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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 丑事

我绝对没有想到毛妹会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丑事。

她怀孕了,而且怀疑是怪胎。可她不但没有结婚,连一位似乎明确的男朋友也说不上。

“这就更成问题!老李,你呀,你呀!”

我还是向涂副局长申述,我不相信。“涂大姐,虽然从表面上看,毛妹似乎很浪漫,或者很风流,或者也可以说似乎随随便便,好几个人在追她也是事实,她有时随这一位去跳舞,有时随那一位去吃饭,她长得漂亮,人家愿意请她去跳去吃。可她,我觉得她对于爱情、婚姻、家庭的看法,并没有出格。她和我们处里那些女孩子一样,基本上很规矩的,我这样看的。所以,毛妹出这样的事,简直不可能。”

“啊呀,啊呀,天哪!老李,你绝对的书生气十足,医院妇产科检查出来的嘛!”

我无话可说。但我觉得毛妹甚至应该说是严肃的、有思想的女孩。她喜欢穿戴打扮,喜欢标新立异,喜欢热闹和快活,还不妨说她喜欢放纵自己,喜欢寻求刺激。但不等于她没有头脑,她其实是清醒的。可在涂副局长面前,我张不了嘴为我这位能干的行政秘书辩护。

鬼知道,她怀孕了,而且是怪胎!

“现在我也不想证明我多么正确,多么料事如神。老李,我早说过的吧,要抓紧。我在当你们处的处长时,我要求就严格些,你大概会感觉出来。毛妹是干部子弟,剋得更紧,要不怎么向老部长交待?那时就没有什么请吃饭、请跳舞的事……”

我自然不好说:她不过不愿意告诉你,而愿意对我讲罢了。你在处里的时候,毛妹跳得最欢,那高跟鞋,脚都起了趼子的。

涂副局长当处长那阵,够严肃的;当上局长,越发严肃。现在谈到道德败坏这类问题,严肃之外多层忧虑。怪胎是个信号,我们处那么多年轻女孩,会不会出现多米诺骨牌反应,一个个都会被毛妹带坏?

毛妹实际上是我们统计处年轻人的领袖。

没办法,我不知道她是凭她的美貌,凭她的活动能量,凭她的领袖群伦的风度气势,还是凭她是老部长儿媳的胞妹身份,把大家征服了的。

我起初对这种风头人物,并不感兴趣。那时,我是科室的负责人,给招来的高中生上业务课,毛妹也来听。我知道她直率,便说:你何苦来受罪,你有保票!她说,保票有失效的时候。冲她不伪饰这一点,我欣赏,笑了,她也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有股子魅力。

涂大姐那时提毛妹为行政秘书,别人分析是在讨老部长的好。她五十五岁了,再不更上一层楼,就该回家抱孙子去了。很难想象涂大姐不当领导,不指挥别人,不严肃从事革命的模样。虽然我们这位老部长并不领她情,认为她连个处长也当不好,可讨论她提升时,还是念她在扭秧歌舞那阵就参加工作,大家都觉得哪怕安慰赛呢,多少提一提吧,虽说毫无政绩,但也并没有大的纰漏,老部长心一软(毛妹告诉我),该涂就跨上一级台阶,脸色便严肃得沉重。

我知道,涂副局长其实并不真敢把毛妹如何如何。讲是要讲的,做是另一码事。趁此收拾修理我一下,才是题中之意。

“我不怪你,老李,毛妹这样的丑事,大姑娘怀私孩子,还是个怪胎,堂堂干部,像什么样子?你也不必讳言,你过分放任年轻人是事实,我说了,我不怪你,这是一种时髦,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这样。说实在的,我提名你接替我的职务,主要担心的一点,就是这个软弱啊!”

“毛妹真的怀孕了吗?”

涂大姐难得地一笑:

“你还不信?”

“她并没有任何怀孕的症状啊!”

她又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女人的笑:“这你们男同志就不怎么在行了。”

我了解涂大姐,不大笑的。能笑,说明心情好,健谈便是表现。老部长每当她这个部门汇报工作时,用一些也许啊、可能啊这类不准确的词语,皱皱眉头,她会好几天连句话都不说。尤其此刻,证明了她英明的预见性如何准确,怕是不肯马上收场的。

毛妹,毛妹,你哪怕露一丝口风,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但我想,有那样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能对人隐瞒住什么吗?

我说:“涂大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先回处里去——”

“研究一下毛妹的工作吧!”

这回,我可怔住了。“什么?”

“行政秘书的职务啊!”

“先慢作出这样的决定,涂大姐,让我先和她谈一次!”

“已经和局长商量过了,局长也和新部长打了个招呼,再说,毛妹也已经请假走了,和她姐姐到她们姥姥家去了。她姐姐是医生,她姥爷是医学院党委书记。”

我开始怀疑昨晚多吃了点,积食,一夜净做噩梦,是不是现在还没醒?昨天我到市里开了一天会,部里竟出现了这么多变化?

怪不得今天上班,传达室老头多看我一眼,开电梯小妞打量着我,楼厅和走廊里的同事碰见了都诧异地看我,涂大姐显然在等我,拦到她的办公室,头句话:“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有点懵懂。

“出事了!”她唉声叹气。

“出什么事?”

她啧啧着难以吐口,因为她是正经得要命的人。虽然,据说早年扭秧歌那阵,她也经常扭到高粱地里去,大概是去逮蝈蝈——这样的丑事怎么讲得出来。

直到她要考虑毛妹这行政秘书职务时,我仍旧不能相信毛妹是道德败坏的典型。“她即或真的怀孕,也构不成撤职的理由。”涂副局长声严色厉地问:“你究竟要把年轻人带领到哪里去哦?”看这不依不饶的架势,我看毛妹说过的保票不会永久有效的话,倒是再准不过的应验了。

后来我才知道,昨天,宣布了新部长的任命。

偏偏昨天给女职工作妇科普查。涂大姐终于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到底怀了怪胎的主角不是我,而且我终究是一级组织的负责人。甭说商量,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我们处行政秘书免掉了,未免过分了点。她说:“这样对毛妹好,对老部长好,我们先不说撤,找个人暂时代理着。横竖她这回做人工流产,总得休息,她姥爷是医学院党委书记,假条谅不困难。”

“做人工流产?”

我思想简直跟不上情势的发展,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我记得毛妹要请假到她姥姥家去,已非一日。统计报表,检查总结,照例在月底、季末、年终忙得要命,她这个行政秘书又是绝对干练的综合能手,文字表达能力也强,是我教过的学生当中,她怕是最出息的。我答应过,半年总表弄完了放她走,现在七月初,她走也是应该的呀!

“为什么昨天查出来今天走?还是当医生的姐姐陪着?又是到医学院党委书记的姥爷家去?唉唉,一时荒唐,现在就要付出代价了。我早说过……”

“涂大姐,我先走一步!”

我一听她这口头禅“我早说过”,更坐不下去了。说实在的,我和涂大姐共事多年,竟没有觉察到她这用词习惯。

“我早说过,防微杜渐。我提拔了毛妹,并不因为老部长而放松严格的要求。你对她工作上绝对放手,在行动上绝对放心,在思想上绝对放任。你别着急辩解,你别……”她硬不让我解释根本不存在她说的这一套政策,真是他妈的,昨天去开了个会,出了怪胎,连我领导方法也总结出三条反面经验。“我问你,老李,啊呀,啊呀,你这人一急起来就沉不住气,回头足有你讲话的机会,局长正在你们处和大家开会,恐怕还要和你交换意见……”

我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确有痛感,说明我并不是在梦中。然而,这边隔离审查,那边发动群众,真有“文革”卷土重来的意味。我深信,酷暑尚未来临,有人便发热昏了。我真想朝她吼:“你负他妈的屁责!连亲爹妈也管不住儿女,与我何干?”也许三十年来修炼,道行到了家;也许胆量和酒量一样,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地减弱。火气还未酿成,先在肚中化了。于是重新入定听她讲。回处里干什么,参加批斗会,乖乖,局长都出动了,中国人最善小题大做。

看来是应该精简机构。若不由于人浮于事,大家闲得发慌,才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呢!

按照毛妹的评论,越是没业务能力的领导,也越是善于搅是非。我很怀疑,这未必是她的见解,老部长时常抛出一些精辟独到的看法,可能毛妹在她姐姐家听到的议论,也未可知。但毛妹半只眼睛瞧不上涂大姐,也是事实。她被老太太提拔,不仅无感恩之意,还说这手法太拙劣,弄得涂大姐既恼火又伤心。

她把毛妹作遗产留给我,无非想教我不得安宁。谁知我并不像她事必躬亲,把权抓得很紧。毛妹挺能干,又年轻,而且洒脱爽利,头脑清晰,干吗不让她锻炼锻炼呢?她工作得很开心顺手,大家,尤其是年轻人挺赞成她。除此以外,她活动能量也大得吓人,对于舶来品,有她们那样人家子弟形成的网络系统,可以提供。她经常在办公室里给大家带来喜悦和惊讶,半打装的连裤袜,才八块钱,意大利产品。香港最新潮泳装,用不着付外汇券。去年冬天,她给我买到一顶芬兰老头帽,果然暖和异常。初戴的那些日子,处里时有开心笑声,大家都感到处里气氛融洽多了,活跃多了,效率高了些,差错少了些。毛妹非但不是麻烦,而是举足轻重的骨干。涂大姐当处长多年,也许这是唯一值得称道的德政——用毛妹做行政秘书。

现在终于把她免了。

似乎还不仅仅要免掉她。

“我?”我觉得我再不幽默一下,我似乎要爆炸了,“涂大姐,昨天我可没去作妇科检查!”

涂副局长不以为然地摇头:“我问你,你是不是讲过,毛妹将来是块当处长的材料?”她说着打开了笔记本。

哦!天,这随便说说的话,竟记录在册了!

“昨天下班后,我找咱们处一些老同志碰碰头。事情发生了,总得找找原因吧!”

真是搞运动惯了,雷厉风行,够迅速的。

其实,那天说了这话,毛妹竟然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一句:“李老师,我以为你不应该这样看重职务,处长怎样,用扫帚扫,用畚箕撮!”碰了个软钉子。她这种内里冷和外表的热,构成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所以我难相信她会做出那等愚蠢的行为。毛妹的精明,会算不清这份账?然而,涂大姐在等着我的答复,我只好说:“记不得我曾经说过——”然后我也不客气地反击:“即便说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总处于发展过程中,没准毛妹将来是当部长的料。”我补充一句:“她姐姐的公公,我们部的领导,也不是一开始就当上部长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

“何必再提他,已经下台了。”

她是最怕老部长向她要数字,每当这时候,总客气地叫我李工,让我去应付。

“老李,你是不该这样封官许愿的。多不好,助长了年轻人不健康的情绪,我早说过——”

又来了,“我早说过!”

我看了看表,局长召开的会还未了结,矛头肯定不是毛妹,而是指向着我。涂大姐又在翻笔记本,很像“文革”期间抛材料整人的样子。虽是老一套,熟门熟路,整和被整的,彼此心里有数。但一个尽量占得眼前上风,一个尽量避免吃眼前亏地僵持着,因为无数事实证明,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和失败者。我心想,毛妹到底道行浅些,跑了。其实她应该算是有胆识的姑娘,即使真丢了丑,也用不着被人缺席审判。

我始终记得前不久微机故障,几千份文件调不出来,备份也丢了,眼看着上级等着要资料数字,她反过来安慰我:“李老师,责任在我,我到哪儿也不赖账。资料,你放心,我们连轴转苦战几天几夜,也要赶出来!”后来,查清了是计算机终端出了毛病,责任在厂家,来了计算机专家,起死回生,算把她解脱了。涂大姐像消防车跑来灭火了,一进统计处,见毛妹穿了件阿迪达斯牌运动短裙,她先火冒三丈,“在机关里穿这种短裙是不合适的,把心思全用在这上头,工作能不出差错吗?”

毛妹说:“涂局长,至于我穿什么衣服,与这件事无关。我这算不算超短裙,您最好还是问问你们家小四、小五!”

涂大姐生了一系列女儿,那时不讲计划生育,要讲,我们处决不会成为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她哼了一声,问我:“看怎么办吧?”

毛妹的那张脸更白了:“微机是我主操作的,若够枪毙的罪名,我脑袋绝不缩回去。”

涂大姐年轻时也挺注意仪表,公家发下来的制服,她必改得合体才穿,这是她讲给外人听的,对本单位的女性绝不会说的。所以特别正经的她,一见毛妹时髦穿戴就皱眉头,“哼,还洒法国香水,我们那时只用维尔肤和44776香皂!”最不满意毛妹经常带头穿新潮服装,后来才得知内情,她家的小四、小五,加上没考上大学的小六,都以毛妹为样板,朝涂大姐要穿要戴。

“那么,老李,你也许能知道一些情况,蛛丝马迹总会有的,她和谁,按你设想。将来帮助毛妹,也好对症下药。处里人讲(又看了一眼笔记本),毛妹说过多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不知道信赖比信任,是不是更进一步?”

这绝对是专案组的手法。

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写完了,又在写第四次浪潮。可是这一套手眼身步法,竟原封不动。我也谨遵旧章,老规矩:沉默。

“那她也许会告诉你,对谁比较有感情?听说她身后有好几个追求者,情书不断,她还念给人听。是不是说过,我还没玩够呢,才不急着嫁人把自己拴住?假如她并不想爱谁,怎么能怀孕?而且还是怪胎?莫名其妙啊!唉!我早说过,防微杜渐——”突然,她提了个问题,“老李,也许我不该说,我在当处长那阵,小办公室里长期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提拔了毛妹,她桌子就搬进来了。我到局里工作,你自然进了小办公室,这就是说,一年多快两年,那小办公室里只有你和毛妹——”

如果不是局长这时推门进来,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也可能甚至微微地一笑,因为我究竟在部里若干年,是个有修养的人。但从局长惊吓的眼神,可以想象我的脸色,不是近乎心绞痛发作,就是快发羊痫风了!“老李,你怎么、怎么啦?”

涂大姐仍旧那句话:“我早说过,防微杜渐——”

局长是新提拔的年轻干部,很会当官,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既没有昨天,也没有今天,没头没脑地说:“你们处今年忙得连春游都顾不上,一定要补,一定要补——”

涂大姐和我一样懵懵懂懂:“那毛妹的事情呢?”

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简直乱弹琴,岂有此理。医院忙着分发防暑饮料,把病历袋给装混了,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

我一下子跌坐在那里。两眼发黑。

“老李,你说春游,其实该是夏游,十渡好呢?还是更远点,慕田峪怎样?要不,南戴河?”

我只能听到他的讲话声,眼前迷迷蒙蒙。无论如何,我们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的称号,算是保住了。毛妹既然没怀孕,当然也就没有怪胎说,那就更用不着人工流产了。我估计,干吗估计呀,如果真去南戴河,这个毛妹肯定穿着比基尼泳装,第一个冲到大海里去。

局长接着对涂大姐讲,他叫她老涂,告诉她,正式文件里写着的,老部长是顾问。“据说,要让他抓一抓我们这些配合部门咧!他打报告辞过,上头不准。”

“啊!”涂大姐似乎曾经预料到的,“我早说过,老部长还可以再干几年的。”

我眼神渐渐清晰,终于看见了涂大姐,她还和以前一样严肃得沉重。

于是,一切复归于平静。以后骑车上班,再没人瞟我,盯我,打量我了。我想,也许这世界上偶尔有点子怪胎也好,要不,这平淡的生活,岂不太平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