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六年七月末,刚刚回到营房,连身上的尘土都还没来得及洗的梁嘉宁,被李崇推带喝的赶出了营房,快马加鞭的往肃州赶。
“何事,要如此奔命?”在马上梁嘉宁实在忍不住,明知道这个闷葫芦师父不会回答他,还是忍不住一肚子的怨气问了一句。
却没想到李崇不但回答了她,还极有耐心地给梁嘉宁解释了一番:“是大公子来营里了,都督让我来接你,你们兄妹自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面,再不见你们就都大了,男婚女嫁,以后难免就不显亲厚。”
李崇一席话让梁嘉宁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李崇向来话少,除了教她骑射功夫的时候能难得的多说几句,那还是在梁嘉宁行动不规范的时候被连罚带训的。现在他却因为一个从没见过面的贺大公子破天荒跟她说三句以上。
李崇的言语间透着一抹悲凉,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正是他无意中透露出的这份悲悯,让梁嘉宁更加的害怕亲情。
梁嘉宁跟着李崇昼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正午赶到了肃州。
都督府所在的这条街叫柳条巷,位居肃州城正中。都督府跟肃州府衙都在同一条街上,也都是大红朱漆的铜钉门环,不同的是都督府门口有两个踩得溜光的上马石,府衙门口却是两只气势威严的大狮子。
梁嘉宁跟着李崇一前一后两匹马跑完大半个城,还没到柳条巷,就感觉到了一种与平日里不同的气氛。肃州军警卫营几乎全营出动,从外三路大街到巷道口,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半个城几乎都戒严了。
肃州警卫营归肃州军统帅许峥亲领,军中的人不认识梁嘉宁,但对李崇很熟悉,远远地有人看到李崇和梁嘉宁的两骑跑过来,赶紧有人迎上前去,接住了他们的马缰。
李崇绷着一张千年不变的冷脸,也没问为什么,没说话闷着头往前走,旁边也没人敢拦他们。梁嘉宁跑了一路,堵着气也恼了一路,怨他老子来着,这时候心里反倒宁静了。
负责外围戒备的是警卫营的人,一进入巷内,再往前走,禁卫就换成了阔袖束腰下摆宽大的红色禁军服饰。
巷内静寂无声,一条不长的巷子内旗幡招展,旗子上显现地打着皇族的徽章。巷内停了好几辆马车,肃州府大大小小上百号官吏低首顺耳地一字儿排开立在巷道两边,整条巷子里,除了大车后面的小车上窸窸窣窣下车忙活的近侍来往的脚步声,再就是梁嘉宁和李崇厚重有节奏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前来显得突兀。
内圈的禁卫一看外围的肃州军没拦这两个人,也就没管他们。一直走到都督府门口,梁嘉宁朝府内瞟了一眼,抿了一抿干裂的嘴唇,正想抬脚进去,却被李崇一把拉住了。
梁嘉宁强忍着往回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液,李崇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皱了皱眉,瞪了她一眼。虽然梁嘉宁不明白师父为何要瞪她,但是她心里清楚,眼前的这个排场,他爹爹这么急的让她回来,绝不仅仅只有见见从未谋过面的哥哥。
李崇扯着梁嘉宁从人群后面过去,在府衙门口正对着贺靖的位置停下。梁嘉宁抬起头,看向那辆停在府衙门口的那辆紫檀木雕花镏金的马车,她还是在西胡的京城看到过这样气派的马车,不同的是这辆车外观更豪华一些,车门上镂刻着北昭皇族的徽章,驾车的四匹马青一色的雪里白,纯粹的不见一根杂色,甚至连四匹马的高矮身长都是千挑万选般的一致。
梁嘉宁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没忘记数天前刀架着侍卫的脖子从这辆车中偷走的东西,事后她没跟任何人说。
不一会儿的功夫,车门拉开。近侍掀起帐帘,一只白如玉兰般的手从车里伸出来,扶着轿门,一个弱冠男子瘦长的身影从车里探出头来,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被一只金冠扣着,冠前镶着一颗绿色的宝石极为醒目。他额头饱满,浓眉似剑,一双凤目大而深邃,鼻梁俊挺,下巴方正坚毅,肤如凝脂,简直堪称男人中的极品。
男子稳身立定,眸光朝四周一扫,灼灼烈日下与梁嘉宁的眸光在空中撞上,激起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梁嘉宁心思千转百转,就是转不动胶着在他身上的目光。那日,大雨中他跟她同坐在一地泥沼的帐蓬中,他也如她一般眸光胶着在她的脸上,只是那一刻她对他存着戒心,没有看懂他无动于衷的眸底折射出的惊诧和疑问。
短暂的对视中,梁嘉宁感觉到一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她的心脏如第一次听见战鼓擂响时一般,蓬勃的、那么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动起来。
“许峥。”那人忽然开口,声音缓缓的,音质清澈而沉稳。
肃州军统帅许峥赶紧向前走了两步,一恭身弯腰拜下:“许峥领肃州军将士恭迎二殿下驾临。”
梁嘉宁就站在离许峥不远的地方,那人与她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一开口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庞大的气势,那种气势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你向他低头。
梁嘉宁心神不定,有好半天时间瞅着他脚上穿着的靴子愣神。那是一双藏青色白底高腰的皂靴,靴子上绣着四爪飞舞的麒麟纹图饰,竟是比许帅夫人手帕上的刺绣还要精致,白色的鞋底干净得纤尘不染,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
“你抬起头来。”他说的是许峥,梁嘉宁心头一顿下意识地跟着扬头向上,他那双墨黑般的眼瞳梁嘉宁一眼就望了进去,他的眸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也是那么专注的看着她,夏日炎炎烈日下,那道眸光如此的让人惊心动魄。
与那天落魄的形象不同,今日的他穿了一身湖蓝色云锦锻面的衣袍,在正午忽然而至的一阵摩擦风里,衣袂翩然翻起,衬托的站在木制脚踏上的人更是玉树临风般的俊逸,如果不是他腰间一条三寸宽绣着金饰麟纹图案的腰带坠着,梁嘉宁担心他会被那阵轻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