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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 好人

每年冬季,她妈妈的气喘病就犯。

她替她妈妈难受,当然,教了一辈子中学的妈妈,为吞进肺里的粉笔尘末付出代价,要更痛苦。

常常整夜地哮喘,也常常整夜整夜地无法平躺下来,只能靠在床头,和衣而卧。

“你又守了一整夜!”

这几乎是方洁从冬天到夏天,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常常会说的头一句话。她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觉,说不睡说不睡要陪妈妈,还讲着她学校里的什么事,她带的初三甲班什么事呢,眼皮就粘上了,连同睡意挣扎的工夫也没有,囫囵地进了黑甜乡,而且一觉死沉死沉地非到她妈叫她三次,推她三次,才好不容易睁开眼。

“你又守了一整夜!妈,你……”

“看你躺在我身边,睡得这样香甜,我倒没觉着坐在这儿有什么不舒服。”

“妈,我再躺五分钟!”她赖着,也不知怎么这样困。

“快起床吧,方洁,别误了孩子们的早自习!”

她妈妈是位有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已经退休了,方洁和她妈妈一样,也是一位中学教师,不过,教龄只有她妈妈的十分之一。所以,她的生活节奏还未能完全适应学校那一套作息时间。她妈妈,按她的话说,一位可怜的妈妈,一位被丈夫抛弃了的妈妈,则成了一张绝对准确执行的课程表,甚至喘咳起来,也是一节课时。方洁不忍心她妈妈喘不过气而憋得脖筋涨起的苦痛,总是放下拿回家来待批改的学生作业,过床边来为她捶背抚胸,她准会推开方洁:“忙你的去,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起初,方洁不怎么相信,后来,好几次握着她妈胳膊,看着那块老掉牙的手表,还是区教育局工会六十年代奖给模范教员的黑盘上海牌表,果然,四十五分钟,或者五十分钟,好像隐隐约约下课铃声响了似的,她妈的气喘平息下来,可以均匀地呼吸了。

“妈——”

她妈那对眼睛明亮了,似乎为印证了这一点而流露出喜悦。而方洁,却感到苦恼。倒不是因为她妈妈,而是想到了自己,“妈,我可不愿意成为一台教育机器——”

她妈不以为然地摇头,这也就够了。方洁知道她妈不赞同,便也不想争辩。她们母女俩就这样融洽地相处,没办法,十几年前丈夫把她和女儿撇下,使得她们俩必须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过来。有时候,方洁疯起来,搂住她妈,竟然没大没小地叫:“我的老姐姐哎……”方洁这种奔放的、无拘无束的感情,倒可能继承了她爸爸那种很外在的,被她妈说作是表现派的禀赋。

“像话嘛!方洁!长幼有序,疯过头啦!”

“妈,真的,没有男人的家,就像女生宿舍。”

她妈笑了。方洁觉得,她妈笑的时候,有一种凄婉的美。她弄不懂她爸——现在在招生办工作,按说很有权势,其实却必须规规矩矩,并没有什么大油水的部门——为什么和她妈离婚,然后讨了个高头大马的早年的国家球员做老婆?她叫她阿姨,每次去她爸家,这位阿姨总要给她沏茶。方洁是纯客观地评价她妈和这位阿姨,不带任何偏见。如果她是她爸,她想,她的选择和她爸相反。她和她妈探讨过,她妈的回答就像教书口气一样平静:“因为你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你不恨爸爸?”这问题自方洁懂事以后,也不知问过多少遍了。

她妈也多少遍地回答她不,或者索性摇头。慢慢地,方洁大了,不再孩子气地希望她妈恨,或者一直以为她妈不过是压抑住这份感情罢了,而终于明白她妈是真诚地表白。她明白,她妈教了一辈子初中,因而也被孩子们的天真,熏陶得像一个初中女生那样单纯。她甚至不允许方洁谴责她爸的背叛,直到今天,还让女儿姓着她离婚丈夫的姓。一再地跟方洁讲:他永远是你的爸爸,到他老到动弹不得的时候,你要去服侍他。他和我离婚了,但你们父女关系,血缘上的纽带是谁也分裂不了的。去吧,去吧,去看望看望他,他是你爸!

方洁读中学的时候,倒常常去她爸家,顺路也是一个原因,考进师范以后,就去得少了。反正每次去,那位阿姨总给她沏茶。等到毕业了分配工作,就难得迈进她爸家的门了。他们搬到新建成的居民小区去了,分到了三间新房,方洁只去过一次,好像半年前的事了。是为了自己工作,希望从郊区中学调回城区来教书,确实是由于妈妈冬天犯病能够照顾。她爸痛痛快快地答允了,没问题,说是要去找一位老局长,这点忙总是肯帮的。其实这位局长,她妈也认识,最早最早的时候,老局长在中学当校长的那阵,她妈和她爸都在他领导下当教员,也算是老领导。不过,她妈一碰上去求人为自己做些什么,简直地没有能耐,磨不开脸,张不开嘴。她爸显然不会忘记以前妻子这种说来窝囊,其实也许不是窝囊,没准倒应算是好的品性,点点头,体谅地说:“我这就去找局长,趁他还没下野!”

她望着她爸,在新居里踱着步,讲他和能决定她命运的老局长的过从甚密的情景。她第一次到这新居来,突然产生了一种感受,房子虽然是新的,而且确实是刚刚搬进来,但不知为什么,搬来了家具,连原来屋里的情调、氛围,甚至气味也顺便全带过来了。一股股从橡胶运动鞋里弥散出来的脚汗臭,仍同他们早先的家一样,阵阵袭来。她妈常说她爸年轻时很帅,还用了风度翩翩这样一个至少在中国男人身上,很难用得上的词儿。方洁不是眼高,她认为一个人的风度是由内在的潜质决定的,这样的男人她不敢说没有,反正她没见到。她和她妈辩论说,老姐姐,就冲他家那股气味,他能习惯,风度没法翩翩。她妈摇头,分明全了解丈夫的弱点,可是宽容;不但宽容,还尽量往好处想。她莫名其妙,已经离了婚,而且分开这么多年,这种感情算什么呢?也许只能认为是,她妈太善良了。

她爸见她沉默,便不谈老局长了,问她:“你怎么样?”

“挺好!”

“你妈呢?”

“也挺好!”

那位阿姨又过来给她沏茶。

方洁始终也弄不懂她父母离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那时她太小,只记得她爸搬走再也没回她们现在还住着的房子。如今,这屋子里唯一留下来的她爸的痕迹,就是那张压在五斗橱玻璃板下的一张她父母的合影。弄不清她妈为什么偏偏保留这张发黄的照片,也许还期待着她爸爸重新推门进来?也许只是为了提醒方洁,记住,孩子,他是你爸爸?

总而言之,逐渐了解人生的方洁,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去猜想他们夫妻为什么离异。

父亲早年也是多才多艺,后来学乖了走上仕途,显然很满意目前这区招生办副主任的职务。每年暑假他忙得要死,而她去的这一天,又正是发高校录取通知的关键时刻。她感觉她爸爸多少有点炫耀地送走一拨拨来访的学生家长,还做出一副穷于应付的苦恼相,尤其对人家执意留下的礼物,那种摇头和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被陷害了的义愤,她——她妈总说她八十年代——总以为不大自然。他不可能和女儿多谈了。又有人敲门了,他说:“这件事让你妈放心,你也给学校打个报告,说明家里确有困难,这形式总是要走,老局长我去说,局里的工作我去做。”

“那就谢谢您了!”

也许她尊称他为您,她爸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也许因为他身上招生办主任的味道淡了点,那种血缘上的认同感多了些,倒觉得他亲切得多。

回到自己的家,她妈正趴在桌子上帮她改学生作业,只要过了冬末春初,哮喘病便会消停下来,她对她妈那双期待着回答的眼睛说:“答应了,挺痛快!”

“你爸爸?”

“你不是让我去找他帮忙?”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的。”她似乎是要灌给女儿这个印象,“他是好人!”

“妈——”方洁又回到一个并不经常提起的老问题上,“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行啦行啦!快擦洗擦洗吧,一头的汗!”

每逢谈到这类话题,她妈不是回避,便是打岔,或者支吾着遮掩过去。

反正她爸够神的,她办回来了,而且不等学期结束,阳历年元旦可以在城里过了。新分配去的中学,不但离家近,还是个区重点,方洁高兴得要命。她本想马上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妈,她觉得她那心地善良的妈妈,一辈子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振奋的事,除了那块黑盘上海表,曾经使她风光过一阵外,好像再找不到特别令人高兴的记录。所以,直到今天,她妈还戴那块老表,并不是经济不宽裕到连表都买不起;她妈也不吝啬,甚至离了婚后连她的抚养费也不要她爸付过一个子儿。她还劝过几次换块表戴,后来方洁决计不再啰嗦了,那已经不是一块表,而是一段她妈一生中唯一值得记忆的记忆。罢了,她反转来倒同情她这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书的妈了,一个人终身连和人高声嚷嚷几句都没有过,方洁替她妈窝囊。所以,她把一切一切调转工作的手续全办妥了,连行李铺盖卷儿,连在山村买的红果(因为能软化血管,降低胆固醇,在城里成了尊贵物了),悄没声地推门进屋,给老姐姐来个绝对的惊奇。

“妈——”

她有钥匙,连门也没敲,冲进来就喊。

她妈却不在家,兴冲冲的她扑了个空,气得方洁直擂桌子,她知道她妈干什么去了,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夹着教科书回来了。

“你又去给人家补课!”

声音响得吓她妈一跳,她妈赔笑地解释:“我哪晓得你突然回来,在家里待着没事,这孩子两次考大学都差几分,不够分数线,怪难受的。”

“有钱吗?”

“你就想到钱。”她妈摇头。

“我不像你有这种白劳动的瘾,冷空气一刺激,又该整夜不合眼啦!”

“麻黄素!”

“你就知道麻黄素,考不上大学活该,你犯不着……”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妈不会像她这样做人,同样,她也决不会像她妈那样处世。如果说这相濡以沫的母女俩,有些什么矛盾,分歧点也就在这里了。她若是她妈,才不肯那样轻轻易易地离婚,凭什么,到百货公司买样东西,不合适去退,还得费点口舌呢!说离就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她爸那时很受老局长器重,属于前途灿烂,一步步要往上发达的人,对她妈说:“也许,我们还是分开的好!”她妈便答应了。笑话!如同儿戏一般!方洁追问过总有分开的理由,她妈不说,逼急了,她妈想想,久远的事,竟觉得淡了。或者也似乎在宽容,在忍受中不成什么值得说的了。气得她直捶她妈,“要我,破釜沉舟,豁出命去大闹一场!”她妈笑了:“那样有什么好,伤了别人,伤了自己,也不解决问题!”每谈到这种程度,她只能叹息:“天哪!老姐姐,你呀你……”

她妈这才发现红果,发现捆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不像拿回来拆洗的样子),“这,这……”

方洁已没有兴致了,便随便地说:“同意了,放我走,就这样,回家来。”

她妈声音都变了:“成了?”

她把调转介绍信、工资证明、团关系,摊在她妈面前,“还闹了个区重点中学,够让人眼红的了!”她故意说得轻松,其实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奋。可她妈,簌簌地直掉眼泪,一点也不掩饰地像小女孩似的哭了。“妈,妈……”

“我知道你爸爸会帮忙的,没想到老局长也肯这样使劲,这世界上还是心肠好的人多啊!到底调回城里来了。”幸福的泪水一个劲地滚落下来,今年冬天有女儿在身边,病犯得再厉害,心里也踏实了。“我知道,老局长对我印象不大好,我不像你爸,事事走在前面。其实,我并不落后,该做的全做了,不知为什么,老局长,那时是校长,总觉得我政治上不开展。他人是好人,我明白,他也是恨铁不成钢!那时你爸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接班人了,我怎么能影响他的进步。”

“哦!”方洁听明白了一点,“敢情你和爸离婚……”

她妈连忙辩解:“这可跟老局长扯不上,印象不好也不至于调唆你爸和我离婚。他是好人,真的,要不他肯帮忙把你调进城里来?不过,那时争取入党可太难了,你爸又是个积极分子——”说到这里,她妈倒微微笑了,“当然,一方面,他积极得过头点,另一方面,我呢,也实在跟不上趟,使劲也不行。没办法,你想,我连对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从来没大声斥责过,要我一下子在会上去批判揭发,昨天还在一起备课的哪位同事,我怎么也张不开嘴。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一有了不是就全错,硬是拐不过弯来,再说究竟谁对谁错呢?那年头这种事三天两头有,一开这样的会,我就打憷——”她妈脸上那凄婉的笑,让她看着心酸。

“就这样,我爸提出和你分手?”

“不能怪你爸,他实际上心并不坏,人往高处走,可以理解。他提出离婚,可一半主意还是我拿的。”

“哼!”

“你哼什么?”

“我哼他们两个人!”

“方洁,要不是他俩你能这样痛痛快快办成功,还真得去谢谢,尤其是老局长……”

“那有什么,妈,那是你多少年痛苦换来的,他们不该帮忙?”她知道她妈不赞成她这样说,又是八十年代论调。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我替他们心里有愧,你感激他们个屁!”

她妈不想和她吵,对方嗓门一高,马上退让惯了,便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礼拜天,你还是抽空去告诉一下你爸,好吗?”

“我不去!”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到底也没有去,她妈后来催过两次,她急了:“老姐姐,你要去自己去好了。”她还是下定决心不再麻烦那位阿姨给她沏茶了。

她说再睡五分钟,她妈还是让她足足睡了十分钟,才推醒她。“起来!乖!这下可当真的要误事了,快!快!”

“哎,哎,教学机器,没办法!”方洁翻身下床,一阵风似的穿洗梳戴就推门出去了,后面她妈在叫,她停住脚,又是到老局长家去面谢的事,“红果都不那么新鲜了,再拖几天连这点送礼的借口也找不到了。”她心里反感地说:“烦死了,烦死了,这老姐姐天天唠叨!”她仿佛听到她的初三甲班学生在教室里闹翻了天,“小方老师不来了,咱们还是侃大山吧!”方洁没奈何,答应她妈:“好了,好了,我去!”只好硬着头皮去受这番罪了,横竖逃不脱的。

当然,她为她妈难过,对这个只知道教书,只知道学生的老师来说,求人难,倒也罢了,送礼也难,就不免太怯懦与无能了。竟不敢把这份厚礼,好酒洋烟送到老局长家,其实倒是诚心诚意的感谢,怎么进门?怎么启口?怎么把礼品拿出来?她妈不知和她探讨过多少回。有一次,她妈说:“干脆你一人去得了!”

“我?”

“是给你帮忙的嘛,方洁!”

“实话,老姐姐,他认识我老几?不一脚踢出来才怪!”

“我真怵啊,从来没办过这为难的事!”

她由不得同情她妈,善良的人总知恩图报,可善良的人又总和忠厚懦弱联系在一起。送红果这由子还是她想起来的呢!“只要老局长不拒绝我打山里带来的这保健食品,妈妈,你就从提兜里拎出那两条烟,两瓶酒……”

“你先说啊!方洁!”

“妈,你开头——”

“万一他不肯收呢?”

“最好老局长不在家,交给他老伴——”

母女俩讨论到红果已经蔫了,才不得不去敲老局长家门。临行前,她妈多服了两粒麻黄素,怕万一呛着冷风哮喘起来。结果,事情出乎意外地顺利,从开始到结束,统共也不过一刻钟,还包括寒暄,叙旧,老局长抨击新潮(因为这时电视正演外国舞蹈,衣衫穿得薄了点),她妈讲了讲学生作业负担过重。局长的老伴赞美了一通不怎么光鲜的红果,好酒洋烟倒成了不屑一顾的破烂货。她妈和她便告辞了,老局长和老伴送出门,还执意要送下楼,她妈谢绝了,于是在老两口“不送,不送”声中,母女俩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她妈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方洁,你怎么没讲感谢老局长帮忙调回城里来的事呀?”

“说好了你讲的嘛!当然,你谢他是正理。”

“一进屋我就像腾云驾雾,鬼知道我讲了些什么?”

“你提到学生没完没了地做题——”

“嗐!”她妈埋怨自己,“我说那些干吗,忘了正经来由!”

她坦然自若:“不说他也能明白的。”

她妈自我安慰:“只好心到神知,也了了这份情!再说,点明了,没准倒叫老局长那样好人难为呀!”

“也未必——”

“我不喜欢你总把人往坏处想,你不是调回来了?你能说不是有人在关心你,在关心我吗?”

她可怜她妈,又疼爱她妈:“好了好了,老姐姐,快回家吧!”

这时,老局长鉴定了酒不是假的,烟不是霉的以后,疑问地瞅着老伴,似乎希望从她那儿得到解答。这类人家,老伴通常很有板眼,便说:“给小方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结了?”

小方,就是方洁的爸爸,招生办的副主任。

“他哪有电话!”

“他主任家有,紧隔壁,叫一声就是。”

夜晚电话好打,一拨就通,很快找来了久不联系的老部下。立刻,传过热烘烘的问好声,紧接着便说:“老局长,我正想求您呢!您知道,我有个女儿,在郊区中学教书。您也知道,我离了的那位,一到冬天就犯病,身边没个人。能不能求您帮个忙,哪怕调到近郊呢……”

“恐怕难咧!小方……”他放下电话那刻,送礼的母女俩已经心情轻松地回到家,夜深人静,屋里暖融融催人欲睡,方洁早困得睁不开眼了。她妈像解几何题似的,因为什么,所以什么,仍在向她证明:“你说,还是好人多吧?对不对?”

她女儿似睡非睡,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