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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月 第四章

果然没过几天,《光明日报》,《新民报》等报陆续有文章发表了出来,但没有一篇署名张念本。发表出来的文章多半赞同他的论点,并没批驳他的意思。

终于有一天署名张念本的文章出现了。不是在穆歌说的杂志上,而是在一家报纸副刊上。古旺元提心吊胆,两手哆嗦着拿着报纸往下看。奇怪的是虽然全篇文字俏皮,尖刻,矛头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对小说《石锁》,顺便对发小说的编辑。对古旺元的文章也有不同看法,但算不上批评,而是在给石锁这个人物定下了“伪造的,冒充的,红皮白瓤混进革命部队借以为地主阶级作内应……”等等罪名之后说:“古旺元同志对这个形象只说了句‘描写欠准确,和生活中所见大多数革命干部的性格不相符,因而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我担心这种过分客气会对作品的本质问题起到掩护作用!”

张念本先生接着说:“众所周知,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劳动人民的队伍;他的成员都是劳动人民中最有阶级觉悟,最富革命斗争性格的优秀代表。众所周知,地主阶级是最反动最落后最阴险狠毒的阶级,他们的性格都体现着剥削阶级的本质。故意把一个革命战士,一个农民儿子写成肯于认地主当干爹的败类,能仅仅看作是小说构思或人物塑造上的缺点吗?不能,决不能……”

这气势,这高度把古旺元震了一个斛斗。不是被批判的震动,而是相比之下,显得自己文章太小气、太谨慎、太没气派、太不理直气壮了。他倒为此而对赵树理同志真有了点歉意。他觉得赵树理那篇文章已经够宽容、够谦虚的了。这篇文章用语的尖刻,对老作家太过分了点儿。这是由自己那篇文章引出来的!因为张念本的文章开头就说了:读了古旺元的文章,才使我有兴趣找来《石锁》一读!

正当他困惑不安,这天收到一张请柬,上写“本会拟于某月某日,上午九时,假东单三条本会会议室召开座谈会,座谈小说《石锁》,务请光临。”下边署名是“大众文艺创研会”,后边还有个签名“赵树理”。

他拿着请柬找团部去请示该怎么办,碰巧穆歌又在座。

穆歌同志看过请柬后说:“这个会你一定要参加,现在人家都赞同你的意见了,你就要表示得更谦虚,更谨慎。不参加人家会以为你拿架子的。到了那万不可盛气凌人,要向赵树理同志承认自己并没有太高修养,初学乍练。不准确处还请多原谅……”

古旺元连连称是。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穆歌同志,张念本的那篇文章您看了吗?”

穆歌说:“看了,这个混蛋,我一看完就打电话给杂志社的朋友,问他这文章怎么跟他说的是两回事?”

吴峰在旁插嘴说:“是啊,你那天说得很严重,一见这文章我也马上就看了。越看越觉得跟你说的完全相反!”

穆歌说:“编辑跟我说,他说过的那篇文章叫张念本要回去了。说拿回去改一下。谁知这一改变了立场,拿到别的报纸发了。据说他听到了一点消息,有关部门接到检举信,说《石锁》作者本人是个漏网还乡团,已经被司法机关逮捕了。”

在座的人听了又惊又笑。吴峰说:“老穆同志,您这听见风就是雨的毛病以后也得改改。”

穆歌一脸正色说:“我是一片好心哪,谁想到张念本如此见风转舵呢!”

吴峰说:“这个张念本可是您的学生。”

穆歌说:“我只在他们班上教戏剧理论,又不是他们班主任……”

到了开会这天,古旺元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一清早就出了门。剧团离大众创研会所在的东单三条并不远。先坐电车到东单牌楼,下车后再步行往西。东单牌楼是个热闹所在。路南一溜直到王府井南口是小市儿。搭满了帐篷,摆满货摊。货品分两大类:一是美国军用“剩余物资”:皮猴,军装,克宁奶粉,老头烟丝,钢盔匕首自行车,盘尼西林避孕套,一律全是军绿色上写u.s.a;另一类是中国估衣,从清朝的袍褂补花,到时髦的西服革履,应有尽有,不论是演《清宫外史》还是演《雷雨》《日出》,不出小市都能把服装配齐,还比剧团自己设计的地道。

小市儿南边的东单机场,也称得上是个历史胜地。抗战胜利时“国府”的接收大员多是从这里下的飞机;北京和平解放前,部分不与傅将军合作的大员又是从这里上的飞机,民国三十五年从北京爆发,扩展到全国的那场反美大学潮的导火线也是从这儿点燃——美国大兵就是把一位女大学生绑架到这飞机场来的。

古旺元无心多看,急急走进王府井南口,进了东单三条。看见不远一个门口挂了个白底红字的牌子,上写“北京市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古旺元一进院,迎面就碰见一个人。细高挑,白净脸,头上长发梳得一丝不乱,穿一件旧阴丹士林长衫,前胸上挂着几粒烟灰。脚上一双缎鞋,有几处已开绽。他一手伸在裤袋里,一手夹着支烟卷,正低着头作沉思状。一见古旺元忙露出微笑问道:“您是来开会?”古旺元把请柬交给他。那人看了一眼,热情地说:“您就是古旺元同志!欢迎欢迎。刚才钱一辰还说到您呢。”古旺元还没明白这钱某人是谁,细高挑又掏出张名片来递给古旺元。名片上用秀丽的行书写着三个小字“金寄水”。金寄水友好地说:“我跟一辰是老朋友,以后咱们也就是朋友了。”

古旺元没想出这位钱某人是谁,金寄水已领他进了内院,来到一座小楼楼下。这是一间客厅,已坐着四五个人在闲谈。其中一人看见古旺元就扬手招呼说:“古同志,怎么好法?”古旺元看了一会才认出,原来就是为他改介绍信的那位钱先生。钱先生以老朋友的身份给他介绍在座的人:“这位是陶君起先生,前红玫瑰画报的记者。这位是小说家陈慎言……”一口气他介绍完在座四五位,大半是写言情、武侠、匪警、杂文的通俗作家。最后钱先生又指指金寄水说:“寄水同志既写诗又写散文,当过记者编过戏,小说也不外行,《三侠剑》成书都有他一份辛苦……”寄水连忙笑着摆手:“得了得了,您少给我散德行,他们几位是专家,我是票友,什么我都干,我给大家打杂。”其中一位说:“寄水要说他是票友我还勉强首肯,若说打杂,可万不敢苟同。谁敢叫九千岁打杂,这不是诚心让咱们折寿吗。”大家听了都笑,古旺元摸不着头脑,靠近他坐着的一位就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寄水是摄政王多尔衮的十三世孙,前清不倒是要正经袭王位的。”

正说得热闹,又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位穿一身清河制呢厂出的粗呢干部服,衣服虽新胸口却被烟头烧了个洞。干部帽不是戴着而是顶在头上,高个子,长乎脸,张嘴一口山西话:“啊,你们来得早,鹅(我)出门也不晚,可出蒙(门)忘了拿秧(烟),回去拿烟又把钥匙丢在屋里了,等鹅(我)爬窗户进去拿出钥匙天就往(晚)了。真对不起……”他说话这工夫,人们就都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一一上前握手。金寄水对两边介绍:“这是树理同志,这是古旺元。”赵树理把古旺元的手抓住说:“噢,怪不得,你原来是个小八路。”古旺元说:“树理同志,我为我那篇文章向您道歉,我……”赵树理瞪大眼睛说:“咦,你道啥歉哩?今天叫你来,我就是要跟你认识,还想表扬一下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有的地方我不完全同意,不等于我就正确。还是保持你小八路的作风吧。我们这里缺的是战士,不缺说客套话的。”赵树理说完笑着拉古旺元坐到了一边。这时又走进一位戴近视眼镜,穿一套西装的人。西装高雅大方,剪裁合体,衬衫雪白,领带考究,领带上还别着支金卡。他右手拄着根文明手杖,一进门摘下帽子拿在左手上。大家上去要握手,老先生举着这两样兵器不知所措。用眼浚摸了一下屋子四角,叹口气说:“您瞧,这屋里就没一个钉子,得,帽子还挂在头上得了。”说着把帽子又戴上,腾出手来和大家握手。金寄水这才介绍说:“这是老舍先生。这个小伙子就是古旺元。”老舍故意把眼镜后边的眼睛瞪圆,看着古旺元军装说:“噢,我这是秀才遇见兵啦!老总请坐吧。”说得古旺元脸通红,大家哄笑。老舍接着说:“您别看我穿的是西装,以为我装假洋鬼子。我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做干部服。做了也得掺合着穿,挺好的西装我舍不得扔,咱还没阔到那个份上是不是?”谈笑声中大家坐下来宣布开会。

会倒开得很简单。先是赵树理带头说了一下发表《石锁》的经过,又说了一下大家对这篇作品的批评。他还作了几句检讨,说自己因为欣赏这篇作品的语言风格,就降低了对其它方面的要求,以后要引以为戒……

随后话题就转入了对通俗文艺的探讨。

老舍说:“抗战时为了宣传我主张旧瓶装新酒,可我没说旧瓶子不刷不洗拿来就装。传统的通俗文艺有些程式套子,老百姓看惯了,听懂了,认可了,可不等于就合理了。咱们不轻易否定,可别连米粒连砂子全包圆儿,不能连缺点都死把着不丢。《审头刺汤》是出名戏,雷先生,马先生,周先生演陆炳都有绝活。可戏里陆炳有一段白口,对汤勤指桑骂槐说:‘舌尖杀人,如此狼毒!’几位先生都照说不误。可细想想什么是‘狼毒’呀?听着像一味药材,锦衣卫大堂又不卖药,哪儿来的‘狼毒’?细一查考,原来是‘狠毒’二字,早年间那位名角念了别字,把‘狠’念成‘狼’。从此一代代传下来,就‘狼毒’个没完了。曲艺里更邪乎,有的句子根本就不通,可就一直唱了几十年上百年,《白帝城》这是名段子吧。刘宝全一站就满座,开头两句就有一半不知所云:‘壮怀无可与天争,泪洒重衾病枕红,’咱分析一下:‘壮怀’太文,‘无可’不懂,‘与天争’不现成。‘泪洒’将就能懂,‘重衾’又太雅了,‘病枕红’根本不是中国话,谁也没法明白!”大家听了大笑,他却一板正经坐在那儿抽烟。等大家笑过去,他又接着往下背,背一段分析一段,“江左仇深空切齿,桃园义重苦伤情,几根傲骨倚床瘦,一点雄心至死明,闲消遣酒后茶余谈今古,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背完分析完,他说:“各位,像这‘狼毒’呀,‘病枕红’呀总不能原封不动全继承下来吧?那也显着中国人太没学问了不是?”

老舍一背鼓词把赵树理的话头勾起来了。他开头也是说如何运用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形式为新时代服务,由此就说到自己如何试着用顺口溜写话剧剧本,于是背他的剧本,连数快板带表演,妙语连篇,出口成趣,大家越听越有趣,谁也不想拦他。等一口气把全戏背完,他在掌声中喝了口茶再一看表,眼睛瞪得老大说:“咋的,鹅(我)的表坏了不是,怎么到十二点了?散会。”

人们握手告别。赵树理特别把古旺元拉到一边说:“这个大众文艺创研会,主要是为团结,改造旧通俗作家成立的。正需要有新文艺工作者参加工作,既向人家学习,也在文艺思想,服务方向上作点促进工作。希望你以后常来。也多为《说说唱唱》写点稿子,党培养我们多年,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古旺元正答应着,老舍过来对赵树理说:“我有事先走一步,下午我家里见。你带豆腐干来,酒是我的事。”说完也跟古旺元握一下手说:“我不能带你学坏,这喝酒的事你就免了吧。”

两位老作家走后,古旺元故意晚走一步,他问金寄水:“今天怎么没请张念本来,那文章满有份量啊。”金寄水说:“我们这的人对那篇批评并不欣赏,调子太高了,这是文学批评,又不是法院的判决,干嘛呀,那么剑拔弩张的。”

古旺元又问:“那位钱先生是写评论还是写小说呢?”

金寄水奇怪道:“你们既是老朋友,怎么还不知他干什么呢?他专在小报上写‘梨园趣事’,既有评论也有掌故,顺便还给剧团打本子。因为这样,焦菊隐先生办戏校时才请他当了名国文教员。解放前他在艺专干庶务,留用后又转到了新戏校当科员。”

古旺元这才知道钱先生为他找这么个落脚地,实在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萍水相逢,肯为人解燃眉之急,称得上古道热肠了。

从大众创研会出来,古旺元觉得自己长高一截。在这里他看到了希望。看来靠剧团维持生活,业余时间致力写作,是他唯一的出路。对这个“大众文艺创研会”是要紧抓住不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