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没意思的故事 小事

“小事一桩!”哥哥说。

“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弟弟说。

“犯不着的,弟兄们,你说呢?”做哥哥的又说。

弟弟回答说:“那是自然,本来嘛,区区小事!”

这两兄弟我都认识,而且熟悉。老大叫若恺,老二叫若悌。我和若悌在大学同班,常到他家去。若恺那时正在热烈追求现在的妻子。恋爱状态中的人,往往有一种倾吐欲,总想着把自己成功的踌躇满志和挫折失败的哀伤欲绝的心情,讲给人听。我和若悌便是他忠实的听众兼不高明的参谋。若悌的这位嫂子从那时起,就表现得精明。她不是恋爱,而是练爱,非把若恺练得一点脾性都不敢有,练到俯伏在地,举手投降为止。所以,横生枝节,险象丛生,我们出的主意,总敌不过她的刁钻古怪,弄得若恺体重掉了十六磅,差点自杀,吓得若悌把安眠药、来苏水都藏起来。这样,若恺对我不见外,如今我们又在一块教书,自然便更熟了。

若悌比他哥哥能干些,聪明些。

弟兄俩很和睦。

他们家应算是书香门第,到他们父亲这一辈便式微了。解放后安排文史馆当馆员,月领干薪一百,加上有点老底子,贴补着用,也可以了。菊花开时去诌几句旧体诗。郊区粮食卫星上天,也用车载了去走马观花,回来后填词也用《贺新郎》、《永遇乐》等吉庆词牌,很快活自在的。“文革”便遭了殃,斗、羞、气、病,还未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呢,就撒手西去了。临终只说了三个字,“我的书!”眼睛闭上,不知下文。

当时谁也顾不上,只觉得老爷子愚得可笑,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自身命都保不了,还留恋身外之物。弟兄两个更加愚得可笑,因为派性观点不同,参加革命群众组织不同,其实并非一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完全用不着那样高的路线觉悟,竟至于不能见面。老爷子住院期间,若恺去时,若悌准不在;而若悌到了,若恺回避,像走马灯似的。老人以为两兄弟轮流当值,深感欣慰呢!直到死也不知道弟兄俩形同水火。妯娌俩瞒着,作为中间人的我也瞒着。这样也罢,何必让老人更添一层焦虑,兄弟阋于墙,死了在九泉下也不安啊!看来瞒对了,否则,也无法给阴间打电话报告弟兄俩又和好如初了。

不久,走“五七”道路,打背包各去各的干校,凑巧,火车站,我和若恺南下,若悌北上,月台铃响,两个人相视一笑,先不免有点窘,讪讪地,做哥哥的先撤防了:“小事一桩!”做弟弟的也承认:“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恺叹了一口气:“犯不着的,弟兄们,你说呢?”若悌已经跳上车。他们的列车先开。“那是自然,本来嘛,区区小事。”

我没有插嘴,让他们兄弟俩讲和去。

车开走了,若恺摇头,我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三国演义》!”

“小心四旧!”若恺是个绝对信奉一切的老实君子。我笑道:“开头第一句话,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应得上你们哥儿俩!”

后来,干校也名存实亡了,我们便大自在,过着不劳而获,不获而食的神仙日子。有一天,若恺读他妻子来信,神色有异地问我:“我父亲咽气时你在场?”

我莫名其妙。老先生归天实属正常死亡,决无蹊跷可言。不过,那时稀奇事很多,活着的人死去,死去的人活着。难道老先生又活转来,或竟没有死,或死的并非本人?

“我老婆在信里说,她记得清清楚楚,爸爸临死时说过一句话,三个字,‘我的书’。你在场,你还记得不?”

我表示确有其事。

“什么意思?”

我耸耸肩。我在训诂考证校注详解方面,读大学时,就不是好学生。

“这是个谜——”

“斯芬克斯式的,那是三句话,你父亲用三个字。”

“别胡扯——”若恺到底心实。在家庭弟兄行中,通常是老大憨厚,老二精明。若恺在干校干打垒时,一顿吃八个馒头,能吃能睡能胖。若悌精瘦精瘦,两眼炯炯,怎么吃也发不了福。据他嫂子讲:“哼!都长心眼了!”是否确实如此,作为他们哥儿俩的共同朋友,不敢妄评。但若恺一五一十把老婆信的内容都讲了,大意是街道居民委员会和另一个我已记不清楚的,大概叫清查抄家物资办公室的单位,通知他们家,要他们开列抄家次数,抄家单位,被抄物品名单和“革命组织”所开的收据。如无收据则必须提供有关证明材料。他讲了半天,我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此公难怪恋爱时被他妻子作弄,买好电影票,她要看话剧;真到了剧场,她觉得还不如到冷饮店。他每天写一封情书。礼拜天,六封信保证一起退回来。估计若恺哭得眼泡红肿,她翩翩来临丢给他一个妩媚的笑,于是他再从绝望的悬崖尽头折回来。若悌可比乃兄手段高明多了,他去办理结婚登记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在他妻子的肚皮里三个月了。若恺见我不明白,索性把信给我:“你看,你看,我也绕不明白。”

原来他妻子,绝顶精明的人慌了手脚,不但没有收据(当时对那些来势汹汹的革命小将,谁也想不到,谁也没胆量,张嘴讨一张收据),连抄走的线装书,还有拓片,还有一些字画的目录名单也凑不出来。但老先生临终遗言“我的书”,饮恨之声犹闻。有她,还有若悌的妻子;还有,就是本人,我在场清清楚楚听到的。现在能提出最有力证言的,非我莫属。凭老人死时这句话,至少可以去认领。因为是书香门第,总会有藏书钤印的。接着她写了一段理应在枕头旁边讲的话:“能弄回多少是多少,不要也白不要,本来是我们家的祖产,也许有朝一日还能值个把钱呢!”女人的远见真教人钦佩,后来果然应了。她说:“爸死时那句话,我敢肯定,必定有宋版书、明版书无疑,否则他不能在弥留期拼最后一口气说那三个字的。顺便告诉你一句,老二到底弄病假条回城了,带到家好几立方木材,在张罗打家具呢!他把上上下下,拍得滚瓜溜圆,你呀,纯粹一个梁山军师,罢了罢了!”看到这里我笑起来,若恺这才意识到书信里有私房话的。我写了个证言交给若恺。

没过几天,收到若悌写给我亲启的信,拆开来一看,也是这件事。不过,他很策略,讲了一篇大道理,感谢党落实政策,要发还抄家物资,为了亡父九泉下瞑目安寝,遗物不敢散失,还希望我写个证言,证明他父亲临死时对我交待过,有一大批珍善本籍被抄走了,还有拓片,还有字画,信末特地注明,看在老同学面上,千万对家兄保密。

我给若悌去信解释,老先生是我送去住院的,当时他和他哥正在打派仗,都怕见到对方,都委托我替他们尽人子之责。医院病例写得清楚,老先生脑血管栓塞,语言有障碍,失去表达能力,能讲什么?如果他真是头脑清醒,口齿利落,也一定和我谈他作的诗和词。老先生还抄送给我几首作品的,有一首《浣溪沙》小注,步主席原韵咏柳,后来被批判成反动本性的流露。小将责问他为什么不歌颂傲霜斗雪的冬梅,偏去咏叹随风摇摆的杨柳。老先生吓得只有筛糠的份,哪敢有片言只语的辩解。从那以后,再加上一次游斗,遂一病至死。病危之时怎可能给我开书目呢?我表示实难从命。

若悌是不达目的,誓不休止的人,又来了封亲启信,至少要我在证言里,写出老人讲过“我有一批书”这话不可。否则,几十年交往就算掰了。

我绝不能制造两种版本的证言,难道档案袋里这类东西还嫌少嘛,添什么乱?我照抄了上回写的,给若悌寄去。若恺问我,“老二找你干什么?总来信?”我说:“他要打家具,征求我意见,什么式样较好?”若恺很容易哄的,这人确实厚道,他信了,只是有些不明白,我并非家具商店经理,或研究过室内装潢设计,老二为什么千里迢迢打封信来请教。“莫名其妙!”他说。

我表示同意:“你家老二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后来,我们都告别了昨天,一切重新开始。岁月变得那样光明灿烂,生活也愈来愈见希望,虽然须发添了几缕白丝,但都兴致勃勃地治学、教书。我和若恺仍住在校园里,筒子楼比邻而居,套一句古文,就是“撒尿之声相闻,几乎天天往来”。若恺身躯日渐膨胀,我真害怕本来狭窄的走廊,两边鳞次栉比排开的煤气灶和罐,总有一天他会挤不过去的。他老弟仍那样瘦,在他们那个研究所,居然混进了高知楼,四室一厅。据去过他家的若恺的胖儿子回家来讲的情况判断,显然已经现代化了。

若恺妻子哼了一声,臧否全在其中了。

慢慢地,我察觉出来,弟兄两家似乎又生嫌隙。

楼道里有一台公用电话,铃一响,谁在旁边谁接,然后长啸一声,几号几号,便有人趿着拖鞋去接。我电话向来少,因为这电话号码我秘不示人。一天,啸到我名下,赶忙去接,却是若悌。我问:“找你哥?”

“不,找你!”

“什么事,这么猴急猴急的?”

“我想用我哥家存放着的那套扫雪山房的文集。”

这可奇怪。“你自己没长嘴?”

“求你啦!拜托啦!”

我当时琢磨,这个老二实在的莫名其妙。于是,敲开了若恺家的门。天热,他胖得受不了,穿了件该叫犊鼻裙的大裤衩子,袒腹大睡。我推醒了他,告诉他若悌要用书的事情。他大吼一声,吓我一跳,这是个从来不发脾气的好好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甭提他,这小市侩!滚他的蛋去,要不是看在一奶同胞的分上,我恨不能宰了他。”

从来不发火,或不会发火,突然间大发雷霆,其实是很滑稽的。“我错把他当好人,没想到他卑鄙到这种程度!贪婪得不知羞耻,亏他好意思来要书!他发得还不够?肥得快流油了!别当我不知道,不明白,得了便宜还卖乖。惹急了我,全兜出来,我忍让是有限度的,他要是再无理取闹,我就和他打官司,法院见,反正一切都有根有据。”

我没有马上悟到在被发还的抄家物品上,弟兄俩竟反目成仇。趁他们出去乘凉,我给若悌拨了电话:“怎么回事?你们家老大差点向我摔原子弹,几本书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

没想到若悌也在电话里吼:“这世界上要是一个人被老婆控制得像手里牵的叭儿狗,那最无聊,最没出息。这胖猪,还有一点书香气不?浑身铜臭。全是他那小农经济老婆调教,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肥肉他们抢先叼走了,我连骨头也没捞着。我知道,越富越不敢露富,装穷,哭穷,老念叨字画,拓片,他们还嫌不够哇?现在我总算理解,美国有位百万富翁穿得像叫花子一样,感恩节还去吃施舍的免费午餐。你告诉那肥贼,吃独食要长癌的!我把状纸已经写好了,律师我也请了,现在就是官了私了,任他选择的问题。要几本书,只不过给他发出一个信号。”

他一口气讲完,不容我插嘴,这时,我问电话里的若悌:“老同学——”

马上我耳朵像中了弹似的,他爆炸了:“别提老同学,都是你干的好事——”

“怎么啦?”

“你给我写证言前,先给他写了证言!”

“你让我保密!”

“我让你保我的密,没让你保他的密。结果他老婆把价值连城的珍善本书,宋版的,明版的,席卷一空。我去晚了一步,只弄到根本不值钱的破字画和擦屁股嫌脏的破拓片……”说到这儿,基本上是哭腔了。

老先生临终时,并不曾向我托孤,按我年龄,他即使想托也不会托我,在他眼里,毛孩子一个。不过我略懂平仄,对仗联句,还算工整,谈诗论词,我和老先生算是忘年交,因此我觉得我有义务不能不过问。

我不得不先向若恺两口子摊牌,若悌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胖兄,你只不过逞匹夫之勇罢了,真的用刀捅了他,公安局会发你荣誉勋章?而你对令弟肚子里的坏水,似乎估计过低。再说,家丑不可外扬,弟兄俩打得头破血流,对得起在阴间的老太爷吗?”

若恺有他老婆在场,像相扑武士那样赳赳有力:“打官司我也不怕,奉陪到底!”

“算了!”我其实说给那精明女人听:“现在不兴长子继承权,既是遗产,若悌也有二分之一。独吞,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如今一部宋版书,要是进入文物地下市场,会肯出大价钱的。凡·高一幅画拍卖值多少钱?他是什么时代的?”

两口子哈哈大笑:“老二说的?”

“明摆着的事实嘛!”

若恺的妻子苦笑说:“我们找图书馆古籍部的同志来鉴别过,是我娘家表叔,涵芬楼,天一阁,他都经过手,绝对的行家。他说什么,能比论斤称多卖几个钱,还是留着吧!将来省得往图书馆去跑、去借,不好?”

“有鉴别证明书吗?”

她说:“我们提防着老二咬,当然准备的。”

大热天,我又去了一趟若悌家,一见我掏出那张证明书,这瘦猴竟笑得前仰后合:“到底是亲兄弟,心灵感应,我也找人鉴定过,我爹净是假古董。”

“全是假的?”

“基本如此。”

我想起老先生临终时说出“我的书——”那痛苦的神色。也许他完全明白这些是假古董,而且以假当真,哄了自己一生,还哄了别人,所以最后才想讲出一句真话吧?

这也比永远的伪好!

我打电话到筒子楼,把若恺两口子召来,双方把证明书验讫,都不自然地讪讪一笑。

哥哥说:“小事一桩!”

弟弟说:“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哥哥又说:“犯不着的,弟兄们,你说呢?”

弟弟回答说:“那是自然,本来嘛!区区小事!”

兄弟俩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