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各式各样的追求,便有各式各样的幸福。
但是,你有一块幸福牌手帕,有一把幸福牌折叠雨伞,有一座幸福牌的书写灯,也未必是幸福的。所以,他和她并不开心,她对他不满意,他自己对自己也不满意,尽管连搪瓷脸盆上,也有“祝您幸福”四个凸出来的红字,他俩并不感到幸福。
他们两口子不吵架,外人看来,和和睦睦,两口子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在不幸福之外,再制造些痛苦。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每天下班回来,妻子问丈夫:“你们那位系主任还活得结实,没有心肌梗死吗?”
丈夫摇摇头:“像周岁小孩那样健康可爱,但智商也蜕化到周岁小孩那样的水平!”
“最高学府里的最高愚蠢,居然为人师表!”
“他活一天,这系主任位置就占一天,终身荣誉团骑士。”
“死不了?”他妻子第一千零一次地提出这个问题。
“至少明天、后天他还会对我们发表语无伦次的演说。”接着,丈夫又问妻子,“你们那位老所长、圣处女呢?”
妻子像丈夫一样地摇头。
“还没有选中她的接班人?这位斯芬克斯,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大家谜底?”
当然,继续是沮丧的摇头。
没有别的结论,两口子一致认为,从医学角度看,中国老年人的健康程度要比中年这一代强得多。不过,要是真的“永远健康”的话,他们两口子的幸福,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这一天,两口子分别从城市的不同方向,骑自行车返回他们的住所。天很热,屋子又小,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又在做暑假作业,他们跑得浑身是汗,只好端着盆——上面有祝您幸福四个字的——到狭小的厨房去冲凉。
妻子说:“今天回来路上,我碰到一辆急救车,朝你们学院方向开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是不是那老小孩心脏病发作?”
“发作个屁!健康程度和糊涂程度,和昨天、前天一样,今天有位西班牙学者来访问,老人家对客人大谈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止也止不住。宴会的时候,我提醒他,外宾不是意大利人,千万别再谈罗马城的喷泉了。他突然问我,西班牙的首都在哪,幸亏对方不懂中国语,气得我告诉他是伦敦,他正夹一筷子海参,集中精力在对付那泥鳅一样不听话的美味佳肴,居然还应和着我,哦哦,是伦敦,是伦敦!总算好,老人家饭后要午睡的,告辞了。那位西班牙外宾也感到轻松了许多,省得陪老人家在意大利地图上漫游了。”
妻子笑得弯了腰,正好夕阳照着她那裸着的身子。那种不幸福的惶惑又困扰住他,当时在同班同学中间,追求过她的人,现在谁不比他强呢!一开校友会,聚会在一起,教授有之,司局级干部有之,坐皇冠车者有之,家中装电话者有之,独他,当年的高才生,要在国外大学,金钥匙得主无疑。何况留校给系主任(就是那位和海参较量的老夫子)做助手,等于是钦定的皇储。而且,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就是眼前这位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把芳心给了他。如今偏是同学中最不济的,什么头衔都没有。在那些得意洋洋的面孔中间,只有他和他妻子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半点也不自在。
“我真是把你窝囊了。”
“行了,别忏悔,好不好?”
“那时,你嫁给那些人当中任何一个,也决不会住这样的狗窝。”
“我也不是配种的母马,随便拉一匹公马就干。”
“其实,你还是很有魅力的女人!”
“小心孩子们听见。”
“真的——”做丈夫的很当回事似的说,“也许系主任长生不老,也许他改变初衷,传位于那些拍马溜须的家伙。老糊涂了,没准做得出,那我永无出头之日。我确实不想耽误你,让你跟着我受罪,我思来想去,你还是摆脱我这个废物为好!”
“又来了,又来了!”
“说心里话。”
她也坦诚地说:“要走,还不如早走,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他望着他妻子佼俏的身材,紧绷绷地、喂过两个孩子的奶,乳峰还保持健美的形态。尽管无限痛惜,还是劝导她:“走吧,现在不走,将来更走不掉啦!”
她望着她丈夫那一副精瘦的排骨模样,心里不禁可怜他起来。有什么办法,并不是他的过错。人不可能八面玲珑在学术上又有建树的,更不可能在讨得上级领导的欢心的同时,学会四国外语的。系主任哪回出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论文不是他在这小小厨房里没日没夜地赶出来的呢?可他,连海关的门在哪儿也不知道。她同情他了,想起一句成语:“涸泽之鱼,相濡以沫”,便安慰他说:“我想不会永远这样的。”
他摇头,“希望渺茫啊!”
“那就等待!”
尽管两口子深深地感到不幸福,然而,此时此刻,这小小的慰藉,也算是不幸福中的幸福。也许夕阳不愿看天这样热,两个搂得那样紧的精赤身子,便躲进西山里去了。
饭桌上,孩子突然想起什么,忙从幸福牌书写灯的后边取出两封信来:“爸爸,妈妈,信,一人一封。”
一看,夫妻俩好不容易松弛一点的情绪,又变得恶劣了。
丈夫忍不住骂出了声:“他妈的——”
妻子总是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多些,对于钱袋自然要看得重,叹了口气:“唉,又得破费!莫斯科餐厅,每位二十元,这些家伙真有兴趣!”她又心疼钱,又羡慕那些春风得意的同学,又嫉妒,又觉自惭形秽,一时间感情颇为复杂。她知道,此刻她脸色一定够好看。她丈夫,坐在她对面,如同一面镜子,他怎样的尴尬苦恼,为难窘迫,估计自己一准也是如此。
“我不去了!”她丈夫扔下了筷子。
“这不是校友会的活动,是咱们班的聚会。你记得不,那个到圣芭芭拉去攻读博士后,嫁了洋人当了经理太太的女同学,不还给你写过情书——”一看孩子竖起耳朵听得入神,连忙喝开他们,“吃饱了没有?下楼去玩吧!”
丈夫抱着头,一声不吭。
她知道她言重了,抓住他手,抚摸着:“我不是有意的!”
半天,他才说话:“我当然明白。”然后他又摇头,“我大概果真不会有出息,完蛋货,这辈子交待了。”
“又来了,又来这一套了!”她用力托起他那越来越低的脑袋,“干什么?干什么?弄得咱们连半点幽默感都没了,多没劲,简直无聊透了!咱们该谁欠谁了吗?你看看,让孩子瞧见成什么体统?大丈夫男子汉,一家之主,还掉眼泪,像话吗?”
“我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做丈夫的竟哽咽了。
她掏出手帕给他擦去脸颊上的汗水和泪水,虽然,那是块幸福牌的手帕,然而,两口子却实在不那么幸福。
“去吧!”妻子还是忍痛作了决定,“这顿会餐不吃也得吃!”
“四十块钱!”
“如果咱俩不去,分明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别人怎样想咱俩,是他们的事,咱们不能失去自尊心。”
“四十块钱哪!”他倒不是十分心疼钱,花上四十元去维系住一颗自尊心,是不是值得?
“你能不能谈点别的?求求你!”
“别的又有什么好谈的?”不幸福的人连话都少了。
“我又想起那辆急救车。我就不信,你们系主任会长命百岁?”她把话题转移到这个永远的家庭主旋律上。尽管系主任是她丈夫以及包括这一家四口人的不幸福的根源,然而,那老人家确也是可能带来幸福的希望。所以他们的情绪常要影响到两个上学的孩子。只要看见推门进屋的爸爸,脸上蒙着灰暗的阴影,他们便知道系主任,那可恶的老爷爷还活在这世界上。全家围绕这个主题,在饭桌上能谈许多许多,反正系主任老了,笑话也多,他活着一天,便要制造一些笑话,像一碟开胃的小菜,颇能增加全家人的食欲。
“甭提那老东西!”他站起来,抱着头,好像得了三叉神经痛似的满脸苦泪。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这么坏,没准是要变天的缘故吧?”
“四十块钱——”又绕回到原处。
“够啦够啦!”妻子不耐烦了,他怎么能这样卑微委琐,一个人由于不幸福,连心灵、志趣、理想和谈吐都会变得庸俗和低下了吗?“真是让人不可理解,不就一点钱嘛,又不要你的命!”
“我怀疑有无必要花钱吃这顿饭,去阻止别人说长道短,我们那老头子,你们那老处女,议论还少吗?照样赖着不下台,其奈他何?”
“合适吗?”妻子觉得不去不妥。
“顶多让他们那些得意的人缺席审判好了,眼不见为净,更好,省得在场反而尴尬。”
妻子想想也在理。面子算老几?实惠才是第一。
他们虽然为自己从系主任和斯芬克斯那儿学到老脸皮,而感到这种认同多少有点难堪。但是用不着从钱袋里挖出四十块钱,两个人又不免轻松快慰了。在会心的一笑中,他俩又得出一致结论,人的脸皮厚度,大概是和年龄成正比例地增加着的。
那天夜里,他们夫妻俩由于这种顿悟,豁然开朗,连梦也十分香甜。窗外,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像一支催眠曲。如果谁要看到他们甜熟的睡相,能相信他们是不幸福的人吗?
就在这天夜间,系主任真的出事了。
他妻子所见到的,朝大学方向开去的那辆急救车,也确确实实是拉突然发病的系主任的。
倒不是心肌梗死,而是由于那筷子好容易奋斗到嘴里的海参,使得他那衰老的肠胃承受不了,腹泻,脱水,休克,一连串的并发症。系主任白天还在谈罗马竞技场斗牛,和西西里岛的黑手党,到了晚间,便彻底垮了。
不过,感谢上帝,幸亏不是心肌梗死,那样,老人家说不定来不及交待系里的后事,便撒手西去。现在一息尚存,因此就有发言权。那两口子刚睁开眼,门便被人嘭嘭地敲响了。说来可悲,总去敲别人家门的人,自家的门保险不大会被谁敲的。两口子也好,孩子也好,竟惊愕得不知所以。他,可怜的丈夫,真以为黑手党光临他寒舍呢!等到门开以后,他才知道,老人家贪吃住院,经校党委研究,尊重系主任的意见,由他来接替主持全系工作。因为下雨,特地派车来接;而且那西班牙学者今天上午作学术报告,乘此机会,向全系宣布新的任命。
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别人都以为他为恩师的不幸而心情沉重。其实,他脑子里考虑的却是,上午报告会结束后,肯定系里又要在小食堂宴请客人,记住,他告诫自己,千万别夹海参,这是一;其次,莫斯科餐厅当然是要去的了,四十块就四十块吧,西餐保险不上葱扒海参,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那天,他简直像旋风似的,主持学术报告会,系党总支改选会。出席全校分房的第十二次方案讨论会,没开完就请假到医院看了看正在输液吸氧的老人家,仅仅一夜工夫,死神攫住他不撒手了。随后驱车到老人的家中,表示慰问。回校的途中,又草拟了万一马上会用的治丧委员会名单。好容易锁上系主任办公室的门,打算回家,在走廊里来了一对要闹离婚的年轻夫妇,拦住他要求新上任的领导干部裁决。肯定,冲那满脸晦气的小伙子,他知道,准是像他昨天一样,属于不那么幸福的家伙。不过,他替这年轻人寒心,何年何月他才能拿到这把系主任办公室的门钥匙呢?
回到家中,虽然晚了。挤公共汽车到展览馆,又耽误了时间。两人脸上都不高兴,不是因为四十块钱,也不是因为晚。钱,已不在考虑的问题之列,晚,也无所谓,名角一般最后才出场。恼火的原因却是为了西服领带,妻子认为系大三角结好,丈夫系不来又不虚心,好容易烫平的领带,被他扭来扭去,成了裤腰带。妻子越看越别扭,丈夫却认为她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心理,在变态发泄。因为圣处女不吃海参,不会住院,谜底永无揭晓之日。
“你无聊!”她认为他这种心理分析,和老头子对西班牙人大谈意大利一样,牛头不对马嘴。
“我不理解你这股无名火!”
“你吵吵什么!”
“那我们来吃饭,还是来顶嘴?”
“也不是我要来的,是你……”
“是我改变主意,不假,可为了你!”
“哼!为了我?还不如说为了给你写情书的那位经理夫人。可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这根领带打成什么样子,也不怕你的老情人……”
“你给我住嘴!”
声音响得连展览馆的尖顶,都产生了回音。
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个不断,他俩并肩合打着一把折叠伞,在雨中的广场马路旁立着,一动不动。
这伞是幸福牌的,但是,他俩真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