两个多月了,尹医生还记得我?”
她笑了,说:“你那么白,那天上了手术台,我心里还想,旁的人上了手术台只是脸吓的惨白,你这小丫头, 连胳膊腿儿都像涂了刷墙粉似的白。这下好了,该遭的罪都遭完了,往后就剩下享福了,年轻人恢复得快,一年内注意点,少吃生冷的东西,按时热敷刀口就行了!”
短短几句话,说的我心里暖暖的,就像当初手术后抓住我妈的手,才知道自己一点点地又活过来了。正当她错身要走的时候,却忽然看见我手里拿着的书。
“邱秋又出新作了吗?”她问我。
“是啊,尹医生也喜欢她的书?”
她没答我,却从她的工作夹底部抽出一本书,我定睛一看,嗬!也是邱秋的!虽然那是她很早以前的书,但却堪称经典。
尹医生说:“喏,这是我女儿昨天晚上推荐给我的,还说她的偶像的书不适合晚上看,要我拿出一天中精力最旺盛的时间看。”
我笑着说:“看来,您的女儿没少读她的书。”
“可不是!这不,晚自习看小说,被老师没收了,我去领回来的。邱秋果然是邱秋,对年轻一代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不等我明白过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尹医生又说:“你看了她多少书?”
“所有的,”我答,“凡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我都看过。这是她最新的一本,等您的空档,正看最后几页呢。”邱秋的每本书我都有两本,家里一本,北京的小窝一本。
“小芋,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邱秋小说中的什么吸引着你和我女儿这代人呢?”
我想了想说,“邱秋小说的字里行间有一种特有的任性,一种原则性很强的执拗却不那么离经叛道的任性,一种可以给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任性做榜样的任性。我喜欢这种任性,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对邱秋小说的喜欢,就像我对毛姆、杜拉还有伍尔夫一干人等的喜欢一样,可是对于邱秋,我是先见其人后读其书,所以我始终觉得对她本人的喜欢更多。
尹医生又接着问能不能把我那本新书给她看一下,我递给她,她一边快速地浏览内容提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她终于开始写自己了。”
“您说她,在这部书里,是写自己?怎么可能,她以前是军人,而书中的女主人公是个芭蕾舞演员。”
“所以,在这样一个身份的掩盖下,才能好好发挥,尽情地写自己。”尹医生淡然地说。
“书中的沈汐就是邱秋?!”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说她和骆铭不仅早就认识,而且骆铭就是她最初,最初那个青梅竹马的发小?”
“对。她承受了那段往事并对媒体绝口不提,其实作为公众人物,轻易地说一句就能翻身,而不被大众误会,可她却二十多年都紧闭着嘴。开口容易,可何之之一家知道了会怎样,骆铭的养女当时还那么小,那小姑娘又将被置于何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被大众质疑甚至攻击也绝不吐露内情。”
突然间觉得我的手术没有白做。真的,是老天让我在这里遇见尹医生,从而遇见一个更加真实的邱秋。那段过去了的仓促交情大概给彼此的伤害都远多于温暖,解也解不开的误会和别扭甚至让邱秋和阮小芋大有彼此看错的感觉。邱秋经常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有些在论坛里发言的人一看就是没仔细看过我的作品,可是他们评论起来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呢,这些人的信心到底是哪来的?你们也配!阮小芋本来是赞同邱秋的前两句质问的,可后一句“你们也配!”又让她茫然了,“你们”是谁呢,好像也包括她阮小芋吧。她始终也走不进邱秋的内心,这种拉锯扯锯、给她烤几分钟暖炉又被马上扔回冰柜的感觉简直让她受够了,可邱秋的好又常常见缝插针地蹦出来,让阮小芋的决绝和日渐冷淡的心少了些底气。看着邱秋曾经给她的礼物,连带了太多的感情,睹物思人,是逃不掉、躲不开的情绪。于是我们的阮小芋又平静下来,不再奢望解脱自己,既然那个执拗的阮小芋始终不肯和心灰意冷的阮小芋和解,那么索性就让两个阮小芋继续玩去吧。
“可您,又是故事里的谁呢,何以这么了解她?我可以问吗?”我小声说。我读过她所有的书,而你,却几乎能给她书中所有的主要人物找出现实中的原型。
尹医生微微一笑,对我说:“我和她的关系其实很远。这么说吧,我的小舅是她故事里的钟绍安。”
再次回到北京,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是来自阿茹的,只听她在那边吆五喝六地说:“阮小芋,散伙饭还没吃,你就消失无影踪了?”我说:“啥叫散伙?你不是还继续在那里给侃哥卖命吗?”
“没办法啊,你倒是一个人了无牵挂,我这不是还有孩子要养吗?大好的青春都放在社里了,好不容易混了个元老级别,改到别处当新人?你姐我怕是再也没这个勇气了。不像你,还年轻,随时可以从头再来。”
说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九零后了。
“周末我请你吃饭吧,这两年你给姐打杂打得还算任劳任怨,就算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嘛。”
我的第一反应是:“谢阿茹姐姐,你不是被阿侃逼得走投无路,为他要我的邮箱密码来了吧?”
“呸!他也配!别把你姐我想得这么猥琐好不好?!”
虽然我对心聲已没有任何留恋,但谢阿茹女士还是可以见得,不管这么说,作为北京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她对我这个外来妹还是很照顾的。
上了饭桌,她才吐出真言:“阮小芋,咱们还算朋友吧?”
“怎么啦?”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走的时候确实没来得及和阿茹告别,可这也情有可原啊,就阿侃那个人品,那张嘴脸,这会儿就算倒找我钱我也懒得再见他。
阿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开门见山似的:“阮小芋,你和邱秋的合影都不知被谁传到我那论坛上了,你还在这儿给我装,是不是有点太缺点儿人情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