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旺元拿着信到灯市胡同一号,正是午休。传达室人叫他等会再来。他只得在门外闲逛。门口西边,有位四十多岁的人,穿件鹿皮茄克,军装马裤,腰上挂了一大串钥匙。他在摆弄一辆摩托车。踩一下油门,摩托车吐吐地响一阵。再踩一下又吐吐地响一阵,可就是不走。那人出了一头汗,正不知如何是好,见身旁一位小战士在瞧热闹,就笑着说:“小鬼,给我帮帮忙行不?我骑上,你推我走几步它就发动起来了。”古旺元觉得有趣,就答应说:“行。”那人骑上摩托,古旺元推着它走。那车看着又宽又大,推起来却很轻巧。他推得高兴就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呜的一声发动起来了。车上的人连说:“好,好。”古旺元撒开手,那人一脚支着地对古旺元说:“多谢,麻烦你,没耽误你的事吧。”古旺元说:“没有,我才从南京来,上这剧团来办事,他们午休不办公,我正闲着呢。”那人看了古旺元一眼问:“你从南京来办什么事?”古旺元说:“我是野战军宣传队的,想到地方上来提高业务,听说这里招人……”那人把车又骑回门前,正好院里走出一个人,二十多岁,高鼻子大眼睛,棕色头发,胸脯挺得笔直,活像电影上的苏联军官。车上那人说:“吴峰,你来得正好。这个小八路从南京来报考咱们剧团。你面试一下。看样满机灵。”说完对身后的古旺元说:“这是吴峰同志,你跟他去吧。”
古旺元把介绍信递给吴峰。他随便看了一眼,领他走进后院,来到很大一间客厅。问了问工作简历:当了几年宣传队员?都演过什么戏?然后说:“你在这里准备一下,过一会我们来考试。考试有两项,一是表演,二是口试。”说完吴峰同志就推门走了。
古旺元是老文艺兵,宣传队在上海南京招学员,他参加过招生组,当过监场。现在像个小学生等着被人考,叹了句: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过了有十分钟,吴峰领着一位四十多岁五十来岁,胖乎乎,懒洋洋的老同志进来。吴峰介绍说:“这是穆歌同志。”穆歌这个名字古旺元知道。他学过一首歌,在“作词”两字后边的名字就是穆歌。赶紧起立敬礼。穆歌点点头,在大沙发上坐下。吴峰把一个剧本递给古旺元,指指画了红线的两段说:“你先看两遍,然后把这两段台词朗诵一下。”古旺元看看,那是个苏联剧本。叫《莫斯科性格》。这剧本他虽头一次见,但他演过苏联话剧《前线》和《俄罗斯人》。虽然只演个勤务兵,但全剧的台词他都听惯背熟了,还故意学过两位主角的台词念法。他看了两遍剧本说:“我准备好了。”吴峰说:“好,开始朗诵。”
古旺元按《前线》主角的说词方法,朗诵了一遍。
吴峰和穆歌小声嘀咕了几句。又对古旺元说:“现在作小品。你记得放在抽屉里一份重要文件,现在要用它却找不到了。你急得要命,正着急时发现它已揣进大衣口袋里了……”
吴峰说得很认真,可古旺元听了直想笑。他们考别人时也出过这道题,不同的只是要到箱中找钱不是到抽屉里找文件。天下这么大,人生琐事如此多,难得艺术家们的注意点竟如此一致!
那次有个应试的上海演员表演十分精彩,一时成了团里话题。其层次,动作他还全记得,于是他耍了个花招,装作苦思冥想,琢磨了片刻,才说:“我试试吧,可没把握。”等吴峰同志“开始”两字一出口,他就毫不客气的,比着胡芦画瓢把人家成功的表演稍加变通摹仿了一遍。
他注意到吴峰带着兴奋的表情与穆歌交头接耳,但装作没看到。表演完还自谦地笑笑。
口试的考题也和他们出过的差不多。“你为什么要作文艺工作?”“你理解的文艺工作的根本任务是什么?”“什么叫为工农兵服务?为什么要为工农兵服务?”古旺元对答如流。最后穆歌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熟悉的团体?”古旺元诚恳地说:“为了适应全国解放的新形势,我想提高业务水平。我觉得北京有好的学习环境。”穆歌挑起眼眉看看他说:“恐怕是表现不好,在原单位呆不下去,想换个地方吧?”诚恳的回答却换来这样的轻蔑,古旺元感到太受侮辱,腾的一下站起身,故意夸张地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都立过功,就因为表现好才批准出来学习,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穆歌又冷冷地说:“你业务水平不高,我们不想收你,你打算怎么办?”古旺元二话没说,伸手背起背包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吴峰迎面拦住,哈哈笑道:“告诉你,这最后两句也是试题。行,你被录取了。”
古旺元还没醒过味来,吴峰已经把一张纸条交到他手上。对他说:“演员队住薛家胡同,离这不远。你拿这个去报到。我这里马上就打电话通知他们。”吴峰还热情地把古旺元送到了门口,笑着说:“你还真有点个性,像个小八路出身。”古旺元见吴峰为人爽直,就说:“也没见你们这样出题的,若不是想在北京学习,我还不愿干呢。”吴峰说:“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就好好工作,把这点小情绪抛到一边吧。跟你说实话,刚才也是走走过场。副院长交办的事我能驳回吗?”古旺元这才知道刚才骑摩托车的那位竟是副院长。
他按吴峰同志指点的路线往演员队去,刚到西堂子胡同口,从南边过来两辆三轮,前边一辆拉着摩托车,后边一辆就拉着那位副院长。副院长脸已碰破,皮夹克满是泥水,摩托车碰得东扭西歪。三轮后边还跟着位骑自行车的警察。来到剧院门口,传达室的人迎了出来。警察问:“这同志是你们这的吧?”传达室的人大惊失色问:“哟。这是我们领导,怎么这样了?”警察说:“他这箭头指着往右拐,我打手势给他指挥,他却冲着我肚子拱过来了,幸亏我躲得快,人没伤着,可我那木头指挥台叫他撞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