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清晨在公园里吊嗓子。
准时得很,六点整,“啊啊啊啊”,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六点半,也准得不能再准,戛然而止。
第二天,六点整,你还在梦中,“啊啊啊啊”的声音,透过窗户,飘到枕上,灌进耳里,他又在吊嗓子了。
那声音,老迈、苍凉,有一点点嘶哑,越发透出股韵味。我总觉得他这声音是属于秋天的,更确切地说,是属于晚秋的。六点多钟,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听到这遒劲悲怆的声音,更让你为之黯然神伤了。推开窗,对面那烟雾葱茏的公园里,一声一声,激越高亢,像归雁在天空嘹唳,这时,你的心,会如失落了什么似的感到空空荡荡的。
我每年都要到h市来,给我老朋友带的研究生开一门课,讲上三周四周。倒不一定都是秋天,但来了必住在离公园极近的一幢楼房里,推窗隔条马路就是公园。公园里有座小山,小山上有座小亭子。夏天,亭子被繁花茂枝挡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每天清晨在那吊嗓子,是必无疑问的。秋天,树叶儿慢慢地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和残余的硬是恋住枝丫的片片黄叶,于是这才看清红柱碧瓦的碑亭。那碑,很古老,残缺了很多,从断断续续的文字看,似乎是记叙一位戍边将军的功德,不过,遗憾,赍志而殁,没有做完想做的事情便死了。这时,没有遮挡的树木花草,他吊嗓子的声音愈加清晰地传进了我住的这楼房里。
我不喜欢京剧,也不懂京剧。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h市来,这位吊嗓子的老先生——他声音里的沧桑之感使我相信他是上了年纪的老者,甚至颔下留着潇洒飘逸的银须。他那高亢中透出的凄凉,那嘶哑中越发显得悲怆的声音,特别是在晚秋将尽、隆冬即来的肃杀天气里,能不令人回肠荡气,在心灵深处产生某种共鸣吗?此刻,他的声音对我来讲,已不是什么京剧,什么吊嗓子,而是一种氛围,一种意境。我想,在久远久远的洪荒年代,在我们的祖先还未掌握语言的原始蒙昧时期,准是用这种呼喊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的。
因此,我每次来h市,就惦念这位老者,等待着那融化在声音里的惆怅,等待着那在寂静空间里的苍凉飘荡的声音,那时刻,你能感到灵魂的震颤。
我想象中的那位老人,从来只是吊嗓子,不唱一句戏文,他也许唱过,可我从未听见。但在我记忆里,那些票友,或正式的演员,吊吊嗓子,会突然冒出“一马离了西凉界”之类的唱腔。如果他也是如此这般的话,那可太败兴了,诗意必定全部消失。但他不,认真地,甚至虔诚地吊嗓子,“啊啊啊啊”,一丝不苟地练功。
那声音,特别在秋天,斯人斯景,你想想,能不动人?我由此产生了许多联想:他老了,他快走完他的人生途程;他孤独,在迟暮之年需要倾吐心曲。于是,他在这碑亭里,伴着那位没落的将军,仰天长啸。
我也问过同住在这幢楼房里的其他同事,他们听是听到的,但反过来对我这样感兴趣觉得奇怪。大概我是客人的缘故,没有好意思笑话我。
我住的这幢楼房有位管理员,烟斗抽得吱吱的响,稍许喝一点酒,鼻头便红得像辣椒。因为我每年都来,熟了,但我也不好径直问,绕了半天圈子,才到正题上。
“您知道那个一大清早吊嗓子的吗?”
他想了想,“他倒是挺准点的。”
“这人怎么回事?”
我估计他会摇头,果然,摆了一下脑袋,还鄙夷地说:“这种人我看不大正常吧?”
有什么办法,他大概以为喝点烧酒,鼻头红得发亮,躺在破沙发里发发牢骚才算正常吧?
有一天清晨,我被这声音吸引着,想穿过马路到公园去。有一位在马路上扫落叶的大婶,也呆呆地拄着长把竹帚在那里倾听,早晨要冷些,她蜷缩着肩,两手紧抱,这回,我倒直截了当地问,指着那树叶儿快掉尽的小出,“谁?天天这么早吊嗓子?”
“谁知道是谁!”
“从来没有误过一天,也不容易。”
“也不记得多少年了。”
“很久了?”
“白耽误了一辈子,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自己毁了。”
去年我又到h市去,晚了些,碰上了真正的冬天,干冷干冷,冷得似乎把空气都凝固住了。我还不曾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在h市呆过,我也不知道冷到这种程度,那位老者还会在碑亭里吊嗓子不?
我等待着,到了六点差几秒的时候,我紧张地注视着秒针的移动,这时,尽管窗户紧闭着,那“啊啊啊啊”的苍劲悲凉的声音,准时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被这声音感动了。
我匆匆穿上衣服,决计要去见一见这位老者。一个人,多少年,天天在这清晨吊嗓子,坚持不懈,为了什么?我这样做也许有些唐突,但我想解开这永远的谜。
马路上有一层薄薄的雪,刚好遮盖住地皮。这时候,天色仍很晦暗,公园售票处还亮着灯。一个打着哈欠的卖票女同志,递给我票后,说了一句:“今天你是头一名!”
“早有人吊嗓子了!”
“他?”那意思,他不算,是个例外。
“演员吗?”
“不是。”
“票友吗?”
“也不是。”
“那他——”
“谁知道,反正我爸在这公园当花匠的时候,他就来吊嗓子。我爸说过,一个人要迷上了什么,这辈子就完了。”
“他的嗓音挺有吸引力,不是吗?”
她显然受她爸爸的影响:“有什么用,不如干点正经!”
我沿着公园里曲曲弯弯的小路,朝传来“啊啊啊啊”声音的方向走去。我在猜想,也许由于对艺术的虔诚和爱,也许由于对往日的留恋和纪念,也许由于某种感情的牵系,才会这样守时如一地到这儿来抒发心声吧?
等到来到土山脚下,仰望那碑亭披上了银装,亭子里那块石碑旁,隐隐绰绰可见一个人影的时候,我迟疑了,该不该去惊扰这位孤独的人。人害怕孤独,可一旦孤独了,又害怕人打乱他的孤独。但那声音在这寂寥的公园里,离得这样近,嘶哑,苍老,悲凉,深沉,一声声,惊心动魄,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顺土山的石径拾级而上。我简直无从理解,即使老到这种程度,声音仍旧这样迷人,怎么会没唱成戏?
碑亭就在眼前,天色虽然仍旧黑沉沉的,但积雪的反光,使我看到了这位老者的背影。可惜,等我走近,亭子里只有那位将军的断碑,他走了,他下山去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风吹平了。
难道永远是个谜吗?我多想了解这吊了一辈子嗓子的老人啊!
一个穿着通红通红羽绒服的少女,跑上山来,脸也冻得绯红,她显然有些惊奇:“老师,您,早!”
我认出她来,是听我课的一个学生。
“哦,年轻人在锻炼?好,好!”
“不,我是陪我爸在这儿……”
“你爸?”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任何游客,便问:“是刚刚在这儿吊嗓子的那位老先生吗?”
她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是的,最近他身体不太好,我不放心,陪着他。”
“他天天来,准时极了。我不懂京剧,可你爸爸的声音太令人难忘,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老师,他想上台,当演员,这是他不醒的梦。妈妈走了,弟弟走了。他同事、朋友、亲戚,还有上级,都拿背朝着他。”说到这里,她有点说不下去,“如果开始就由着他唱京剧,说不定不会这样……”
“他,干什么工作?”
“拨拉算盘珠,和阿拉伯数字打交道。”
“会计员?”
“从开始到最后离开,一直是个不称职的会计员。”
“退下来了?”
“不到年头,就劝他休息了。”
“他不会放弃他的梦吧?”
“当然,他最大,也是最后的梦想,就是登上舞台!”她说话的神气,既不是讽刺,也不是赞扬,没有首肯的意思,可也并不是反对。“老师,让你见笑了!”
我真心诚意地解释:“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
今年秋天,老朋友再三电催,我又来到了h市。这次说心里话,大半因素倒是为那位老先生而来的,更具体一些,那迷人的声音所创造出的氛围、意境,总萦回在心怀,多么想重新亲身领受一下啊!
第二天早晨,我提前打开了窗户,六点整,那公园一片沉静。等到在课室里,看到那女孩袖上的黑箍,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请同学们谅解,这堂课我是怎么也无法讲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她走过来。
“老师……”
“我到h市不知多少回,还是第一个清晨没听到你爸爸的声音。”
她眼圈儿有点发红。“他走了,临死前,按照他的愿望,给他穿上了戏装,才慢慢闭眼的。”
我还会到h市去吗?
大概,再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