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相识,很偶然;交往,只有那么一次。
他比她差不多大三十岁,可以做得她的父亲。所以,那些风言风语,刮到所长耳朵里,这位老兵只用两个字来表达他的看法:扯淡。
在中国,很有些喜欢扯淡的人。
但张亭之能够和这位漂亮的画家结识,却由于老兵。快临近春节那阵,张亭之家的大门被拍得山响,他吃了一大惊,因为他刚到机关去参加政治学习回来,没办法,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开门一看,天!满脸刺猬般胡碴都上霜的老兵,给他送年货来了。
“山鸡,我打的;野兔,我罩的;这鹿肉,是它自个儿一惊,撞死的,给你割几斤尝个新鲜;这鲤子,水库里的,该你白吃!”他站在屋子中央,浑身冒出雾气,脚下汪起一摊水,满屋是山里新鲜的空气。
张亭之直搓手:“老兵,老兵,往日我在台上,你不来打点,偏是我离休了,你这不是朝没用的神仙烧香,白费工夫吗?”
老兵哈哈一笑,桌上玻璃杯都震得发响:“我在温泉镇是皇上,用不着跟谁打立正。张总,就因为你下野,我才来看你。不是有文件高工可以到六十五岁吗?”
“是这样,可我不想恋栈!”
“刚六十。”
“撵你?那两位副厅长!”
“最初,我这样做,倒本想感动上帝,结果……”
结果可想而知,机关里那辆伏尔加轿车,仍旧老样子,每天早晨,先到羊胡子大街接正厅长,然后到猫胡子大街接副厅长,让二老继续革命。他俩早超限了,副厅长不退的原因很简单,正职不作出榜样,哪有副职带头的道理?正厅长心里很清楚,咱俩虽然同岁,可你比我大几个月,也得你先办了手续再轮到我。
“这样,你倒在家修行!”
他又点点头。
“整天猫着?”
他又点点头。
不过,政治学习还是想着他的,这时候就要他离而不休了。那二位精神抖擞念文件,好像没有张亭之在场,就无的放矢了。他多年来担当这种学习对象的角色,也只好哭丧着一副脸听着。正厅长念了,副厅长念,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时不时从文件上方,扫出一丝余光,瞅一眼半眼这位离休的总工程师。
老兵骂了一句粗话:“我操他祖宗!”至于谁的祖宗,闹不清楚。他替张亭之憋闷,“弄点酒喝,真窝囊死了!”他脾气暴劣,因此才从部队转业,担当温泉镇风景区管理所的所长,科级干部。否则,他至少得当上军长,都这样说。
张亭之从酒柜拿出老窖,还没找到杯子,老兵已揭开盖对着瓶口饮上了。他抹抹嘴,说:“干脆,张总,你在省城待腻了,闷得慌,就到我那地界上散散心去!”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说话就开了春,说话就风和日丽,老兵从温泉镇给他摇来电话,告诉他,刚从水库里爬上来,扎了半天猛子,好痛快!
他动心了,“好,我来。”
“明天!”
“就明天。”
世界上好多事阴差阳错,但又偏生那样巧合,不早不晚,那天晚上碰上了女画家。不过,话说回来,安曼也同样是老兵的座上客;没有见过如此海量的女同胞,酒对她来讲,无异白开水,不论多少,悉敢奉陪。所以,只要张亭之应邀前往,迟早有见面的可能。
张亭之起了个大早到长途汽车站去,票已售完。正懊丧间,她走近过来。那时,天色微明,光线仍很晦暗,但一个人的气质与风度,是可以心领神会的。站房里那么多候车的旅客,他一眼被她吸引住了。她手里捏着一张显然多余的票,要退,好几个人围上去。但安曼却用眼瞟着他,她问:你到温泉镇去?他说是。她又问:是你自己去?他说是。她拨开好几只争着要这张退票的手,好了,这票归你了。他一迭声地谢,她说没啥,拖着她那带轱辘的行李包上车去了。她穿的到处都是口袋的长外套,水龙布的,臃肿不堪,头发像乱蓬似的用缎带束住,但那潇洒的背影,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他不讳言,在那一刹那,甚至有一丝绮丽的情思,从脑际闪过。春天嘛,万物生长的季节,哪个文件也没规定,六十岁的人不能享受从冬季走出来的喜悦。他承认,那一刻有过非非之想,这时,正副厅长马上做出痛心的样子,张总,张总,唉,唉,唉……还做出非礼勿听的圣洁状。
“我半点不打诳,从那以后,我看她倒是蛮可爱、蛮纯真的女孩子。我们俩可算是忘年交,蛮谈得拢的……”
两位厅长继续唉,唉,唉,谈话就这样结束。
伏尔加轿车载着这位住猫胡子大街的,载着另一位住羊胡子大街的,煞有介事,张亭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请他来谈谈,只是证实一下他是否堕落到不堪救药的地步。他开始惶惶不安了,因为他们说张总啊张总,别让我们失望,那女子画了幅裸体画,简直不堪入目,沿河公园喷水池那光屁股女人塑像,就是她的杰作……张亭之见他俩说得直喷唾沫星,联想到消防队员在救火,好像是他脱了裤子败坏了道德文章似的;知识分子胎里带来的自觉矮半截的本分,在约束自己,也许少一些闲言碎语为好。虽然,夏天快来了,徜徉在白龙水库里,该是怎样一桩赏心乐事啊!
那天,天气绝好。
好天气,自然心情也好。身旁坐着一位漂亮女性,这旅行实在够惬意的,许多想说的话朝喉咙涌来。张亭之也惊诧自己一下子有这攀谈欲望,未免太多情,实在是好笑。当时连她姓甚名谁,从事何项工作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她什么性格,什么脾气,万一碰一鼻子灰,该怎么办?竟然不知深浅,萌生出这等搭讪的念头。也许,他想,六十岁的男人,终究也还是男人的缘故吧?春天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天那么蓝,山那么绿,几只羊,几匹马,或者几头懒懒的牛,点缀在景色间,不但添注了一股生趣,还启示着这种天籁自然,是多么怡然自得。他终于没张嘴,这样好,他安慰自己,六十岁了嘛,不是十六岁!
他弄不清是新鲜的山林空气,是果园飘出的花香,是邻座这位女士的化妆品,一丝丝地袭来,既撩动些什么,又抚慰些什么。这种心情好久好久不曾有过了,他挺舒服、挺安逸,甚至愿意这公路无限延长下去。想到自己还没边没沿地浪漫,便赶紧规规矩矩打住。这就足够足够啦,可以说不虚此行,别再妄想啦!哪怕本来要打你三记耳光,只掴了两下,那第三次免除了,捂着火辣辣的嘴,还感到皇恩浩荡似的。何况她坐在身旁,挨得很近,他的春天也只能到此止步。
车开到渡口,乘客照规矩下来。这是条不大的河,有条不大的船,一次可以载过去一辆大车,或两辆小车。车上船,乘客也上船,到了对岸,车下船,人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他们乘坐的车子才要往渡船上开,被拿小红旗的人止住,原来,后面公路上又追上来两辆轿车。张亭之站在渡口的岗子上,那位女性和他并立,看轿车似乎很得意地先登上渡船。他已记不得是他凑近了她,还是她过来靠拢了他,总之,他们站在一起。那时,天地良心,张亭之和安曼都沉默着,甚至还恼火,为什么不讲先来后到?
唉,唉,唉!两位厅长说,想不到是你,张总,更想不到你身边还站着她,我们都无法把你介绍给尊敬的客人。你曾经是我们树立的精神文明标兵,可她——下文好像很难从正经人嘴里吐出,只好摇头。
住羊胡子大街的正厅长,继续莫测高深地摇头,没法说,没法说啊!住猫胡子大街的副厅长为什么副,从这一点便可知道他略逊一筹的原因,在于他还多少口吐真言。张总啊张总,还问哩,全省城谁不知道,不到三十岁,离两次婚!说这话时,义形于色,字正腔圆。
离婚还有定量吗?他差点要提这个问题,但张亭之习惯于被人审,而不会用质疑的口吻审人,咽口唾液拉倒了。他当时竟未想到两辆轿车里,会是他们两位,船到对岸,风驰电掣一溜烟就没了影。也不知是他起的头,还是她忍不住。“真讨厌!”
“真讨厌!”
“有什么了不起的?”
“纯粹吓唬老百姓!”
“狗仗人势!”
“狐假虎威!”
说到这里两人乐了,好像在作对联。这样,他知道她姓名,可她申明,绝不是阿拉伯人。她介绍自己,画画,并不好,雕塑,很一般,但净捅娄子,老挨批,所以臭名远扬,她不相信他会了无所闻。张亭之很惭愧自己孤陋寡闻,更惭愧自己既说不出什么好,也讲不出什么坏,没有太痛快过,也没有很痛苦过。这时,他们上了渡船,河水清亮清亮,映出那一头蓬乱的秀发,她说,“你大概比较幸福!”
张亭之说不好他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她在水中的影子,歪着脑袋,显得玩世不恭。她说:“我不想使大家都喜欢我,那太可怕。”
上了车,坐稳以后,继续朝温泉镇驶去。张亭之沉吟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总想讨所有人的好,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好像并不落好。”
“很累?”
他觉得她的话说中了些什么,他觉得这是朋友充满慰藉的同情,他觉得他涌上来的语言,倒是推心置腹,绝对真诚和毫无杂念的了。
“是这样,日子并不轻松。”
“我何尝不如此。”
“你不在乎,你豁出去了,所以你自在。”
“但幸福离我很远。”
“那也未必不是另外一种幸福!”
她激动地抓住他,惊喜地说:“你的话真精彩!”
他握住的那画家的手,竟比他土木建筑工程师的手还粗粝些。
他那时并不知道两辆轿车,前车里坐着羊胡子大街那位,后车里坐着猫胡子大街那位,陪着美籍华人来参观游览。甚至他,还有老兵,还有喝了半瓶酒若无其事的安曼,在和煦的春水里,胜似闲庭信步地仰泳着,也未发现从身边驶过去的游艇上,站在饱览水库风光的尊贵客人中间的两位厅长。
他们可清清楚楚看到了张总,和他身旁穿比基尼泳装的安曼。“唉,唉,唉,那妖精啊……”
“太不庄重了,张总……”
“她还向你猛扑过去,简直全裸,天哪……”
羊胡子大街那位做出惨不忍睹的模样,猫胡子大街那位用念文件的口气说:“我们很想把你介绍给客人,他们和你是同行,搞土木工程,当然对水库、对堤坝要比温泉浴更感兴趣。可是,当着那极其傲慢的所长,你们竟搂在一处,假如没有其他人在场,天晓得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这就是那次请去谈话的一项内容。
他不得不辩诬,事实并非如此,他先说,是他搂住了安曼。没有法子,在那样情况下。
“你搂她则更不对了!张总!”
“我正仰天躺在水中,她碰翻了我,呛了口水,自然要抓住什么,这是人的自卫本能。”
全怪老兵,他酒喝多了,话也如泉涌一般。他说:“安曼,你每次来写生,都夸这水库美——”
“不美吗?”安曼像人鱼一样游着。
“当然美,要不我愿在这儿当所长?安曼,你知道这水库谁设计的吗?你知道那漂亮的堤坝谁建筑成的吗?”
“谁?”
“就是这位离休的张总,所以他有权利白吃这水库里的鲤鱼。”
安曼欢呼了一声,扑了过来,要同他握手,于是出现了那大令卫道者沮丧的镜头。
她说,很严肃:“我一直有种艺术家的敏感,我觉得我应该把那张退票让给你,因为你的气质,我相信你可能是我同行。”
“同行?”
“当然,我们都在进行神圣的创作。”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话,那明亮的眸子在水光波影中更迷人了。他很开心,他好像头一回发现水库果真美得很。
春天,多么好啊,真是不可思议。
“就这些?”羊胡子大街那位问。
“就这些。”
“你好好琢磨琢磨!”猫胡子大街那位说。
“我好好琢磨琢磨。”
开伏尔加轿车的司机来接二位下班回家。
正厅长握住他手:“这种同志式帮助很有益处。”
副厅长握住他另一只手:“张总,张总,那裸体画,都能吓你一个跟头,沿河公园喷水池那光屁股女人……唉,唉,唉,唉……”他摇着头走了。
“唉,唉,唉!”正厅长松手,拍拍他肩膀,也走了。
到底是正厅长,政策性强。
张亭之在不安中多少感到一点希望。羊胡子大街这位没有摇头,而是亲切地拍他肩膀,这也许意味着有救。
他稍许定了心,回到了家。
老兵在屋里坐着等他,劈头就问:“你病啦?”
“没病。”
“怎么灰不溜丢的?”
“从来就这样的。”
“你收到安曼个人画展的请柬吗?”
“收到了!”
“太好了,咱俩一齐去看。”老兵风风火火赶来竟为这事。
“去吗?”他有些迟疑。
“为什么不去?笑话!”
好一会儿,张亭之又吞吞吐吐地问:“去吗?”
老兵炸了,大吼一声:“你这个人怎么活得这么窝囊。”
张亭之终究去了,还是没去,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