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去了,尽管他实在不想去拜访她。
当然,她也不可怕,离婚的妻子罢了,但他不愿意去见她。
分手以后,由于住得近,隔两条街,时不时狭路相逢,难免一番尴尬。仅仅是尴尬倒也罢了,还会产生除去难堪以外的滋味,他不晓得她是否这样?也许是。
他曾经很注意了一阵电线杆上贴的换房告示,希望搬得离她远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只是想搬到极少与她见面的远处去而已。但那和买彩票希图中奖一样,可能性是极渺茫的。后来也懒得去看这类启事了,认命了。他相信,人是不大可能拗过人以外的一切,除了适应。人,特别像他,是没有任何可能扭转什么局面的。
不知不觉中,岁月流逝了许多,女儿居然结婚了,而抱着她去注射出生后必定要打的卡介苗,却像是昨天的事。
去吧?不去?最终还是踩着城市里肮脏污秽的雪去了。雪水和着泥,粘住他的鞋,还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真讨厌。可他又说不清究竟真正厌烦什么,搅不明白。他早参悟透了,一个人活着,必定有许多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清醒,其实未必清醒。他要去拜访的这位提琴手,他以前的妻子,就是个尤其清醒的女人。不过,她从幼年起,大概是五岁开始,一直到今天也没离开她的提琴,始终幻想着一个梦,这就算不得清醒。
但她决不认可,回答你的是琴弦上如泣如诉的悲鸣。他认为她拉得好,她也相信她会拉得更好,然后,梦永远是梦。他所以不想去,也许,不希望打碎她的梦。
谁活得也不容易。
不扰别人,当然也不扰自己,讨个心静。大家回避一点,免得烦恼。即使果然同挤在一辆公共汽车里上下班,也装出彼此不相识的样子,倒不是积怨,更不是仇恨,只是觉得点头以后无话好说,而比无话好说的,是那种勾起来的对自己的别扭,不如索性只当对方不存在更好些。
他想开了,懵懂些好。
这当然还是以后才慢慢悟过来的。
她大概尚未明白得那么彻底,使他钦敬,但也悲哀。
有一回,前些年的事了,她忘了带月票乘车,偏偏那天那个售票员不开心,一个劲地辱恼她,怪烦人的,那姑娘嘴挺厉害:“还拎小提琴,五分钱车票都想揩油!”她脸气得煞白。他无法再不承认她的存在,连忙掏出钱来,可她拒绝,竟然说了句:“谢谢你这位同志——”“谢谢你”以后,加了“这位同志”,她显然仍旧把他看做别的乘客一样。紧接着,她把提琴押在那里下车了。以后,肯定是步行回家,找到月票,再去总站交涉。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从那开始,她好像再不乘坐那路公共汽车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和这位提琴手别别扭扭生活了五年,留下了一个现在快要结婚的女儿,和一段酸涩的回忆。
他并不记恨她。
她一定也是这样。
总算是好合好散。生活在一块别扭,无法在一个屋顶下共同过日子,他们便平心静气地分手了。
孩子归了他,并不是他执意的,因为她带不了,她太执着她的艺术,每天至少练琴六个小时。孩子是需要人爱的,他理解她的难处,好在研究所工作要正常一点,便这样定了。起初他够艰难的,不过,按他的话,懵懵懂懂地也过来了,而且女儿长大了,马上要结婚了。
他现在的妻子,却让他一定去送个信,孩子究竟是她生的,这样的大事情,不通知生母一声,说不过这个理去。
“有这个必要吗?”
“去一趟吧!”
“算喽,从来也不来往的。”
妻子坚持:“告诉一下,总要好些!”
“下雪天!”
当然,这是借口,不过,去不去真是无所谓的。他知道女儿从不和她有什么联系,更谈不上亲子之情。提琴手后来嫁给她单位里的一个吹圆号的,另生了一个孩子,这样,便绝对疏远了与这个女儿的感情。
“爸,你甭去了!”
他现在的妻子嗔她:“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我马上结婚了,早就成年了,可不是孩子!”
“好了好了,忙你的嫁妆去吧!”
“我可不愿意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把她给搅进来!”
他很替他从前的妻子悲伤,没想到在亲骨肉的心目里,她会是这样不受欢迎的人物。不过,他知道,提琴手未必稀罕,她不追求这些,她有琴,她有艺术,她有她的梦,她身上女性和母亲的色彩不那么浓。
他踌躇了半会儿,终于决心去了。雪还在下,不大,但很碎,很潮,而且很脏,好在只隔两条街,多少年绕开这里走,又是雪天,竟觉得有点面生了。
他突然想,若是早悟透,不那么清醒和理智,像别人,像大家一样地生活,没准继续能将就到今天,其实,细琢磨,有什么值得分手的了不起的缘由呢?
无非她太渴慕她的梦,那音乐会;
无非他丢不开他的研究,忙着要成功的遗传实验。
“文革”以后,他没有回到研究所,找了个教书的差使,图的是教生物不多的课时,和寒暑假能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休息,可以侍弄君子兰,可以携妻女去逛逛海滨,视攒下的余款而定,到北戴河,或青岛旅游,在大海里才了解自己的渺小。
老朋友都说他变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变懵懂,还是变明白了。
可当初,他在研究所,忙得连谈恋爱的工夫都挤不出来,虽然,他已经贻误了应该谈情说爱的年华。于是好心人把同样蹉跎了婚事的提琴手引到他的实验室里。他搞遗传研究,当然明白这是无法抗拒的雌株和雄株的结合。那时,他满脑袋装的是扁豆上结西红柿,西红柿里挤出牛奶之类的幻想,便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的工作注定了我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花前月下……”她接着也说:“要是你能同样体谅我这一点,那就太好了,练琴是很苦的事情,我从五岁起……”
他记得她早年用的装小提琴的盒子是黑色的,可那次在公共汽车上忘带月票和零钱那回,倒是绛红色的琴盒子。那黑色的琴盒,还有他写下的勉励她,也同是鼓舞自己的诗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时他们真努力,现在,怕怎么也鼓不起精神。是他自己懒了,还是中国人懒了,他说不清,但渐渐变得懵懂,倒是事实。
懵懂中不免伤悲,这大概也是事实。
看起来即便是琴盒这普通物件,也会衰老。不过,它幸运的是,没有生命,自然不会有记忆,没有记忆,怕也就不会有痛苦。
女儿都要结婚了,记得送她进托儿所头一天,哭闹得多凶啊!
“你是母亲!”
“为什么偏是当妈妈的职责?”
“我决不是什么偏见,要是我能放弃搞了好几年的研究,怎么能给你增加负担,没办法,总不会看着到手的成果,白白地扔掉!”
“你想想,我能为孩子放下琴吗?”
她还那样当回事的练琴吗?他想会的,要不然,她就不是她了。
那幢残破古老的楼房已经看见了,罩着积雪,软绵绵的白,显得浑厚,倒遮住了许多丑陋。他听到了从那幢楼里传出来的琴声,不由得脚步放慢了,任雪花讨厌地落在头发上、脸上和脖颈里,这是他整整听了五年,熟悉透了的一支小提琴协奏曲,那也是她为自己的独奏音乐会虔心准备的节目。
那乐声,像水流一样缓缓地透过雪花漫过来。
以后,每当在收音机里偶尔听到这支名曲,他总想起她来。可此刻,重又听到她在琴弦上奏出这熟悉的旋律,涌上心头的倒不是她,却是那曾经充满希望的日子。
她忙她的独奏音乐会,并不是所有拉提琴的人,都有可能登上这个台阶去敲成功的大门的。
他为他的实验室忙的程度,也不亚于她。在遗传学领域里,能迈出一小步,都是了不起的突破。数载心血浇注在实验室里长在盆钵中的植株上,一代一代地培育,几乎耗掉了他的青春。
这小楼,有琴声,有孩子的啼哭声,有两口子怎么也协调不了的不和谐声,一下子全泛了起来。
“看起来,我非走不可了!”
“你不走,我走!”
“其实,即使开成了独奏音乐会,又如何?”
“我从五岁拉琴起,就盼着这一天,你问如何,我不知道如何?同样,假若你黄瓜上结出苹果,请问,又如何?”
“可这是我们的家——”
“我明白。”
“还有女儿——”
“你别说了。你要求我的,我做不到!”
“难道我就应该做到吗?”
“我不是那意思,也许我根本不结婚就好了!”
“分吧?”
“大概只好如此了!”
“女儿呢?”他问。
她摇晃着头,这是一个做母亲的难以启口的话题。
离小楼不远有个公共汽车的停车站,多少年也不在这儿上下车,为了怕碰见她,宁可多走点路。有两个拎着提琴的女孩子在那儿等车,他便走拢了去,一面抖身上的雪,一面问:“你们是跟楼上那位老师学琴吗?”
其中一个年龄大些的点了点头。
“她拉得真好!”
“早先拉得还要好!”
“谁说的?她自己?”
“乐团里的同志都这样看。”
那乐声在这寒冷的雪地里,似乎像勾魂摄魄地引着他回忆的河流,慢慢地泻淌下去。他从这座小楼里出来,他从他耗费了青春的研究所出来,他从白了双鬓的干校出来,大概再过不了几年,又该从那教生物的中学出来……
她呢?
他问那个女孩:“你这位老师的独奏音乐会开过了吗?”
沉默。
另一个要小点的女孩多少惋惜地说:“老师拉了一辈子,连乐队首席位置都没坐上。”
“还在练!”
“当然,还在练——”
“还在准备她的独奏音乐会?”
她俩没有回答,因为公共汽车进站了,赶快跳上车走了。车开走后,在雪地里压出两道泥浆的辙印。明天,或者后天,这雪化了以后,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公共汽车站有个塑料棚,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然后,他顺着来的路又往回走了。雪还在下。也许因为想起自己,心感到沉重,但想到那楼上的提琴手,沉重之外,更多了一层怅惘。他本来不打算去的,何苦又去扰她,惊醒她的梦呢?
“你去了吗?”
“去了。”
“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
“她说什么?”
“她说她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