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二十一年,临城东二十里的树林里。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清寒的风透过一身单薄的白袍,将无尽的冷意送到我身上。
连绵春雨连绵寒,正如我一颗心一样凄凉。
春闱结束,名落孙山,连夜赶路想要回家看望重病在床的父亲。想着月前家里老仆来信,说父亲和老友上山野游,不知何故从山上摔了下来,而后便一病不起,夜里总是身体发寒,噩梦连连,呢喃着听不清楚的梦话,我的心便总是悬着,担忧不已。
奈何大考将至,想要归乡却总是想起父亲的叮嘱,“子宁,你是江家的独苗,我们江家世代经商,如今这偌大的家业日进斗金,不需要你打理,父亲唯盼着你能学有所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为江家在这盘根错节的生意场、官场上撑起一片天啊。”
摸摸肩,似乎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手拍在我肩头时候的沉重,我想不通,明知道我从小就不擅诗书,父亲为何还要强求我考取功名。
只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的心里终是忐忑,无颜面对他期许的目光。
雨越下越大,一把伞被雨水敲打出震耳的响声,在这凄寒的静夜树林里,尤觉刺耳。
仆人叶青紧紧的跟在我后面,“公子,雨下的这么大,山路湿滑,你小心些。”
“我知道,别啰嗦,快些走,穿过这片树林就可以到达池县,咱们也就到家了。这条小路虽然难行,但毕竟快些,父亲重病,我担心的紧。”我一边快步向前,一边微微回头,冲着他说话。
叶青和我年岁相仿,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们关系极好,虽是仆人,却也是兄弟。他功夫极好,一把青云剑用的出神入化,所以外出有他在身边,心里也安稳。
“公子孝顺,老爷若是知道公子心里如此惦记他,身子准能快些好起来。”
“惦念有什么用,功名未成,终是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公子,功名之事不急于一时,毕竟你还年轻……”
“算了……”
正说着,我的脚下陡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制的顺着矮山坡就向下滚。草木枝叶划破白袍,隐隐划在身上,伞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更让身子痛了几分。
“公子小心”,叶青说着,扔开伞飞步上前,亦顺着山坡快速下滑。他速度极快,不久他的手便拉到了我的衣服。青云剑狠狠的戳到地上,泥花四溅,我们俩下滑的身子戛然而止。
长长的舒了口气,侧目看看叶青,夜里漆黑,但他光亮的眸子却带着一缕惊魂未定,我看得清楚。
“没事了没事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歇歇,继续赶路。”我喘着粗气说着,可就在这时,我隐约看到他的身后不远处透着一道道白,像是矮石墙一样。
夜色浓重,雨帘重重我看不清晰。
“叶青,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个方向,让叶青去看。
只是略微瞟了一眼,叶青便低声开口,“荒郊野岭的,有座坟再正常不过了。没事,咱们走吧。”说着,他就起身拉我。
衣袍尽湿,沾满了泥浆。我弯下身子用手去擦,却陡然看见旁边亦是一座坟茔。
吓得我大叫一声,“叶青,坟……坟……”连连后退,魂魄皆惊,一向胆小的我从小就见不得这些。
叶青扶住我后退几欲倒下的身子,定定的站着看向四周,“看样子我们是误打误撞进了一片坟地,没事,我们快些走,穿过去就好了。”
听到叶青的话,我心下一惊。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一座坟两座坟,方圆百米,到处都是。灰白的墓碑在这冷雨寒风的夜里,尽透着孤寂和凄凉,似是能看到累累白骨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腿不由的发软,想要离开,却连步子也迈不开。
“公子,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事的。”他搀着我欲走,却在此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声音凄婉苍凉,粗犷中却也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公子且慢,莫走莫走。”
这声音让我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的张口想要去唤叶青的名字,声音却一阵阵的在喉咙里打转,如何都出不来声响。“莫不是诈尸闹鬼了吧?”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的险些晕厥过去。
只听着声音由远及近,一个一身玄色衣袍的老人顺着坟茔丛中飘然而来。他没有打伞,雨水却丝毫不沾身。宽大的衣袍在冷雨寒风中隐隐作响,行至眼前我才发现他面容苍老,瘦骨嶙峋。
“公子莫走,老夫追的好苦。”老人来的虽快,却气息均匀,刚刚的那一路飞奔,真的恍若飘来一般,丝毫不费力气。
我心下已然凉透,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叶青的衣袍,良久才颤抖道,“老人家,深夜在此急唤在下,不知何事?”
说话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老人直直的盯着我瞧。似是将我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摇头叹息。“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老夫有要事相告。”
借一步?
不借!
我的脑海里瞬间只闪过这两个字,抓着叶青衣袍的手不由收紧。恐惧像是蚂蚁一样在心头噬咬,让我单独跟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老头说话,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在这坟上来的痛快。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心意,叶青上前,挡在了我前面。“老人家,山里夜黑雨大,又是坟茔之内,着实不宜乱走,惊扰逝者。叶青自幼跟着公子,不分彼此,老人家不必相避,有事直说便是。”
我在叶青身后探着头看向老人,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有事直说就好。若是无事,在下还要赶路,就不奉陪了。”颤抖的将一句话说完,我恨不能拔腿就跑。
可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只感觉到玄色身影形若鬼魅,快速绕过叶青来到我身后,一只手狠狠的扣在我的肩膀上。
“啊……叶青救命……”可就在刹那之间,老人已经带着我远离刚刚的位置。我看着叶青不断追赶,可任凭他如何快,都追不上老人。
耳边寒风呼啸,雨水打在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饶命,老人家饶命。在下一向谨守本分,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还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在下。”
“闭嘴”。老人的声音轻轻,而后才传来沙哑苍凉的声音,“老夫不过是有要事相告,关乎公子性命,不想走漏风声而已,你大呼小叫作什么?”
说着,老人的手已经放开我的肩膀,我双腿发软,直接瘫倒在地上。
我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乍然间变换的声音,恍若出自两人之口。一轻一重,一少一老,一柔一哑,格格不入。
蹙眉思量,可还来不及细想,却听到老人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听老夫一言,池县风云变幻,若想活命,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话让我心下骤然一紧,快速起身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带着几分颤抖,但却比刚刚好了许多。
也就是这时,从恐惧中略微清醒的我才发现,老人背微驼,矮小,瘦弱,若不是一张苍老丑陋的脸,全然是一副姑娘身段。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良久才听他开口,“字面上的意思,不想死就离池县远远的,天助自助者,避开就是你唯一自救的办法。”
我紧盯着那双眸子,细细打量,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感受到了我探究的目光,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感受不到危险,我的心逐渐放松。“池县是我家,我在那里生活多年,从未见过什么风云变幻。退一步说,就算是世事变化,风云莫测,于我何干?家有老父需要照料,回去是必然的。”
不理会老人说的话,我此刻到是有了几分勇气和骨气。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连我自己都有几分诧异。
“死也不怕?”
“何惧之有?”
一问一答,我已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回到池县就会死,矛头直指向我,这不是很奇怪?
况且,眼前的这个老人到底是谁?他又知道些什么?
嘴上说着“何惧之有”,可是我心里却清楚我比谁都怕死。这么说一来是因为我必然要回池县,二来则是我根本不信这老人的胡言乱语。
“但愿你不会后悔,天意如此,老夫言尽于此。公子保重,老夫告辞”。
一声长长的叹息,满是无奈的意味。他拂袖向前,双腿如离地飞飘一般,快速离去,玄色的衣服很快便消失在这夜色里。
“老人家……”我急喊出声,想要让他停下。且不论他是谁,我更想问他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岭里,我应该如何回去。
老人像是没听见一样,彻底消失,只留下一道苍凉的声音在树林中间回荡,“种因得果,冤债当还。天道轮回,情意无常。三月池城乱,泪染翠云裳。白骨半世当有终,孤剑凄冷必露芒。月圆墓上霜如血,唯愿单骨埋君旁。”
声音越来越远,在淅沥的雨声中消散。我呆愣愣的望着,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老人何意,只是隐隐感到不安。
“难道池县真的要变天了?”我轻轻开口,像是在问天问地问老人,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我,除了树林中越来越响的雨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