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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故事 春游

春天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对于公务人员来说,他们更敏感于另外一种气候。果真等他们感觉到春天的时候,春天已过去大半。

莫怨春风当自嗟,也许。

那天,倘不是年轻漂亮的打字员肖林,穿了件新款式的风衣,推门翩然进屋,令满室生辉,满屋人耳目一新;倘不是她进屋后,脱掉风衣,露出紧身的羊绒衫,显现出她那优美的曲线,透出了使人咽口水的气息;倘不是她脱掉风衣后,向屋里三位科长,并不专指谁地传达上面一个口信,要一份什么第二季度报表,恐怕,在大楼背阴一面的这技术设备处,还会残留在冬天瑟缩的梦里。

如果说,肖林那丰满的胸部,使人自然或不自然地产生出旖旎的情思,懂得在这个季节里,每个人身体内部有种力量,推动着什么介质,在加速流动,属于可以神会而不可言传的潜意识外,那么,干巴巴的四个字,第二季度,使这个处男女公务人员全明白了,上半年即将结束;春天不仅来了,而且快走了。

是吗?人们面露出惊愕、遗憾,再加上痴痴呆呆混在一起的尴尬神态。

好像又是肖林,好像又并不是这位打字员,而是技术设备处全体二十多位勤勉奉公的干部,突然间砉拉一下悟到了,怎么搞的?天晓得!忙昏了头,竟把一年一度有例可循的春游给耽误了。

“真他妈的!”

能纯熟地使用这类语汇,整个技术设备处只有肖林。她所以恼火,所以骂街,到并非因为春游没游成,失去什么。她想得开,不春游这年未必过不去,春游了也不会年终多给奖金。她从来主张,要想游,还是按自己主意,自己去玩,更自由自在一些。她只是对于全处二十多位同事,竟没有一位先生,或者一位女士,站出来振臂一呼挑个头,组织一次春游,实在感到痛心疾首。处长病了,春游吹了,要是处长归天了呢?所以,从她嘴里跳出这句话。

别的人当然也有类似想法,不过没有骂街,心灵也不免要触动一下。仔细品味品味,肖林的“真他妈的”,似乎也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因此,多少自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缺乏主体意识,或许还说得过去。其实,处长不在有科长,可他们三位都有习惯了的谦虚。若哪位组织春游,他不是隐然以准处长自居,便会被人认为有觊觎处长职务之心了。科长缩着脑袋,下面的几位组长更识相地保持缄默。也许办公室背阴,整年不见阳光,确实不能体会到季节的变换;也许像肖林那样看,不春游也死不了人。虽然能够给人宽解,但肖林的骂,掷地有声,多少使大家的自尊心受到点损伤。真是,难道我们是幼儿园的娃娃,非要阿姨领着,就不能在没有处长的情况下,来一次春游?

天!都六月份了!

技术设备处的处长姓居,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居老总。这老总取意,是过去老百姓对当兵的一种敬畏的叫法,绝非总工程师的省略称呼。他是地道的行政官员,紫棠色的脸盘,牛高马大的个子,说起话来,底气足,胸腔产生共鸣,使你想起军营里出操的号令声。这样气势威武的铁打汉子,竟然会病倒,而且病得不轻,让人难以置信。

“打点滴咧!”

“什么病?”

“肝——”

居老总火气大,脾性烈,水火不调,阳亢阴虚,大家觉得病在肝上,似乎很合情合理。他是个很干练、有魄力、令行禁止的处长,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你没有听清楚,你长耳朵干什么来着?叫他老总,怕和他工作作风、方式方法、言谈举止有什么关联。其实他不是行伍出身,但他却习惯命令式口吻讲话,不苟言笑。技术设备处的二十多位成员,和他共事多年,也逐渐适应,中国人在这方面的修养比较高。因此反而认定,那样伟岸的汉子,用民主方式,用商量口吻,平等地谈些什么,倒不成体统似的。

“就这么定了,索赔!”

“给他们打回去,就这么办!”

“拒绝付款!”

“决无商量余地,退!”

肖林,这打字员,实在可说是一位很动人的姑娘,但她经常听到居老总的话,也只有一句:“重打一遍!”

他若不病倒住院,准会在四月的第二个礼拜五,布置全处去春游的事情。居老总有他严格的日程表,一丝不苟,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一定之规。他想得很全面、具体,谁负责联系交通工具,谁负责购买旅游食品,谁负责登记人数(因为准许带嫡系亲属)并分成小组,谁负责收钱(公家不全部承担费用)并向财务处去报销,谁负责去买门票,谁负责搞游船(假如去游的地方有船可划时)……

“什么时候?”

这无需问得的,通常是第二天,即礼拜六,他讲求效率,不给他部下更多准备时间。而且游累的话,礼拜天休息,歇过乏来,不影响下周一上班。

“什么地方?”

只有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难得破例地,可以听到居老总用疑问句式开头,怎么样?今年咱们去某某地方!结果自然也就去他建议的那处。当然,二十多人未必心那么齐,也许有个把人,怕是不怎么乐意非去那里不可,但公开表示异议者好像从来没有。一是大家惯了,二是能够想得开;北京城内外,乃至更远的去处,归里包堆儿,也就那些可以一游的地方。今年不去,明年去;明年不去,后年去,总有去的一年,早晚轮得上。再说,去甲处而不去乙处,去乙处而不去甲处,又有什么质的区别呢?

所以,谁也没有试过,偏不去。居老总说:咱们另换个地方,行不行?

当然,也许行。

那年,慕田峪段长城刚修复开放,肖林早早开始制造舆论。说实在的,在技术设备处,也只有她最不知轻重。她负责到收发室拿报纸,报上恰巧有段消息,她对一位很少有主见的大姐念叨这段长城,还煽动地说,有些单位连同马兰峪的东陵一勺烩也逛了。

居老总也偶有随和的时候,那年问他去什么地方,他在“怎么样”的疑问句后,不也定了去慕田峪。不过马兰峪不予考虑,谁也不敢试探一下;大家很快体现出修养,东陵也不外是陵,看了十三陵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带领全处人员和亲属,起了个大早到了慕田峪,他不往山顶上去,而是站在山下停车场那儿看大家爬。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存在任何不高兴、闹别扭的成分,他只是认为他应该尽到领导的责任而已。有个新来的女大学生,好意邀他,并且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居老总挥挥手,表示兴趣不大。那女孩子下不了台,肖林连忙过来拖走她,告诉她,“你多余去碰钉子!”

“也许他生我什么气?”

“不,每次都这样,他不大玩!”

女大学生畏畏葸葸地回头看山下的居老总:两脚分开站立,双臂抱在胸前。那天偏生有三四级风,暴土扬尘,刮得他灰头灰脑,从高处俯视,活像钉在那儿的混凝土桩。其实天气预报早知道,但礼拜六这日子决不会变。

“幸亏刮风,要下雨呢?”

“除非下锥子!”肖林好意提醒她,千万别误点。

“为什么?”

“到点就开车,决不等谁,这是铁规矩。”

“这么厉害?”

“你不信可以冒险试试!”

“别……”新来的这位一看山下那凛然不动的桩子,服了。

肖林不曾告诉这位同事她自己的经历,自然也是春游。有一年到香山,她碰到同学,她又喜爱拍照,这是所有长得标致一点的女性共同的弱点。等到胶卷照完,出来,车早没影了。只有居老总一个人双腿叉开、双手抱胸站在公园门口等她,紫棠色的脸变成猪肝色。从那以后,谁也不敢误点。那位没主见的大姐,索性提早半个小时赶回集合地点。三位科长中的两位,去年在十渡,干脆学他的样,分开双腿,抱住胳臂,一左一右在他身旁站着,像哼哈二将。

“你们这是干吗?”

“陪陪你!”

“不去玩?”

“也没有多大意思!”

“是这样!”他赞同地说。

如果居老总的肝不出毛病,肖林想,那么第三位科长也会叉腿抱拳,参加他们觉得春游没有多大意思的俱乐部。如果真的那样,肖林乐了,正好,他们几位处里的领导层,倒无妨借此机会,传达个文件,开个碰头会什么的。

大多数人修养比肖林好,惯了,便无所谓。人家不觉得不好,我也没必要觉得不好。大家都不说什么长长短短,让来就来,参加这种春游,我干吗和大家不一样?不过,除了肖林,也许还有个把人,多多少少感到别扭。春游的主旨本是让人们在大自然怀抱里松散一下紧张的神经和劳累的身体,弄得拘拘束束,即使玩,也不开心,所以,肖林在归途中向邻座的一位老夫子抱怨:“又不是出来拉练嘛!”

老夫子笑笑。

“连座位都定死了的,有这必要?”

居老总的规定,你来的时候坐车上哪个座,回程时也必须仍旧坐在原位,这样,他好掌握把谁遗失了。

老夫子表示赞同肖林的看法,深有感触地说:“也许,用不着这么多规矩道理!”但接着又变换了口气,“不过,这也好,省得大家跟着操心!”

这天上午,技术设备处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心不在焉,先是肖林接连打出错字,像传染病似的,那位大姐发现手头弄着的报关单,早商检完了,白辛苦。叼烟斗的老夫子,咬了半天烟嘴,才明白吸不出烟是因为没有点火。

也是这天上午,还紧闭的玻璃窗外,飞来了今年第一只麻雀,它的光临表明气候暖和得离真正的夏天不远,需要到背阴的地方来凉快了。

女大学生指给肖林看这只梳理羽毛、显得极快乐的小动物,甚至用圆珠笔隔着玻璃戳它,它也不怕。

“它知道我们把自己关着!”肖林叹了口气。

女大学生使劲把封闭的钢窗推开,麻雀嗖地飞走了,但办公室里却充满清冽新鲜的空气。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念头,现在去郊外春游并不算晚,而且即使晚了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里面还含有另一层意思,居老总病倒了,幸亏他病倒,人们也可以进行一次说不定怪愉快的春游。

老夫子陶醉在凉丝丝的清新空气里,板烟不抽了,他说——他绝不想首先说的,但舌头不听话抢着说了:“也许,不必等处长出院了吧?”

“当然,当然!”大家一迭声地同意。

那第三位科长建议:“老夫子年高德劭,今年春游,舍你莫属,你来牵个头,多费心啦!”他很明智,知道自己不配挑头组织、领袖群伦,但也不甘心把这荣耀让那两位科长抢了先。

“不不不,我不行,绝对不行!说句不怕丑的话,我是磨房驴,听喝惯了。我给大家保荐一位肯定能干的同志——”他了解,他人不服众,力不从心。他年纪虽有一把,但如今那是掉价的东西。何况科长,组长,业务骨干,都轮不到他名下。老夫子又叼起烟斗,心想,索性来手绝活。

别人也不认为他是最佳人选,连声催问:“谁?”

他说:“依我看,肖林扮演这角色最好不过!”

打字员在这办公室里,是敬叨末座的小人物。但在各派力量无法平衡的情况下,在我死你也别活的心理支配下,她被推到舞台的脚灯前面,竟无一人反对。

肖林倒不怎么谦虚和表现出修养,她以恭敬不如从命的姿态欣然答应:“既然大家愿意春游,要我跑腿学舌,没有问题。”

大伙敦请她赶紧走马上任。

那只麻雀又飞到窗台,歪着脑袋打量屋里的人,觉得很有点蹊跷,因为屋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跃气氛,嗓音提高八度,动作夸大数倍,那位女大学生跳坐到写字台上,向肖林晃拳头:“喂,喂,听我说,咱们今年一定玩得比哪年都痛快!”

“毫无疑问,保君满意!”肖林转回头又答复另一位同事,“什么?你说哪天行动?当然,老规矩,礼拜六了!”

“干吗礼拜六呀?”

有人透露给肖林:“他正在热恋中咧!”

屋里七嘴八舌,个个表示出自己的见解和看法,也许太热闹了,那只麻雀飞走了。

那位没主见的大姐,以少有的坚决口吻说:“肖林,那年去颐和园,规定在北宫门集合,我哪儿也没玩,怕误了车,只管找这北宫门,脚都崴了,无论如何要补上这一课!”

有位组长反对她这建议:“玉兰都开过了,有什么去头?我看潭柘寺好!”

“白云观也开放了呀!”一位业务骨干说。

“大观园怎么样?”

“干脆北海,又近又省事!”

走廊里有人推开门探头看,因为从前这个处经常鸦雀无声的,如此嘈杂,以为出了什么事。科长们连忙示意众人,不必过分激动。肖林嚷了一会儿,热得把毛衣脱了,里面那个港货薄衫,把身体的动人之处都表露出来。她说:“一个一个讲!”她心里想,要居老总在场,谁敢放屁试试?

第三位科长冲着那高耸的胸部举手,他表示去哪儿,哪一天,都没意见。只希望集合时间不能太早,居老总一句话,五点半,头班车还没出厂。他那不胜其苦的样子,人人都有同感。

“礼拜六我不去!”正在恋爱中的情人声明。

“你不去,谁负责联系车?”肖林明白,找不到交通工具,春游就得泡汤,司机班有他铁哥儿们,而且他有门路搞到不花钱的油票。每年处长分派春游任务,他总是屁颠屁颠地干得挺欢,那时他不恋爱?

“反正礼拜六……”

肖林生气地:“除了这一天,你就不活了?”

老夫子以保荐人姿态出现,“肖林,颐和园这建议不妨考虑!”他走到那位大姐桌旁,表示出神圣同盟的样子。

一位科长提醒说:“颐和园坐小巴去挺方便,可报上讲,我记不准确了,不知是延庆,是房山,新发现一个大溶洞,比桂林芦笛岩、七星岩还壮观呢!”

近视得厉害的老夫子,惦念着宝贝孙子要去动物园,才不愿意到溶洞里去,浅一脚深一脚地遭罪。“颐和园加上动物园!”他呼吁大家要关心妇女儿童利益。

不知谁寻开心:“拥护老夫子倡议,再加上莫斯科餐厅,撮一顿俄式大餐!”

女大学生敢想敢干,她敲着茶杯:“肃静,肃静,肖林,我主张一拨近的,一拨远的,照顾各个层次。我去延庆那溶洞,谁有兴趣与我同行,请举手!科长,科长……”

那科长只是说说而已,去不去尚在两可之中。

自然也有响应的,肖林要不当主持人,她准头一个报名。但此刻她板着脸,胸脯一起一伏:“分两拨?亏你想得出,绝对不行!”

“礼拜六别考虑我!”

“到延庆,五点钟出发都嫌太晚!”

“今年的干粮,千万别买午餐肉,我恳求诸位啦!居老总年年一本经,汽水、面包、午餐肉,受不了!”这人又开讲了一通罐头食品添加剂的致癌性。

“你可以买德州扒鸡!”每年负责采购食品的人,反唇相讥,“钱!”他伸出手。“只要大家掏腰包,马克西姆的菜都弄得来!”

“那也不妨分两种标准,吃好的多掏,吃孬的少掏!”

他们二十多人差不多讨论了一上午。下午,那只麻雀又到这儿凉快来了,看他们继续热烈地争执着,到快下班那会,还未能在哪一天春游,到哪去春游,分不分拨,几点钟集合,带什么干粮,定不定双重伙食标准等问题上,达成比较接近或一致的意见。

这时,下班铃声终于响了,再重要的话题,也得让位于回家这最迫切的愿望,技术设备处一下子全走光了。只有那只麻雀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谁也弄不懂它。

肖林在大门口追上那位女大学生:“喂,等一等我!”

“干什么?肖林。”

“你替我交上这假条,明天,我不来上班了!”

“噢!可以问问有何贵干吗?”

“我自己去春游!”

“春游?”

“对,春游!”

“哪里?”

“北戴河!”

“天!”女大学生叫了起来,“这时候去那儿太早!”

“我就偏要这时候去!怎样?”她又口吐真言,“瞎呛呛半天,真他妈的没劲透了!”

肖林真的去了。到了北戴河,到了秦皇岛,到了雁塞湖,还到了山海关的老龙头。这里,技术设备处的春游行动计划仍在拟议中间,总的意向是一致的,肯定的,要游,而且要游好,但怎么个游法,有待具体商量出一个统一的方案。

不过,春天终于走了,夏天到底来了。

居老总还在住院,已确诊为肝硬变。不知为什么,在技术设备处,隐隐地有两种看法,似乎驱赶不走地盘桓在人们脑子里:一种是觉得他死好,一种觉得他最好还是别死。

这你必不信,然而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