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大一岁。一切的过错和不幸,全可以归结到这大一岁上。要是同岁,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比她大一岁。他就插队去了,她比他小一岁,恰巧从她那一届起,可以留城找工作了。他和她握别的时候,她,简直心都碎了。
“你当真要去?”
“我找不到理由赖着不走。”
“我等你!”她声音很细很细。
他说:“反正明年你毕业了,也要下乡的,命里注定。”
“那你等我!”她声音还是很细很细。
“当然。”他握住她的手,却很重很重。
好多年过去了,时光把记忆慢慢地冲淡,许许多多的往事,像褪色的相片,模糊了,消失了。但,他永远记住那很细很细的语音。她呢,也忘不了那紧紧一握,很重很重,至今还残留着那股隐隐的痛。
生活就是这样,有交会的路口,必然也会有分岔的路口。差一岁,仅仅差一岁,他下乡了,她留城。相反,假如他留在城内,而她却去了农村,同样,像棋盘上的兵和卒一样,失之交臂,便背道而驰,一直顺各自的路走到底。不是被人吃掉,便是吃掉别人。但胜负与你无关,你只是一颗棋子。
他想到这里,敞开喉咙喊叫:“便宜啦!便宜啦!”
这一条街充斥着出卖各式衣服的摊贩,他是许许多多嚷着“便宜啦!便宜啦”当中的一个。不过,那些叫卖的哥儿们倒未必肯便宜。他,至少这一次喊出便宜这两个字,倒是存心要别扭一下的。他也弄不清楚跟自己别扭,跟别人别扭,还是要跟棋盘上面能移动他这颗棋子的手别扭,“便宜啦!便宜啦!”一边喊着,一边心里骂:“看哪个王八蛋走运,碰上这便宜!”
来了个妞,外地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牛仔裤怎么卖?”
“原价十七块六,便宜啦,干脆,掏一张大团结,拎走吧!”
“十块钱?”
“对。”
那妞翻来掉去地查看这条裤子,“为什么卖十块钱?”
他火了:“我愿意,我高兴十块钱卖给你,怎么样?”
也不知是他模样吓人,还是那妞认为受到了侮辱,或者害怕贪便宜上当,放下手中的裤子,拧了他一眼,转身到别的衣摊去了。
那背影有点像她,活见鬼,他啐了一口。
他从插队的地方回来了,好不容易。挺高兴,虽然花了点钱。他想,绝不是因为花了不该花的钱而高兴,人不那么傻。而是拿人民币换来的可以证明你肝不好、肺不好或者关节不好、神经不好的那张巴掌大的纸片,可以改变你作为一颗棋子的命运,不是一直拱到底线的那种说来可怜的高兴。
他去找她,当然是兴冲冲的。
她那背影他太眼熟了,他叫了她一声,“哎——”她转回身来,没想到是他,怔住了。他比她还要惊讶些,不知是全身的血一下涌到头部,还是被人狠狠朝脑顶击了一棒,懵懵地站着。是她吗?是那个说出话来很细很细的她吗?她怎么会有一个滚圆滚圆的肚子?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
他根本没有听见。
“你,办回来了?”
他从她嘴唇的翕动,知道她在讲话。
“好多同学早回城了,你……”
他听清了。尽管有那样突出的,使她变丑了的肚子,但他还是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结婚了?”
她点点头,有一丝丝负疚的眼神。
“祝贺你!”他习惯地伸出手去。
她凄苦地笑笑,并没有把手给他,而是问:“你怎么办回来这么晚?”
他看看那肚子,心里想:办回来早有什么用?
“工作呢,有着落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回城是一回事,待业又是一回事。棋子的命运就是这样,你不能决定自己。
“我来试试看,也许……”
“谢谢。”
“老同学嘛!他肯帮忙的吧?”她不大有把握地说。
“谁?”
她脸红了。
后来,他知道了,她那一届都留城了。她分配到一个机关里,她的顶头上司人事科长是个单身汉,她是科室里唯一的未婚女性,她命中注定必须嫁他,而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因为年龄相差十岁,或者还多一些,给她一张党票,和机要室一份清闲的差使,算作弥补……听到这里,他端详着那张快要做母亲的脸,这颗棋子的下一步、下两步乃至最后一步的命运,全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不发生地震和战争什么的意外,她就这样平稳的生活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你幸福吗?”
他想问,但话到嘴边咽住了。
也许她就喜欢,或者习惯,或者完全适应这样被安排定的棋子式的命运,那她就是幸福。而他,一想到自己像牛似的被人牵住鼻子走路,即使牵到他所期求、盼望的境地里,也未必会感到多么幸福。这牵的本身,至少在他的心灵上,是痛苦的。
“便宜啦!便宜啦!”他扯开嗓子喊,压倒别的摊贩录音机里放出的流行歌曲声。
又过来个妞,本地的,看得出来。
她瞟上了那条牛仔裤,打量着,拿不定主意。
“买吗?”他拿下来递过去。
“好多钱?”
“你存心买不?”
“不买我看?”口气还挺横,本地妞那优越感最讨厌。
他想,有什么?一颗棋子!“你要真打算买,你算碰上了,原价十七块六,对你优惠,打对折,八块八!怎么样?”
“为什么八块八?”
“我愿意——”他盯着那张满是狐疑的脸,心里升起一种快意,一种偏要跟谁过不去的报复一下的快意。干吗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我就不挣钱,我就赔钱,一句话,我愿意。人活着,干吗偏要照一个模子去说话,去思想,去讨老婆,去做父亲?末了,连死也是老套子,遗体告别,火化。你的仇人,你的对头,你老婆的情夫,你的早恨你不死的部属,明明心里无限快活,还装出如丧考妣的样子,何苦?人,应该是他自己,或喜或怒,不一定要和别人一样!他看到那妞还惶惑地愣着,便又用标准普通话再说一遍:“我愿意!”
那妞,知道便宜,知道掏出八块八可以拿走这条牛仔裤。但是,她按照习惯了的模式去思考,会有一天,在偏僻的胡同里,他会突然搂住你,顿时,她好像觉得他在剥自己衣裳似的,放下那条裤子跑了。
他知道,那妞准会骂他:“神经病!”
他到底还是去见了那位人事科长,他对她丈夫,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他并不那么老,当然也谈不上年轻。讲起话来,兼有法庭庭长和父亲般的口吻,他很不受用。他想她必须扮演被告和女儿,同时又是老婆这三个角色,觉得累得慌。而且还要把这场戏演到老死那一天为止,他望着她,他可怜她。因为做一个被告,可能有罪,也可能无罪,允许请律师,也允许自己申辩。一旦成了犯人,那么只有乞求宽大的份了。他不愿她因为他这个老同学,从被告落到犯人的地步。
她丈夫说:“看得出,你们在学校时,一定是好朋友了,她还从来没有让我为她哪位同学帮过忙呢!”
其实,他并不想谋这个差使,先烧两年锅炉;然后,转成正式工;然后,当采买;然后,以工代干;到办公室打打杂;然后,正式科员。他听她从她丈夫那儿讨来的口风,他算了一算,至少两个五年计划之内,他不是他自己,他对她说:“谢谢你,拉倒吧,我当不来绝对的良民。”
“那有什么,人人都这样熬出来的。”
他对她安于这种棋子的地位,不好责备什么,人各有志,他是没出息的那一类:“再说,这十年内,我得有羊的性格,牛的力气,狗的警惕,猫的机灵,我觉得那样太费事了。”
她笑了,倒还是学校那时常见到的笑。
他给她解释:“你不警惕,你饭碗会被别人抢了;你不机灵,也休想从别人碗里捞来些什么!当然我希望不发生,但哪有不吃腥的猫呢?科长决不能整天守住你嘛!”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垂下了眼帘。
“玩笑话,你别当真。谢谢你那位科长,我看我还是这样打零杂的好。”
“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你去见他一趟,我求你。”泪水差点溢出来了。
他猜得出,她想抱住他哭一场,但说些什么呢?说她并不幸福吗?说她撇掉那个科长,还是实现你等我、我等你的诺言吗?哦!现在她已经是放在一个格子上的棋子,就不可能不安于位了。“我去,我去!”他答应了。
他去她和她丈夫的家。她给他沏上了茶,她丈夫给他一支烟并且为他点上。他趁此机会打量了她丈夫和这个家庭。如果说,房间里凡别人家有的自然会有,别人家没有的自然也没有,看不出什么特色,那么,她丈夫也是这样,别的人事科长什么样子,她丈夫就什么样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让你奇怪的,连讲话时那种神秘、神圣、庄严、保密的强调都毫无差异。
天晓得!
他本来用不着隐瞒那段恋情,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如不是差那该死的一年,也许是我们小两口一块来求科长谋份职业呢!你不要盯住我看,以为可以看出什么破绽。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世界上有什么纯真的爱情,在心灵上永远不会磨灭,那就是我和她的初恋。否则我不会坐在这儿,看你这副审判员的面孔。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她像受惊的鸟儿那样索索地抖,他从她给他往茶杯里续水时感觉到了。
“当然是很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是班干部。”
“哦,哦,不过想找个很理想的好工作,怕很困难呢!如果不那么急,过些日子,也许有招工指标下来,我一定尽先考虑你——”
“谢谢!”
他告辞了。
她送他出来:“别怪我!”声音还是很细很细。
“便宜啦!便宜啦!”他大声吆喝,似乎想把心里什么堵着的东西喊出来,整个街都能听到他的叫卖声,“便宜啦!便宜啦!真正的苹果牌牛仔裤!快来买吧!”
他一面喊,一面改了主意:不卖啦!不卖啦!今天什么也不卖啦!就图喊个痛快!要答应去烧锅炉,能这样痛痛快快的喊吗?能这样自己决定自己,说贱卖就打对折;说不卖就收摊吗?“便宜啦!便宜啦!”
“真的是苹果牌吗?”
“你不相信,甭买!”
“怎么没有商标?”
“你想要有商标的假苹果牌吗?请到别处去!”他今天再没有兴致做生意了。喊了,叫了,心里的别扭似乎也消了,他,是他自己的,他要收摊回去,或是睡上一天觉,或是到动物园去看狼,那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能循一条不变的线路来回奔走两三个小时,他也在一边动也不动地看两三个小时。
“多少钱?”
这分不出本地还是外地的妞比试了这牛仔裤以后问。
他定的,他不想卖。“别人家十七块六,我这可是少了二十,你拿不走!”
那妞甩出两张大团结票子。
“我可实话实说,这可不是苹果牌,你小心上当!”
“我愿意——”那妞把这条贱卖卖不出去、贵卖倒卖成了的牛仔裤卷巴卷巴,塞进漂亮极了的手提包里,走了。
这年头;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倒非成不可。
他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人活在世上,真够别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