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雅安出发,这一路再不通任何车辆,只能骑马。慰问团雇来了专走这一线的马帮。起床之后各人先把行李打好,交给马夫。吃早饭时王庭芳同志讲了二下注意事项,然后给每人发了一张路程表,因为走起来很难维持队伍不散,万一走散可根据路程表寻找大队驻地。
路程表上边标了马站的所在,可以打尖的地方等等。路程表是复写在毛边纸上的,路程以华里计算,时间以日计算,只过一夜者不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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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骑马,古旺元本想体验一下威风豪迈的游侠生活,一展英武潇洒的骑士风采,兴奋得连早饭都没有吃好。到集合地一看,豪情雅性就打消了一半。在一个小广场上,树下拴着二十匹马,蹲着六七个马夫。马是川马,个头很矮,毛色混杂。马背上都备着木制驮架,驮架上高高地捆着行李和箱笼。马夫多在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瘦骨伶仃,弯腰躬背。头上缠黑布帕子,身上披一件棕蓑衣,脚上登一双麻草鞋。手里捧一根竹烟杆,黑色的烟叶卷成雪茄状插在烟锅上。
见人们来到,行政组的管理员就喊名字分配马匹。一般是一人一匹马,谁的行李拴在哪匹马上就骑哪一匹。可是因为物资太多,临时多拨了几匹马去专驮物资。只好请几位年轻人受点委屈,两个人合骑一匹。
一切准备就绪,团长来送行,随着团长和王庭芳一起还来了两个人。
为首的一个人有三十多岁年纪,赤膛脸,中等个儿,双目有神,气态轩昂。穿一身簇新的布料干部服,背一个军用皮包,手中提着根马鞭。这个人已不是初次见面,前几天就见他和团长,队长们同到餐厅来吃饭,领导开会他也常常参加,人们说是新来的翻译。
第二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矮矮的个子,白白的脸上带点病容,穿一身新做的小列宁服,披一件短擦尔瓦,辫子很长,上边还编进些红蓝绸条,盘在头上。
来到队前之后,团长和王庭芳先把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往前请了一步,介绍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罗赤中同志。是凉山彝族,从西昌来接我们并担任我队的翻译工作。自己人了,有问题大家多向他请教!”
大家鼓掌之后,王庭芳就从身后拉出那个小姑娘,说:“这是曲木阿芳,是西昌曲木世民先生家的小姐,曲木老先生到重庆公干,带她到部队医院治病。曲木先生暂时回不来,她随我们回西昌。为了感谢政府和解放军治好了她的病她要求义务为我们当翻译,我们决定正式吸收她参加我们队工作。她是西昌民族小学的学生。汉话说得很好。路上我们要互相照应。”
大家又热情地鼓起掌来。那小姑娘却用手把脸捂住,脸臊得通红。
一声哨响,大家在一片祝愿声中离开了小广场。人们在前,马匹在后,顺着长街一直往南走了下去。走到街的尽头,就是道又高又陡弯弯曲曲的陡坡。坡上的石阶被一代又一代人脚登马踏,已踩出一个个圆形的脚窝!人要爬几步歇一歇,马要连跳带蹦才能登上坡顶。古旺元这才明白为什么在街里马夫们不招呼大家上马。
爬上坡顶,上了正路,马夫们这才把马拉到人们面前。
古旺元跟杨柳堤同骑一匹马。古旺元请杨柳堤先骑,杨柳堤是个胖子,爬坡爬得早已连吁带喘,便带点歉意地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由马夫连搀带抱扶上了马背。上了马背后马夫才教给他们骑法:因为马背上已经捆了两人的行李。那驮架变得又宽又高。骑这种马不能像丘八爷那样两腿岔开,挺胸叠肚。而要像女娃儿们坐坎儿,侧身坐在行李上,两脚叠起。若想面向前坐,两只脚只好高高向前翘起,那姿态不雅还是小事,要有个坑坑洼洼,马儿脚高脚低,怕是不大稳当噢……
听完这几句指教,再看一眼杨柳堤在马上的“雄姿”,古旺元剩下一半壮志豪情也都打消了。杨柳堤是个黑大个儿,手中还抱着那架手风琴。被马夫指挥着面朝左背向右,两脚一搭,怀抱手风琴坐在那匹又瘦又矮的马背上,看着很像年画上那位骑着骞驴儿的“钟馗”。
队伍行动起来之后,人们发现在曲木小姑娘的马前又多了一个披擦尔瓦,头顶留了一绺头发,赤着脚拉马的十六七岁的男孩。
有人问罗赤中那是谁,罗赤中说这是曲木家的小娃子。原是随曲木的父亲牵马来雅安的。曲木处长上重庆开会去了,叫他随女儿回家。人们听说彝族仍处在奴隶制社会,亲眼看到奴隶还是第一次,都悄悄注视那小娃子。那小娃子虽然穿得破烂,但面色红润,两眼精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凄惨。罗赤中听到大家小声议论。便笑着说:“曲木家是开明的彝人,已经不像山里那样对待娃子。像这样的情形是少而又少的。真正娃子的情况,你们只有到了山里才会知道。”
上半天的行程有六十华里,虽是一路上坡,路还算平坦,路边也常见到人家。大家刚刚上路,精力既足,兴头也高。一路欢声笑语,气氛极为轻快。
王庭芳和罗赤中两匹马并肩而行,边走边谈。几个女同志喜欢曲木,便拉小姑娘走在一起。卫生组的胡大夫,本是北京某医院的名医,自动随在她左右,暗中照顾她的身体,准备给她帮助。
罗赤中为人很谦恭,对王庭芳说:“组织上要我参加工作团,这是给我个学习的机会嘛。你刚才那样介绍我,太客气了,叫我脸都没地方藏。”
王庭芳说:“你参加工作,是对我们队的极大支持。我并没有故意客气,说起来咱们俩也算是同行,听说你是成都军校毕业的,我也带过多年兵也算半个行伍出身呢。”
罗赤中说:“我怎么能跟您比,我参加过反动军队。”
王庭芳说:“可你解放前不就参加了地下的‘彝族青年革命先锋队’了吗?在彝族中你也算老同志了。”
罗赤中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跟着学习,真正的工作是地下党员作的。”
王庭芳问:“你最早是什么时候接触进步思想的。”?
罗赤中说:“是在国民党军校上学的时候。国民政府怕彝人造反,下令叫大头们把家人送到成都和南京去学习,其实是作人质。我哥哥在靖边部队当团长,就把我送进了成都军校。我看到过太多烧杀抢掠的行为,对当兵很恼火,根本不想学。教官和汉族学生本来就歧视彝人,我又成绩不好,就成了他们惩罚和捉弄的对象。没事找事也要侮辱我,耍弄我。我忍无可忍,走又走不脱,就想跟他们拼命。我酒后失言,把准备报复的事对我一个相好的同学说了,他为了制止我蛮于,藏起了我的枪。却自己找我最恨的那两人干了一仗,把他们揍了个鼻青脸肿,结果他挨了顿军棍,被开除了。”我对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情义,你要不嫌我是彝人,我愿跟你结成兄弟。”他说:“我早就把你当成了兄弟,恨透了那两个混蛋。不过,眼前出口气,不解决根本问题。少数民族要争取到平等,得到解放,只有把自己纳入全国的革命洪流中去。”我问他:“哪里有这样的革命?”他说:“你知道刘伯承跟小叶丹结拜的事吧?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临走他给我几本书,我才接触到共产党的理论和政策。我俩约好以后通信,可是他走后就没了踪影,过了一年才听说他被特务抓到,杀死在渣滓洞了。他不离开军校,也许他不会遭到毒手,我心里非常难过,心想我一定照他的嘱咐参加革命。毕业后,叫我上中央军我没去,回到我哥哥部队当个参谋。偷偷跟他讲从书上学来的道理。他原来不肯听,可是我的一位侄儿却聪明好学,思想进步,我们俩交谈后他很快就接受了我的意见,并答应跟我一起做说服工作。正在这时,南京政府来电要他去参观,我们怕他去了会更加顽固,劝他不要去,可他非去不可,谁知他从南京回来态度却有根本转变。不仅不再反驳我们的劝告,而且向我们询问起弃暗投明应采取什么步骤了!这时国民党正宣布任命他为警备副司令,我告诉他要从脱离国民党阵营作起,他就毅然拒绝了任命,拉着队伍回到了家乡山区。
王庭芳笑道:“是不是他在南京见到了什么高人?”
罗赤中也笑了,说道:“你猜得真准,他到那里去拜见我们彝人的头号名将龙云,他说:眼看着解放军势如破竹,请您指教我该‘何去何从?’龙云先生回答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先生送我八个大字,我也把他转送给你,这八个字是,不屈不挠,追求光明。’怪不得他回来态度大变,原来心里有了底!”
工庭芳笑道:“这样你的工作就好做了。”
罗赤中说:“还不是全靠了地下党的领导!正在我们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共产党派人来了,这天从西昌来了个买卖人找我,见面后拿出张我与那牺牲的同学合影的照片。问我说:你还认他作兄弟吗?我说:永远认他作兄弟,他说他和那位同学在一起工作,曾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可是他的身份没暴露。那同学临刑前把这张照片交给他,对他说:这是我兄弟,你若能活着出去,叫他参加我们的工作。这样我就和党组织联系上了。”
王庭芳说:“西昌战役中,你们作了不少工作。”
罗赤中说:“我哥哥把队伍拉回老家不久,西昌战役就打响了。开始我们只是待命。国民党军队被打垮后,有好几部分人逃到了我家地区,有数千人马。我对哥哥说:要想戴罪立功,投身革命,现在正是机会。”
敌众我寡,力量对比太悬殊。弄不好会玉石俱焚。我哥哥用了个计策,趁敌人分住在几个山沟,互相隔离,以宴请长官为名,把敌师长朱光祖等人诱到我家,用刀剑弓弩,一枪不发先把他们数十名军官或击毙或活捉,再分头围攻其部队。很快就解决了战斗,那一仗歼敌数百名,缴枪百余支,我哥哥把俘虏和缴获的武器押解到西昌,全部交给了解放军(这以前打仗抓的俘虏全要留下当娃子卖掉),受到部队首长的表扬,并领取了成都发来的起义证。
王庭芳说:“了不起,你能起的作用我未必能起,今后你就不要太谦虚客气。”
罗赤中说:“这都是在上级指导下完成的,不是我的成绩。我本人在政治上还很幼稚。旧思想多得很,我参加革命只是因为国民党欺我太狠,叫我寒心,没什么理论认识。以后你倒要多帮助我,帮我变成个真正的革命者。”
王庭芳说:“要说提高我们谁都需要提高。我们亲密合作,互相帮助。我也是在汉族同志启发下参加革命的。只不过比你早走了几年而已。”
罗赤中说:“你是老革命了。”
王庭芳说:“我能作的事你现在确实未必都能作,可你能起的作用,我也起不了,我们各尽其责,为民族解放,国家富强服务嘛。”
他们谈着,不知不觉跟那群女同志,小姑娘走到了一堆。王庭芳便扔下这些严肃的话题,跟小曲木闲聊。
他问曲木进解放军医院前她的病找谁看过。曲木说是找西昌一个呼延大夫给看的。因为在雅安时听到有人谈到呼延大夫,王庭芳便追间这大夫是什么样人。
曲木说:“我不会讲,叫罗洪叔叔讲吧。”
罗赤中说:“你参加了工作怕讲话还行吗?你来讲,我给你补充。”
小曲木讲了一阵,实在是没头没尾,罗赤中便接过来介绍起呼延这个人。
听说他是山西人,抗战时从成都一个卫生学校毕业,被介绍到西昌卫生所来工作。因为他不耍彝人,不肯多要彝人银子,反倒被辞退了,他就自己挂牌行医。当地人花不起钱吃洋药,为了招引主顾,他又拜师送礼跟中医和走方郎中学草药,偏方,针灸,推拿。费用低,病也治得好。慢慢地找他看病的比找那些名医的更多,但这又遭到了他同行们的排挤,只好到彝区去摇串铃。
凉山彝区向来是不容外人闯入的,地域间的隔绝,在中国由来已久。军阀混战时期,各省之间常常形同敌国。不仅政治,经济各自为政,甚至连火车都不同轨,货币也不通用。但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有两种人也不受派系的限制,通行无阻。一是邮局的信差,二是教堂的洋教士。大小凉山,对这两种人一视同仁,其他绝对不许进入。要非进去不可,只有花钱买保头。一个保头只能保你在本家的领地平安,若想转往另一家,就得另向那家买保,就这样也不完全保险。保人一失信,支头一翻脸,把买保人抢光,卖到深山当娃子的也有先例。若做了为彝人不容的事就更别想侥幸。一九一一年有个西方传教士,打着传播福音的幌子进了山区,偷偷收集了不少民族文物,被彝人发现,半路叫他全部交出。洋和尚走遍中国还没碰过钉子,马上施出海盗惯技,掏出枪来朝彝人开火。哪想到彝人没受过西太后教化、李鸿章的指点,毫不客气地把这位先生抓住,衣服剥光,用绳子绑住双脚,把他从山上拖到山下,两个来回就请他见了上帝。此事虽招来中国军队对彝人的血腥镇压,但从此洋大人们也没敢再去深山夺宝。
呼延大夫的一串铜铃成了自由来往的通行证。
这基础是他西昌城内施诊时打下的。
彝人生活简陋寒苦,多发病常见病极多。而他们各家之间又时常有械斗,即俗称的“打冤家”。每打必有死伤。一般娃子生病负伤任其生死,听天由命。但奴隶主,大支头总要千方百计地救治。彝族几乎没有医药,有病有伤皆认为是恶鬼作祟,只请“比麽”(巫师)来打鬼。这“鬼”又专门隐藏在事主的家畜身上!比麽念咒之后就把牲畜抓来用木棒打死。先打鸡,病人不好再打羊,再不好又打牛,若是病人好了,即算打中,全家祝贺。打了一轮病人还不见好,就从头再打。特别是妇人得病负了伤,事主不打到倾家荡产决不罢休。中途若停下不打,娘家怪罪婆家不肯尽力,为此要兴师问罪,就又惹起一场新战争。彝人见汉人吃药治病,确有效果,也想来碰碰运气。虽把进城视若危途,生死关头也只得冒险就医。但由于历史和社会原因,此地不少汉人把“耍彝人”当天经地义之事。不管公立的卫生所还是私人郎中,多对他们刁难勒索,打一针“914”,公家的卫生所竟要十五锭银子。两片奎宁也要收银子一锭。一锭是二两。彝人没银子只能把牲畜赶下来卖,而汉人牲口贩子则伙同一气,拒绝收购,逼得彝人无路走就以便宜的价钱卖下来,一条牛卖不出一口猪的价钱,算起来比打鬼破费更大。更可怕的是,冤家之间,听说敌方下山求医,会千方百计用重金买通医界败类,暗作手脚,以除心头之患。
呼延是个既讲医德又同情彝胞的人,彝人来看病治伤,不仅不多收费,碰到手头没现金的病家,极为通融。先看病吃药,事后有钱的送钱来也行,没钱送几只羊子,两袋糌粑也可,并为来看病的彝人保密。绝不让敌家有隙可乘。碰上敌对的两家同来治伤,他力所能及地从中作调解。慢慢地在彝人中就传开,这位呼延比麽是个神仙般的好人,凡下山求医者多来找他。
他到彝区摇串铃,不用花钱买保。由西昌附近传到凉山腹地,彝人只要听到他的串铃响就远接高迎。
古旺元听他们反复说到呼延两字,想起团员证中夹着的那张名片,那名片从拿到手他还未认真看过。这时才掏出来看了一下。只见一面简单地用毛笔写了“呼延寒辉”四个字,别一面则是写的彝文,在一角上还画着一幅像小孩画的拙朴的画,是一个头上顶着月亮的小人,两手伸直,两脚岔开。他把名片拿给罗赤中,问道:“你们说的呼延先生是这个人吗?”
罗赤中看完忙问:“你认得呼延先生?”
古旺元说:“有一面之识。”
罗赤中说:“他一定喜欢你。”
古旺元问:“怎见得?”
罗赤中说:“他轻易不送人名片,宁可帮你一块钱也不给名片。串铃是他自己的通行证,这名片,特别是带这画的名片,是他送给好友至交的通行证。你好好带着吧,如果一个人进了彝区,有这张名片到哪里都有人管你吃住,因为他们知道你是呼延的朋友。”
古旺元笑着又把它夹进团员证中。心里想:“堂堂一个国家干部,要落到靠这名片找饭吃,那就糟糕了!”
虽说是八月盛夏,但此地天高气爽,绿树成荫。骑马的凑成一群,走路的结成一伙,说说笑笑,并不怎么感到疲劳就到了打尖站。
这打尖站是沿河边的一个小镇,街旁有两家茶馆饭店。在茶馆洗脸喝茶的工夫,管理员已在饭店把饭定好。虽只是些担担面,豆花饭,红油抄手,风味却绝不比北京的四川菜馆逊色。只是辣得太狠,吃过后一个个都张开大口向外哈气,有的甚至连咳嗽带擦泪,虽这样也还大声地用新学的四川话叫:“这才要得!”
吃饭时曲木阿芳来找罗赤中一块吃,王庭芳也跟了过来,这一桌就格外热闹。小姑娘不说话时坐在那里挺直腰板端庄严肃,说话也有板有眼,看来比她年龄要成熟些。王庭芳听说她因为外伤后遗症去部队医院开刀的,就问她:“你是不是干活时受的外伤?”她摇头说:“不是,是跟人打仗被打伤的。”王庭芳笑道:“一个女娃家,怎么会跟人动手打架,而且受了这么重的伤呢?”她说:“去年解放军还没来,我在越西上学,上学的路上,每天都碰到个汉人男子冲我喊‘蛮女子’,要跟我耍一下!”我越骂他他越喊。我气不过了,那天上学就藏了把刀,又碰到他时,他刚喊出个蛮字,我就给他屁股上捅了一刀,他痛得哇哇叫。谁知这时来了他的几个兄弟哥,上来把我打倒,就把我的腿给打坏了,一直走路都拐。直到这次进医院开了刀这腿才又直起来。穆歌问:“被打伤后你挺难过吧?”小姑娘说:“难过啥子?我高兴得很呢?我给了他一刀,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喊我蛮女子,跟我说下流话了,我好开心哟!”王庭芳赞许地点点头说:“这才像我们少数民族的女儿,这么说对开刀你也不害怕了?”她说:“哎,对开刀我可是怕得要死咧,可是哥哥说不开刀会越变越丑,宁可死也不能当丑女娃不是吗?”穆歌又问:“你最怕什么,怕疼?”她说:“疼倒不怕,我怕上麻药,怕麻过去就醒不转来了。别人偷偷告诉我,上了麻药,大夫要叫我跟他念一二三,我只要不念,他就麻不了我,我才放心。”古旺元问:“那么大夫叫你数没有?”她说:“唉,真叫我数来!”张念本问:“你数没数?”她说:“我没数!他说你跟我数,我说不数,他说你跟我数,我说不数,说着说着我睡着了。他没麻倒我,醒来那个包包已经拿下去了。我说:大夫你竟骗人,你说不麻过去不能拿,我没叫你麻,还不是也给我拿掉了!”人们听了笑起来。王庭芳说:“傻孩子,他还是麻了你哟?”曲木认真争辩说:“没有,他说你跟着我数,我就是没数,我自己睡着了,他没办法了。”
他们在桌前坐着说话时,那个小娃子一直在曲木身后不远处地上坐着。饭送上来后,人们招呼那小娃子过来吃饭。小娃子吓得往后直躲。罗赤中小声说:“不要喊他。”大家又找碗饭,夹上些菜,要拿给他,王庭芳忙使眼色制止住。并且找话题跟曲木说笑,引开她的注意。大家只好装作看不见那娃子,替曲木夹菜,递饭,边吃边说笑。曲木吃了多半碗,把剩下的往身后地上一丢,那娃子屈身爬过来抓在手中,面对墙角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送到口中。
饭吃完,曲木一声不响站起来往外走,陶亚男看见忙跟着站起来问:“你上厕所吗,我陪你。”曲木答也不答,径直走了出去,陶亚男还要追上去问,罗赤中红着脸说:“不要问,彝人这些事不许问。”
众人趁曲木不在,便又拿了碗饭,装了满满的肉菜,送给那小娃子。小姓子看着那碗楞楞的,却不动手接。罗赤中说了声什么,那小娃子连磕了两个头抢过碗,大口大口吞了起来。
人们问罗赤中:“彝族主奴之间的界线总是划得这么清楚的?”
罗赤中说:“山里比这更要严格得多,曲木家是四十八甲的支头,比我那里要开明。”
穆歌说:“我们在雅安不止一次听到四十八甲这个词,但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始终没弄明白,问了几位专家,都说得含含糊糊。到底四十八甲指的是地区还是部落?”
罗赤中说:“说来也不复杂。民国十一年,越西一家黑彝绝了后代,他的几户本家要瓜分他的四十八户娃子,娃子们不愿意被分开卖掉,弄得家家妻离子散,便在白彝吉武,呷洛两人带领下揭竿起义,反抗黑彝们瓜分他们家人。黑彝的队伍大,武器多,起义的人当然敌不过,靖边副司令孙子文看到有可乘之机,便出头保护,并把这些起义的娃子全调到大路边为他护路。按保甲制把每一家划为一甲,这样就有了四十八甲。”
王庭芳说:“噢,这四十八甲原来就是四十八家!”
罗赤中说:“可以说原来是。现在却不是了,后来又有不少靠近汉区的白彝看到四十八甲挣脱了黑彝的控制,也效仿他们反叛黑彝,有的把黑彝全家都杀了,有的把黑彝赶进山里,也投奔到孙子文的属下来,他们全按家支编成保甲,还成立联保,任命了联保主任。曲木的父亲就是一个联保主任。几十年来在高山与平地汉彝之间已经有了不少这样的彝人保甲。可人们仍习惯地统称他们为四十八甲!四十八甲就由一个数词变成一个专用名词。四十八甲就是投在靖边司令部属下的彝人。”
王庭芳问:“这些白彝投到他们手下后确实比在黑彝手下当奴隶生活要改善点么?”
罗赤中犹豫了一会笑笑说:“我这人水平很低,说错了请原谅……”
王庭芳说:“你又来了,随便谈嘛。我们是向您请教,对不对我们自己再思考嘛。”
罗赤中说:“他们投了孙子文后当然也受盘剥,受压迫,但终究还是比原来好过些。这些白彝不再是黑彝的家奴,而成了官府管辖下的百姓,不再拉白彝的子女当呷西(最下等的娃子);不放彝族特殊高利贷‘杂不达’,黑彝对二道娃子,要强放‘杂布达’。借八斗粮给你,过九年后要还三十石。不借不行,借了就代代还不清,永远断绝了赎身的希望。和这相关,在四十八甲也没有了山区黑彝对娃子那样的酷刑。在山里因为偷吃一个洋竿,黑彝把娃子绑在树上用剪子剪他的肉,川红烙铁烙他的眼。这在四十八甲里是绝迹了。我自己是山里黑彝,说这些我心里并不舒服。孙子文跟着邓秀廷干过不少坏事,但是我还承认他作了点好事。”
听到此古旺元想起了那个自称“兄弟是武人”,穿长袍留胡须的老人。便问道:“他也是彝人?”
罗赤中说:“他是‘咪两苏’,过去被叫作‘水川倮倮’,是早年从山上移下来,在靠近汉区会种水田,相当汉化了的彝人,他们文明水平比我们高,许多观念都不同了……”
正说着曲木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脸色煞白,眼中含泪。王庭芳马上问她:“怎么了姑娘?有人欺侮你了?”她摇摇头。陶亚男又问:“你看到什么了?”她只是摇头,满脸惊慌。王庭芳记得罗赤中说过,彝族忌讳询问如厕所有关的事,便转个话题,说了两句闲话,便叫大家赶紧收拾东西上路。
走出店门,王庭芳对曲木说,有大家保护她,碰到什么事情也不必害怕。但是要再碰到可疑的人,可一定要告诉他。免得被人家暗算。曲木点头,欲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王庭芳知道现在问也没用。便不再追问。
下半天路虽只有上午的一半,但那气氛和速度比起上午可就降低了。骑马的人已感到腰酸,步行的人更觉得腿痛。精神也没上午旺盛了。
下午杨柳堤执意要和古旺元换班。古旺元便骑到了马上。
古旺元因为走了六十多里,骑到马上觉得轻松自在,又有过行军的锻炼,比起别人精神得多。他这一群有四五个人,上坡时精神集中勒缰拉马,地势稍缓时就点支烟,坐在马上谈天说地,指看风景。这里虽然还是山边的河谷地带,但已是遍地丘陵。流水湍急多弯,涛声震耳。河边路旁偶有三两户人家,竹搭的山墙,茅草屋顶,屋檐下挂着晾晒的海椒,蘑菇;墙后堆着干草,柴垛,门外卧着睡犬,院中跑着鸡娃。稍远处就看到主人在水田中耕作。
翻过一座小岭后,路又平坦起来。这时人累了,马也乏了,一步三摇,不慌不忙地迈着四六步往前走。太阳平西,也不像刚才那样晒,谈话声就沉静下去,人们默默地前进以减少体力消耗。
穆歌本是走在古旺元前边的,他觉得那马走得满平稳,便闭上眼养神。岂不知一闭眼困倦感更强,不一会竟进了梦乡。这一睡着,身体也随着松软,屈背塌腰,随着马的步伐,作有节奏的摇摆。后边的几个人看他晃得好笑,便指手划脚悄声议论。正这时那路拐了一个弯。马稍一斜身,穆歌骨碌一下像个球一样滚下了马背。那马觉得身上突然一轻,扬起蹄子飞跑向前追它的伙伴去了。
穆歌坐在地上想了一会,这才明白自己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也顾不上回答大家的关怀问候,拔腿就跑,越过众人去追他那匹马。不一会拐过一个山角就不见了。
古旺元慢慢地也拐过山角,只见穆歌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地又迎着他跑回来。古旺元问他:“怎么了?你上哪儿去?”他一边跑一边说:“眼镜跌掉了,我去找眼镜。”又走了一程,只见马夫拉住他跑掉的那匹马,正在路边等候。这时穆歌也转头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等一等,等一等。”人们以为他要与大家一起行进,便都勒住马停下等候。谁知他跑近后,却急冲冲地问道:“吧,你们记得我是在哪里摔下的吗?我爬起来就追马,忘记看清是在什么地方了。”人们七嘴八舌地争着告诉他是在何处落的马。这时那马夫说:“先生,你在这歇一会,我骑马去替你找回来好了。”那马夫说着飞身上马,人们不敢下马,怕下来再也爬不上去,就骑在马上陪穆歌聊天,问他挨摔的体会。他说这地方看着很硬,真跌下去倒也没什么大危险。以后大家尽管放开骑,不要把挨摔当回事。
马夫把眼镜找回来了,又把穆歌扶上马去。拨鞭策马与大家同行。经过这番风波,大家反倒精神起来,便找些闲话来驱除疲劳。
谷剑云是个爱说笑的人,他座下那匹马有点颠脚,走一段路就要被别的马拉下一截,他就连喊带打地催那马。催了几次都不见效,恰好走在他身边的是胡大夫。他问胡大夫:“你会治人,不知会不会治马?你要能给我这马动一下手术,让他不再掉队,可就省事多了。”胡大夫说:“我不会,我要也学会治马,可就真成蒙古大夫了。”这时罗赤中跟大家已混熟,便笑着说:“这马我说的那位呼延先生能治。若找到他,不费吹灰之力。”谷剑云便问:“他是怎么个治法呢?”罗赤中说:“我见过他治一头驴子走路不好,那真叫药到病除,可称一绝。”人们就请他谈谈那人是怎样治驴子。罗赤中先生说:“山野之人,说话没分寸。我怕说出来得罪了谷同志。”谷剑云忙说:“嗨,咱们一路同甘共苦,千里有缘来相会,讲什么客套呀,你说说给大家解闷嘛。”
罗赤中就说:“有天呼延在集市摆摊卖野药,有个土财主买了条驴,这驴是瘸的,怎么赶也走不快。看到呼延摆药摊,就问:你有办法治治我这条驴吗?叫他跑快些,我多给钱。呼延就不爱看财主显派有钱,说:你舍得花钱就好办,不知你是要治标还是治本。若治本得放在我这儿治上十天半月。我给它刮骨疗毒。那人说:我要马上赶着回家,哪能等十天半月?呼延说:那就治标,我贴上一帖膏药,保他快步如飞,五块钱一帖,不过要先给钱。那人掏出张十元的票子给他,呼延拿起一帖膏药,转过身去抓了一把辣椒面放在膏药上,猛的往驴肛门一贴,那驴尖叫一声,尥了两蹶子,拔腿就跑。土财主也顾不上找钱,拔腿就追。呼延拿着要找的五元零钱不知怎办,不一会儿那财主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呼延说莫慌莫慌,找头在这里,我不会赖账的。那人说:郎中,钱莫找了,你给我也贴上一帖叫我追驴去得了……”
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胡大夫笑得最厉害,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好,语言学家,要不要我给你跟马各贴一张?”
正说时人马已进荣经县城,那马是跑惯这条路的,不等马夫指挥就一直朝客店的马棚跑去。马夫急得喊:“拉住缰绳,要它停住,不然你们要碰破脑壳……”话没说完,穆歌的马头已钻进了马棚的栅门,他的行李多,驮架厚,他骑在马背上,马肚子卡在门框里,把穆歌夹在门中进退两难。直到马夫赶过来,才把马儿拉出,让艺术家下了马,指点了旅店所在。大家拿随身的东西奔向了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