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经城不大,沿着河有一溜长街,两旁一色的二层吊脚木楼,茶馆马店,还算繁华。他们住的那家旅店若不是全城唯一的也定是全城最好的。木板抹灰的小楼,白墙黑柱,门口挂着个好大的白纸灯笼,上边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楼下是座厅堂,一边是水牌帐桌,另一边摆了几副竹桌竹椅。厅堂后有一溜客房。管理员站在厅堂正中分配各组的住处。古旺元一伙到时,管理员指着墙角一弯小楼梯说:“年轻人住楼上,先洗脸休息,开饭时我会叫人招呼。”
楼梯很窄,行李只能顶在头上,因为楼梯摇晃得紧,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扶着那栏杆,使出玩杂技的本事才挣扎到了楼上。
房间是用半截木板隔开的,下边虽然隔开,但上边并不封顶,地板上又有好大的隙缝,这设施虽符合通风要求,但无隔声作用。尽管是每间屋只住两到三人,但聊天谈话时,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仍如处一室。竹床竹桌,外加一只烟缸,就是全部设备。要洗脸得上楼下天井,那里沿墙放了四五个盆架,有两只水桶和一个竹筒做成的大水构。天井四边是阳沟,洗完往地下一泼,倒也方便。
脸洗完,行李打开,人们也就感到肚饿了。不约而同地找管理员打听开饭的消息。管理员说:“这地方的规矩是自己买米买菜,买来后交给店家烹调,现在刚去买原料,大家忍一会吧。”
众人无事,便到街上闲走。街上有卖卤鸡熟肉带烧酒的。那卖法却特别,肉切成小块,鸡分部剁开,各泡在一个卤水碗内。旁边放双筷子。一千元一块,交了钱自己用筷子在碗里挑,挑准了直接往嘴里送,吃完把筷子再传给下一个买主。同伴们多嫌不卫生,只看不买。古旺元却有冒死吃河豚的勇气,交了一千元从别人手中接过筷子,挑了块鸡翅膀放在口中,没想这东西吃法虽简陋,味道却极浓烈,麻辣甜咸俱备,一高兴就又交了一千元钱,吃了块肥肉。待还要吃时便被同志们拦住了。拉着他继续往街里溜达。
往里走有卖炒米糖开水的,有卖醪糟圆子的,人们各自挑选垫补了一点,走到一家电影院前,门口海报上写着“今晚无声武侠巨片,火烧平阳城”,张念本研究过电影史,惊叫了一声,说道:“这倒要看看,默片时代的作品,我还只在书本和文章里听说,从没亲眼看过,想不到在这里补上一课。”说着便友好地约古旺元一起去看。古旺元说:“谢谢啦,我因为还有点功课没作完,怕是不能去。”张念本说:“路上你还作什么功课?你在学俄文吗?”古旺元说:“不,我每天都记日记。拉下一天我睡不着觉。”张念本说:“你这种刻苦劲真值得我学习,那我就不勉强了。”走到书摊前,孟先生欢呼了。这里竟摆着一套木版的《海国闻见录》,他正要翻看,有人来找他们回去吃饭,大家便快步回了旅店。
虽然只是平常肉菜,但色香味俱佳。回锅肉肥而不腻,豆瓣鱼色鲜味浓,豆花饭,酸辣汤皆有特色。人们吃得口麻肚饱,汗流浃背。饭后到天井洗了个脸,互相招呼着再上街。古旺元惦记写他那份笔记,谢绝了张念本的友好邀请。等人们走后,要拿出笔记本写字了,他才发现这屋中竟没有灯。
他跑到楼下去问老板:“我那屋里怎么没有灯?”
老板说:“没灯火?怪事!去看看嘛!”
老板离开帐桌,并不上楼,直奔天井,到了天井向楼上一指说道:“客官,你看那是啥子嘛!”古旺元抬头一看,只见在高高的屋顶上,每隔两间屋的板壁,悬挂着一盏煤油大罩子灯。这古旺元原本就看到了,便说:“你说的那是路灯,我说屋子里。”老板说:“全都照得到,分啥子屋里屋外嘛,这光又不会被哪位客人收进包包里,叫别个没得用。一律平等,一律平等。”古旺元说:“我要写字啊,靠这个看不见。”老板说:“老弟,走了一天路,乏了,还写啥子字嘛。要写你上我帐桌上来写。我那里有个泡子灯,足够你我两人用的。”
古旺元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说了。他想起刚才散步时看到一家大茶馆,屋顶吊着的是煤气灯。若能在煤气灯下找到个座位,泡上一杯沱茶,写上一个晚上也别有风趣。
古旺元夹着笔记本来到那家茶馆时,看到的情形已和饭前大不相同了。那时空桌很多,现在桌桌都坐了人,人声嘈杂,烟气氤氲。他愣在那里正不知是走好还是找个座位坐下好,有几个本团的伙伴在一张桌前站起,一边招手一边喊叫起来:“过来过来,这里还有位置。”一位在成都新参加的药剂师,还从桌椅空档中向他面前挤过来几步,作着手势说:“来嘛,你也来考察一下我们四川平民的文化生活嘛。”古旺元回去也干不成事,就应邀挤进方桌阵中,在同志们的指点下找了个竹椅坐下,并且要了杯沱茶。一边跟同伴闲聊,一边观看这茶馆的阵势。
这茶馆占地比那旅店还要大些。大小桌子总摆了有十几张。中间地带放了张大方桌。桌上已摆了些大锣、小锣、钹、板等打击乐器,一旁还架着只鼓。有几个人围着这些乐器喝茶摆龙门阵,并不断跟新进门的客人打招呼。周围十几张桌上都坐满了人。三个一群,两人一伙谈得眉飞色舞。卖烟的脖子上挂着托盘,卖瓜子的端着挎着竹篮,卖手帕,汁中,挖耳杓的举着竹竿绑成的货架在桌间穿来走去,还有头上围着帕子的女人在门中处叫喊:“炒米糖开水”,“醪糟鸡蛋”。一位老茶馆头上围着帕子,穿一件没有袖,没有领,胸前只用两条扣绊结着的夏布汗禢。一手托着十几个盖碗,一手提着长嘴铜壶,每走到一个桌前叮叮当当左手摆下茶碗,右手把铜壶高举,距那茶碗一米开外处壶嘴一低,喷出一股冒着热气的水柱直入茶碗之中,一碗冲满,左手盖上碗盖,右手就将壶嘴往上一抬,左手刚离开,右手随即将壶嘴再低下,目标就转入了另一杯中,一滴不洒,一碗不漏,其目标之准,速度之快,两手配合之巧,都令人叹为观止。
茶倌来到古旺元桌前时,那中间桌上的锣鼓敲响了。古旺元虽然自己也打过锣,用的是北方锣鼓,念的是京剧锣经。这四川的打击乐器却是完全另一套系统,大小样式既不同,发出的声音也隔路。而且锣鼓经不同,竞听不出套路牌子来。他究竟是摸过锣锤鼓棒,听了一会,觉得就要摸着脉络了,正想聚精会神地听个仔细,猛然背后一声尖叫,吓得他差点把茶杯打翻。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位穿夏布长衫,罗圈发,面孔白皙的人,极斯文地抚桌站了起来,昂首叫道:“哎呀,好凄惨哪!”古旺元心想,这满屋人都笑容满面,他怎么喊凄惨呢?这时一阵锣响,四面八方一起吼了起来:“凄惨惨阴风扑面,离开了阳世人间……”古旺元满脸困惑,那位四川药剂师拉他一把说:“你别害怕,这是唱戏呢,现在是帮腔,呆一会那位主角再唱,这是川戏里的高腔。”古旺元问:“怎么这里晚上还带唱戏的?要另外花钱吗?”药剂师说:“这都是票友,来业余玩乐的,不另收费。”古旺元又问:“毫无准备,张口就唱,要是几个人一块开口那不全乱了?”药剂师说:“不会,谁唱什么都是固定的,锣鼓一响,是什么戏,谁先张口人家心中就有了数。”古旺元问:“那鼓佬也没往这边看,要是万一唱这角的人没来,岂不要冷场?”药剂师说:“更不会,几板过去没人接腔,那鼓佬会自己补上来唱的……”古旺元还要打听,可那主角已经开口唱戏文了,旁边的茶客嘘了两声,把他俩的对谈制止住。
在场的人连同那位药剂师都听得有滋有味,可是几个北方人既听不懂词句,又觉得那锣鼓声和帮腔太吵。坐了一会,大家就声称太累,纷纷离座而去。只有那药剂师坐在那里听得如醉如痴。
古旺元也觉得累了,可这人有个固执习惯,定下来要作的事一定当天要作完。他回到屋中拿毛巾又擦了把脸,便当真拿着笔记本来到楼下帐桌旁,就着泡子灯,写他预定要在今天写的一段笔记:
不管怎么说,诸葛亮和孟获的和解为彝族和平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机会。在那以后的一段时期内,彝族人经过艰苦的劳动,使经济、文化都有了长足进展。农业、畜牧业、手工业都创造出了灿烂业绩。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文字,这种象形文字与汉族的古陶器上象形符号有极深的血缘关系。有的出土陶器上的象形文字汉族的学者专家怎么也认不出,可是拿给彝族的比姆(巫师),他们竟能识别大半。以至有的专家怀疑苍颉先生到底是汉族的祖先还是彝族的祖先,抑或汉彝来自一个祖先?这种文字当年比现在似乎传播得广,为此成全了一位大诗人的惊人之举。野史小说中有一篇名叫《李谪仙醉写赫蛮书》、昆曲中有出戏叫《太白醉写》(至今俞振飞先生还时常露演),说的就是那回事:唐朝时某番国派使臣送来一封国书,用的全是蛮文(用现在的话说是外文),满朝文武谁也不认识。急得大唐皇帝手足无措,这时贺知章推荐来个白衣秀士,名叫李白。李白进过考场,因为没钱贿赂,杨国忠就在卷子上批了个“此人才能只配为我研磨”,由高力士把他轰了出去。一听推荐的是他,杨高二人不屑地一笑,众人就替贺知章捏把汗,怕他落个欺君之罪。过了会儿李白应召穿着新赐的袍带来了,拜过皇帝后就接过来那番文国书。冲着那洋文半天没出声,待众人紧张得连喘气都不敢出声时,他突然流利地从头到尾边看边译宣读出来了。不光皇帝与群臣吃惊,连那番使也着实吓了一跳。皇帝龙心大悦立即叫李白用原样的番文写封回书叫使者带回。李白这时就露出知识分子的狂傲本性,他提出的条件是非杨国忠为他研磨,高力士为其脱靴不写。皇帝当即命杨国忠为其研磨,高力士替他脱靴,在场的官员无不感到痛快。并为李白取得全胜而庆贺。
李白当场写成番文回书,那使者见天朝果有人材,回去后如实一说,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民族战争。
李白认识与写的“蛮文”据考证就是彝族文字。
小说里写来使是从渤海国来,李白从没跟那地方有过牵扯,从哪儿接触到他们的文字呢?说是彝族却是一通百通。李白在成都长大,那地方过去不远就是邛都,向来是西南夷聚居之地。唐时的南昭正是彝族建的大国,他们派人来下书摸唐朝的底,而被李白认出其文字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可见那时锦城一带人,是和彝族交流频繁,并有人能识其文字的。
写到这里,老板为省灯油,宣布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