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团主要准备工作是学习民族政策、了解民族情况。听报告,听讲座,座谈讨论。大部分报告讲座都由团内自己人作。团长刘向东就是民族事务的领导干部,副团长符先生是社会学的权威。就是和古旺元同桌吃饭的矮老头和戴眼镜的大高个都有一肚子学问!讲起西南少数民族的分布,生活习惯,法律制度,宗教信仰,历史变迁真的是如数家珍。还有位女研究生姓陶,老头讲演时她替他写黑板。不光写汉字,还写彝文,彝文还能分出凉山彝文和云南彝文。古旺元自幼失学,对有学问的人特别佩服。与这几个人同桌,表现得谦恭有礼。矮老头姓孟,高个中年姓曹,他都称为先生。他称那女士先生时,她脸红说:“您说错一个字,我是学生。”古旺元说:“称呼您陶学生?”同桌的人都笑了。孟先生说:“同志这称呼最亲切,还是跟着时代走。”古旺元称她为陶同志。这几个人都不摆架子,晚饭后坐在院中谈学术问题,古旺元凑上去听,他们不仅不冷淡他,还表示欢迎。比和文艺组的相处更愉快。
古旺元学习很热心,因为是第一次接触“民族学”这个既复杂又有趣的课题。以前就知道汉、满、蒙、回、藏、苗、瑶。现在才听说还有卡拉,卡佤,栗粟,阿西,旱摆夷,水摆夷,侗族,白族、么些,仡佬……。(当时还沿用历史上的旧称)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历代中国王朝并不都是汉族掌权。中华文化也并不只指汉文化。这些民族,各有各的社会制度,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听这种课使人感到天外有天,眼界大为开阔。
听政治家报告不像听民族知识课程容易进入,但也留下了重点印象。郭沫若讲了两小时,他记住了一句话;“苗族这个苗字很值得我们深入考察,我怀疑中国种植稻谷最先是由这个民族创始的。”刘向东讲话记住更多些,他特别强调要反对大汉族主义。古旺元隐隐觉得他的看法和别的人有微妙的差别。他说我们既要反对大汉族主义也要反对狭隘民族主义,目前重点是反对大民族主义。因为几千年来汉族在中国占统治地位,作过太多对不起少数民族的事。我们要带着道歉的心情去看望解放了的少数民族。首先要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社会制度,团结各族代表人物。在帮助他们的前提下鼓励他们改革。我们绝不能包办代替……反回头他也讲了点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少数民族的特殊心理。他是回族,他就举本民族的一些弱点作例子。他说:“这些缺点都是客观存在,但这话由我来说,本族的人就能谅解甚至首肯,你们讲就只能引起反感。这些缺点也只有靠我们自己自愿的来改。你们来指手画脚,说得越多抵触情绪越强。各族人民之间是兄弟,但汉族统治阶级执政的时间长,造成的抵怨深,人家不能没有对立情绪。承认这一点,尊重这一点,这就叫马列主义。”
古旺元对刘向东挺佩服。
学习课程中有一项是看电影《内蒙春光》。这是北京正上演的一部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影片,报纸上发表了不少叫好的文章。主要演员有一位是古旺元同剧团的名角,内部试演时请全队去看,古旺元跟着去看过。
工作团看电影这天古旺元还正在写小说,吃饭时他就向张念本请假。张念本说:“我跟你说过,私事不能影响公事,你怎么又搞特殊化呢?”古旺元被顶得一时语塞。有一位副团长名叫王庭芳。抗战时作过回民支队领导,为人忠厚慈祥。见古旺元一脸苦相,就对张念本说:“要是确实看过,不去也罢。写稿不是团里的任务,也不能就算私事。”张念本笑着说:“您不知道,他就是事多。”又转身对古旺元说:“既然副团长替你说情,准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古旺元匆匆走到院里,一回头见王庭芳正走在他身后。他回身说:“谢谢您救了我一难。不然我的稿子真赶不完了。”王庭芳笑笑,随便问道:“这电影你看过,印象怎么样?”古旺元因为对王副团长心存感激,回答问题就不敢敷衍。他认真的回想了一会说:“当时我是看着不错,也鼓掌了也掉泪了。经过这些天学习,有的地方我有了问号。”王庭芳问道:“什么地方有疑问?”古旺元说:“比方说,里边有个镜头,蒙古王爷正拿鞭子抽打奴隶,共产党的干部赶来一把抓住王爷的手喊:‘住手!’当众号召蒙古群众起来反抗。这好像跟咱们学的政策精神不相符。最后王爷要逃跑,群众开枪打死了他。这种写法怕也不有利于团结。我想到就说,不一定对。”
王庭芳哦了声说:“有人说这个反映少数民族斗争的电影很不错,团里才叫大家都去看。这么说我倒要认真看看,看完咱们再讨论。”
王庭芳看完电影没有再找古旺元讨论。可是过了两天,小组学习时,传达了团领导的意见,说“这部电影有严重违反民族政策的地方。希望大家认真讨论,藉以提高自己的政策水平。”
古旺元是个爱表现自己的人。既有了这个机会,他就得意忘形地批评起这影片来。没想到刚说几句就碰了张念本一个软钉子:“影片你早看过,从前也没听你发表这些高论。还是谈谈领导指出问题后,怎么提高认识的,这才有助于进步,不要总是自己一贯正确。”
古旺元也是个狂妄之徒,马上把脸一红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没说过这些高论?难道只有跟你谈了才算谈?以前没谈过,现在就不能谈?”
自有跟着领导眼色行事的接碴说道:“既然有这么高的水平,为什么不早写文章,那不还立一功吗?”
古旺元知道争下去也无趣,便低下头不再吭声。穆歌为他解围说:“我觉得小古深入分析一下这影片的缺点,也没什么不好嘛每个人都谈一遍认识过程也没多大意思。”
话头岔开去,别人不再注意这件事。古旺元却直觉到张念本显然对他存有成见。从此就更少跟本组的扎堆闲扯。
他向专家借来几本书。有的书他读着吃力,但陶同志借给他的一本《大凉山彝族考察记》却使他读得入迷。这天傍晚大家在院中乘凉,他去还书。顺便谈了一通他读后的印象。陶同志说:“曾昭伦先生是化学家,这书是他的副产品。您是作家,这次回来必有杰作问世。”古旺元说:“你可别叫我作家。我是个文艺学徒你们才是专家。听了你们的课我真觉得自己无知,很遗憾没有机会进大学,”孟先生说:“你这么年轻,若有机会进大学,也还不晚,上文学系么!”古旺元说:“若真能进大学,我倒不想学文学系。作家大多不是从文学系学出来的。鲁迅,郭老是学医的,洪深是学陶瓷的,艾青、秦兆阳是学画的。我要有机会上大学倒真想跟您学社会学……”陶同志听了苦笑说:“这个愿望你是决达不到了。”古旺元问:“为什么?”陶同志说:“大学里要撤消社会系了。我们这次是最后一次实习。”古旺元问:“怎么会这样?”陶同志说:“据说这是一门资产阶级假科学。除去马克思主义,那还有别的什么社会学?有也是资产阶级学说,伪科学。”
古旺元听了,看看两位教授,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那些专家演讲时,觉得都很有学问,而且那学问很吸引人,不像是假的。可他是外行,这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他只是觉得这门专业撤消了挺可惜,并对面前这几位专家面临的命运有点同情。
曹教授说:“政府有周到的考虑。我们胡里胡涂的搞了半辈子,总不能再误人子弟。都安心听候安排。古同志是局外人,小陶不必对人家说这些……”
古旺元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个禁区,便马上打个岔转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