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洋式小庭院,中间有个花圃,大朵的雁来红,美人蕉开得如火如荼。四周是冬青树和倒栽槐,修整得齐齐整整。若在平时,古旺元看到这些会引发出不少诗意和联想,可今天他视而不见,一直朝刘团长的屋门走去,直到警卫员把他拦住。
刘向东的警卫员小侯正坐在台阶上抚摸一条大狼狗。这警卫员爱热闹,平时常上文艺组来看排练。古旺元因为当过兵,跟他还能找到话题,闲聊几句。见古旺元走来,就拦住他说:“你找谁?”古旺元说:“找团长。”警卫员小声问:“穆老表跟你说了?”古旺元点点头说:“嗯,所以我来找团长谈谈。”警卫员说:“首长正开会,谁都不见。”古旺元问:“什么时候能开完,你替我报告一声,叫他约我好吗?”警卫员朝屋内看看,拉他到离门口远一点的地方,小声说:“我说了他也不会见你。”古旺元急道:“那我怎么办?”警卫员拉他一把说:“今天你是见不着他了,见着也没好结果,你这样这样……”他悄悄对古旺元耳语几句,古旺元迟疑地看着他,只得叹口气走开。
这一天古旺元失魂落魄,饭也没吃,屋也没进,一个人躲到街上茶馆里一边喝茶吸烟,一边设想如果与刘向东谈话失败,自己面临怎样的处境,又该如何处置。
他一会儿想,事情决不会就这么定局,只要找到刘团长,他把事情说清楚,再诚恳地认错,作下保证,他不会不通人情,那样自己就在工作中真干出个样儿来,用事实证明今天这样对待我是错误的;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希望不大,团部不作出决议,穆老表跟张念本不会这么斩钉截铁地赶他走,团部若作了决定,又不会听他几句申诉收回成命,那样一来自己可就到了绝路。回北京吧,这样回去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不用说穆老表之流还会通过写信,汇报,加油加醋,捕风捉影把他画得更丑。在剧团里怕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回北京去吗?刚在大众文艺创研会摸到文学之路的路标,又能就近向老舍赵树理等老作家请教。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一旦错过,怕今生也难有第二回了。若以被清除出团身份重新分配工作,到哪儿都会被看作是“有前科的犯人”,有机会也轮不到你!
想来想去,没有出路,只有拼一搏,争取留下,达不到目的宁可一死。
这样激烈的胡思乱想,熬到天黑他已经精疲力尽,不顾时间尚早,他按警卫员给的暗示,拖着两脚走到刘向东住的院落后身,嘉陵江边的石岸上坐了下来。望着滔滔江水,自语说:“大江啊大江,如果我非投入你的滚滚激流不可,你就给我点勇气!让我临死打那些小人一个耳光,喊一声抗议,让他们知道人不是可以任意欺辱,任意摆布的!”
约莫过了有个把小时,听到人声了,偷眼往小院来的路上瞧瞧,看到正是刘向东在警卫员跟随下朝江边走来,直到距离他不到三五米时,他才站起身来。刘向东站住了,警卫员故作惊慌地掏出枪喊道:“什么人?”古旺元忙张开两手说:“是我,是我,别开枪。”刘向东看了他一眼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古旺元说,“我在想我的错误。”刘向东说:“你是该想一想,这样下去危险!你是个老同志,本应该起带头作用,可你带了什么头?自由主义的头,犯纪律的头!你给老同志丢脸……”古旺元没有申辩。只说:“您批评的我全接受,难道不能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吗?”刘向东说:“要改正错误哪里都能改。听从当地分配工作,就是你改正的开始。”古旺元见刘向东毫无通融余地,便把心一横,挺直身体说:“好吧,既这样我就把话说明白,即使我有错误,应该处分,也应当跟我本人谈次话,听听我本人的意见和申诉,不能光凭一面之辞就把我清除出团。对这样处理我不同意!”刘向东显然吃了一惊,从没想到一个小干部敢对他这样说话。更为冷淡地说:“有什么意见到新单位去说,他们认为必要会转给我。工作团任务很重,需要一个顶一个人用,没时间作你教育工作。”古旺元见留下既没希望,至少要争取仍回北京,说不定回去后请求赵树理,老舍先生伸出援助之手,还有一线希望。便破釜沉舟地说:“当初我并没要求到这团里来,是你们要借调剧院才叫我来的。讲好借调,你们不用就该叫我回北京,我有什么问题由原单位处理。为什么要在这里重新分配工作?”刘向东说:“革命者四海为家,我们会跟剧院联系,不用你管。你就考虑以后如何改造思想,转变作风就行了。”说完向后一转身,头也不回走向小院去了。
古旺元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被怒火烧得抖动不停。
他参加革命近十年,从打日本到解放战争遇到过许多困境,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看不到一线希望,找不到一线出路。也从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立,悲哀和无告。他们曾经六个人被几百名敌军围堵在一座小庙,大家都以为必死无疑了。可就凭着宁可光荣的死也不屈辱的生的信念,几个人齐心协力竟从敌人腋下冲了出来;他曾在负伤后被当作阵亡的人扔在一片尸体之间,留在日军背后,也是凭投奔革命大家庭的希望竟装作乞儿辗转流浪几个月找到自己的队伍。但现在他没有一点希望,没有一丝信念。他第二次感到人间的冷酷。
他也见过一些大首长,大人物。甚至在他们跟前还犯过真正的错误,受到严厉的批评。有一次在急行军中他竟然把自己背着的一支日本鸡腿手枪丢了!当兵的丢了枪,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是要受军法惩治的。谁也救不了他,报告已经打上去了,他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坐禁闭,罚劳役,却一直没有消息。他心神不定,演戏时上场就忘词。有天招待友军的首长,正好又有他的戏,他上得台去一看头排就坐着司令员,吓得他连词全忘了。这简直是旧错加新错。下了台他自己偷偷躲在一边掉泪,正好司令员陪着友军首长到后台来向大家表示慰问。一眼看到他,就走过来问他:“怎么搞的小鬼?你这戏演得很熟,我看好多次了,怎么今天无精打彩,连词都忘了?”古旺元惭愧地说:“报告首长,我犯了大错误,思想不集中,一块处罚我好了。”不料司令员却说:“你那个错误我知道了。就是要看看你犯了错以后有没有一点改错的表现。你们团里反映你表现还不错嘛,若都像今天这样我就非加重处理不可。”说完他对团长交待说:“娃娃嘛,算了。从轻处理,叫他下次打仗时到前线去,与战士们一道参战,给我缴回一支枪来补上。以后不要再叫这些小娃子带枪,要他打他又打不好,连个枪套都扣不严,不丢才见鬼!”在下次战斗时他当真参加了一支部队,但指挥员给他的任务只是收容伤员。他说:“首长,这样我上哪儿缴枪去?缴不到枪我还要受处分哩!”前线指挥员笑着说:“你放il,只要表现好我会有枪叫你带回去交帐,司令员早有交代,等着你去缴枪只怕全国都解放了……”
所以他想都没想到共产党的队伍里还有像刘团长这样冰冷倨傲,对部下陈述无动于衷,对小人物死活毫不在意的人,原来心中对他那点敬意顿然全部消失了。似乎在团长手下的人只是一堆工具,他只考虑好用不好用,不好用时丢了方便省力,从没认为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追求事业、前途、保持希望与理想的权力。
古旺元还年轻,看事情很绝对,于是他久久站在那块岩石上,由愤怒而悲观,由悲观而绝望,一种孤独无告的自怜感占据了他整个心灵。
他望着那滚滚江水,鼓励自己用死来结束他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