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忙着买汽灯,打包装,金寄水来了个电话,很关切地说:“树理同志在等你的稿子,你怎么闷得儿密啦?向研究所推荐人是有时限的,三年才办一期,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古旺元何尝不急?答应一星期内定把小说改好寄上。白天工作繁忙,只能打夜作。熄灯铃响后,他还开着灯改稿,抽烟喝茶,弄得别人睡不踏实。刚干两天张念本就找他谈话:“夜里你不睡,弄得别人也无法休息。集体生活,得自觉点呀……”
古旺元无言可对。
“白天工作偷工减料,晚上点灯熬油,确实咱也亏理。”张念本笑着说,古旺元听着想哭。
古旺元申辩说:“影响了别人休息,我很抱歉。工作中偷工减料,这话从哪儿说起?”
张念本说:“你还别不虚心。晚上不睡觉,白天自然无精打彩。工作还能不偷工减料吗?都干这一行的,谁也别瞒谁。昨天在院子里,我就看见你靠着树打盹。”
古旺元说:“昨天上午?老王叫我算汽灯账,我在合计数字,我有个习惯,想事情时爱闭眼,那可不是打盹。”
张念本说:“批评一句你有三句等着,这就不好了。”
古旺元说:“好好,就算我打盹,以后不打就是,还有什么?”
张念本说:“晚上熄灯后别干私活。”
古旺元说:“我答应人家的稿子,白天不能写,晚上不许写,我怎么办呢?您给我出个主意。”
张念本只好退一步说:“实在要写就另找地方。”
古旺元答应说:“好。”说完转身要走。张念本拦住说:“等等,咱们相识这些天,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直人。这地方环境复杂,稍不留心不知什么事上就得罪人。有两句格言我送你当座右铭:静坐长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古旺元讷闷地问道:“我论过谁的人非?”
张念本笑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古旺元急着找地方写稿,顾不上深究,心里别扭一会,就把这话碴放到一边。
围着院子看了一圈,发现食堂里桌椅现成,灯光也足,就找食堂管理员恳求借用。管理员答应得挺痛快,条件是写完后必须把烟头废纸扫净。
食堂远离人群,凉爽宽阔,可以无拘无束,不计时间。心里一痛快,思维也活跃,这一夜改写了三分之一。按这速度,再有三四个通宵就可以改完。可是第二天晚上食堂就上了锁。古旺元去找管理员开门,管理员带点歉意地说:“有人提了意见,说把食堂借给个人使用影响安全。对不起,你另找地方吧!”
古旺元真觉得一步一个绊子。他对管理员苦苦哀求,管理员有些不忍,对他说:“今天八点钟前我在食堂算账,你再来干一会。八点钟我离开你也必须离开。”
一边听算盘拨得乒叭乱响一边改小说,无法入静;更何况还一肚子心思,强写了几行,又赌气撕掉,夹着稿纸离开了食堂。心中烦恼,回到宿舍既没心思闲聊又不能改稿,便一个人溜出门散步。
华灯初上,北新桥路边小吃生意正红火。晚饭时在考虑小说,没吃多少东西,便在馄饨挑前坐下要了碗馄饨,又对旁边肉案子招呼说:“二两猪头肉夹个火烧,肉要肥点的……”正喊着,有耳熟的声音冲他说:“怎么?写饿了?”古旺元顺着声音找去,不是别人,正是穆歌,与他隔着两个人,面对一盘熏肘条,四两二锅头眉开眼笑。古旺元赶紧欠身说:“您来半天了?”穆歌一团和气地举起杯说:“来一口?”古旺元心中烦,正想喝口酒解愁,便说声:“恭敬不如从命。”接杯一饮而尽。
穆歌伸手拉他在身旁坐下,向馄饨摊喊道:“把碗送这边来。”又要了只酒杯,放在古的面前。
古旺元陪穆歌喝了一杯说:“您这位老表倒是不忌口。”(工作团内回汉两族同志之间,按北京习俗,半开玩笑的互称老表,以示亲密。老表乃表亲之昵称。)
穆歌已有了几分酒意,自豪地说:“我是马列主义者!只相信唯物论,什么好吃吃什么。”
穆歌见古旺元愁眉不展,便问道:“有什么事,值得你唉声叹气?”
古旺元说:“这个临时工作我不想干了,我想请求回去,请剧院另外换人。”
“为什么?”
“这里办事不通人情,我业余时间改篇稿子竟然犯法!可这篇稿子关系到我的进修深造。我不能只干眼前的工作,不顾长远前途!”
穆歌又喝了一杯,拍拍古旺元的肩膀说:“这话你就对我说说得了,再不要跟别人提。革命要求我们作齿轮和螺丝钉,满脑袋个人得失,这是不行的。我知道你有成名成家欲望,可政治上不成熟,业务上越冒尖个人主义就越严重,早晚得跌筋头。我是过来人,深知其中利害。”
古旺元说:“剧院换个人来,会比我更合适,既解决了我的困难,又有利于工作,有什么不可以?”
穆歌这时又多了几分酒意,便说:“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真不知道剧院为什么选你我两人而不选别人?”
古旺元说:“我不知道啊。他们只说我参加革命较久,能适应艰苦工作……”
穆歌笑道:“要有点自知之明。人事科不会派政治上的核心,业务上的骨干出来应付临时工作,包括我在内!你趁早别回去谈换人的事,那要再碰一鼻子灰!”
这时古旺元才听出穆歌对他自己的境遇也有牢骚。便不再往下谈。
穆歌见他不语,便又说:“我这人有心没肺,有时说话过分直爽,是不是你对我有点意见?”
古旺元说:“你是长辈,说什么我也不会在意。”
穆歌说:“那好,有件事我倒要问你,你如实回答,我那件事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古旺元想了半天,问道:“您哪件事?我对您的什么事也不知道啊。”
穆歌摇摇头:“是不是你说的,这另当别论。可要说你不知道,这就不老实了。我离婚的事人们在后台当笑话说,我都听说了,你会不知道?”
古旺元这才想起,有次在后台听人聊天,说前几天某人向行政科临时借一间房,要和正办离婚的妻子度过最后一夜。行政科说:“明天就办离婚,今天还同什么居呀?”那人说:“就因为明天再同居就不合法了,所以这一夜非告别一下不可呀。”人们边说边笑,又有人说:“听说他跟东单某羊肉馆女老板对上象了,一天去吃一顿涮羊肉。一个月包干费不到两礼拜就花光了,天天上会计那去借钱……”当时古旺元刚从南京调来,并不知说的是谁。如果今天穆歌不问,他仍不知办这事的就是这位艺术家。
古旺元忙说:“我是听到过传言,可不知道说的是您。”
穆歌有点沉痛地说:“这话你骗鬼。不过在剧院传传也罢了。可我刚到这才几天,怎么这里也传起我的事来了?有人暗示是你传的,我虽不太相信,可除了你又没咱剧院的人。这怎么解释呢?”
古旺元说:“我希望你去调查。我不是那种小人。”
穆歌说:“那会是谁传的?他有什么目的?我到底得罪谁了呢?”
酒干菜净之后,古旺元抢着付钱。穆歌说:“不必客气,我薪金比你多,也还没尽兴,你吃饱了就先走。不管那话以前是谁说的,以后你决不要再说。”
分手之后,古旺元拐进街口,忽然从树影下闪出个人来,跟他打招呼说:“这么晚还出来吃东西,稿子还没改完?”古旺元看了一眼,竟是张念本。便敷衍地说:“嗯,稿子不想改了,出来走走,您怎么也没睡?”张念本说:“依我看你那稿子也不必再改下去,到一个新单位,总要先把工作作好才是,个人的事忙多了,只会造成不好影响。”又笑迷迷地问道:“跟你一块吃东西的是谁?是穆老表吗?”古旺元说:“对,我来吃馄饨,正碰上他。”张念本笑道:“一个单位的总关系密切些,这很正常。”过了会又随便地问道:“咦,这儿的东西他能吃吗?”古旺元虽无意害人、搬弄是非,但为人轻浮,反映迟钝,又喝了点酒,便毫无遮拦说:“人家是老延安,首先是个马列主义者……”
回到宿舍他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他给金寄水打了个电话,说明稿子他是无法再改了,只能按现在的样子寄给他。如果树理同志不满意,只好暂不发表,等他回来再说。推荐学习的事,也只好作罢。金寄水很为他惋惜,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放下电话后感到有点不快,早把与穆歌一块吃饭谈话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知这件事却在本团回民同志中引起场小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