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柳衡在训诫梁嘉宁时曾问她道:“可知你父为何不在人前论你?”
当时梁嘉宁垂眼,语气带着些不满地回道:“他从不喜我。”
当时已是黄错日落时分,柳衡双手束于身后,远望西边天际的一片彤云,背对着梁嘉宁却摇头叹息道:“非也,你父他是太欢喜于你,才要藏你。”
柳衡的那句话梁嘉宁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直到有一次她寻柳先生,直接寻到了他的竹园。
竹园是柳衡极喜的一个去处,竹子的高风亮节,向来倍受文人雅士的推崇,柳衡更是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除授课之外的闲暇时间几乎全都打发在了此处。梁嘉宁去的时候柳先生正在练字,梁嘉宁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先生笔走游龙的行书。那会儿她还不甚懂书法,只是觉得先生的字不同于二王的苍劲洒脱,也不同于魏体的严谨,很特别。
柳先生当时并没回头,就那样猛乍乍地问了梁嘉宁一句道:“可是能看懂此字?”
梁嘉宁摇头,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懂。”
柳先生又问:“可能看出此字不同寻常之笔?”
梁嘉宁又摇头道:“不能。”
柳先生没有怪她,对于一个只会写字而对书法连门都不知在何处的人而言,若真能看懂他字中的深意,除非神仙。
他写了一个峰字,本应面目峥嵘的一个字,在他的笔下却藏头缩尾被他写得看似面目全非,竟管看着挺舒服,字形上却少了峰这个字本该有的气势。
此时正是深秋,边城之地晚来风疾,一阵飒飒秋风吹得竹林一片唔咽之声,梁嘉宁转过视线,这才看到这片原本一人多高参差错落的竹林不知何时被齐齐地剪去了稍顶,象一个列队整齐的军阵,立在风中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却是在那阵营之中,一根被遗漏了没有修剪过的绿竹一枝独秀,身姿挺拔看着很有气势。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梁嘉宁望着那枝一枝独秀的竹子一脸欣赏之色时,那枝竹子却在劲风的摧动下,“咔嚓”一声折断了。
梁嘉宁一怔,半晌之后听到柳先生立在她身后一声沉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柳先生让梁嘉宁回去之后好好思虑竹子断裂之缘由,竖日,梁嘉宁再去时柳先生问她道:“可是想清楚了?”
梁嘉宁自幼聪慧,所识所学皆非常人可懂的东西,那颗故意被修剪后留下的竹子在劲风中折断,柳先生要借此提点她什么,不用深想已尽知其意。
梁嘉宁这回实实在在的答道:“清楚了。”
“可是还怨你父?”
梁嘉宁想了想,没说怨也没法不怨,轻声喃喃道:“他若只想护我周全,大可另寻他法。嘉宁想请教先生,父亲藏我锋芒除了想护我周全外,是否对我还有他用?”
梁嘉宁的这句话问得太直接,一直子就把柳衡噎住,瞪着弟子半天无语。好在梁嘉宁聪慧,先生的态度已是给出了答案,便不再穷追不弃地往下问,一反往日议及此事时的激愤,沉静地弯腰下礼跟柳先生告辞:“明日秋训不能延误,但嘉宁会谨记先生教诲,先生尽可安心。父亲那里还望先生如实转告,弟子这就去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心思能敏锐到如此,就连柳衡都不得不叹服。自此之后,柳衡有三个多月没有再见过这个弟子,但那天她弯腰下拜时的情景却不时萦绕在他心头,越发害怕贺靖把这么聪慧的女儿交给他,他终会辜负了这对父女。
虽然贺靖一再婉拒,但齐蕴还是不折不扣的坚持住进了都督府,与贺嘉彦在同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贺嘉彦与齐蕴年龄相仿,又同在京城长大,自小相识,两人相处倒也不觉有什么别扭的,但贺靖和梁嘉宁就不同了。
贺靖在肃州虽然有都督府,但他整日被军务缠身,如果住在都督府里,军中的营官们每遇事就要大老远的跑来跟他商议,贺靖也每天都要营里府里的两头奔波,一队人马总是黄昏时分扬尘而至,佛晓之时又绝尘而去,来来往往看着威风八面,实则大家都觉得麻烦,如此行事都督的安全更是令人担忧。况且肃州城里还住着许帅,虽然许帅从不管军中庶务,但必竟是一军主帅,贺靖大张旗鼓地在他眼皮底下行越俎代庖之事,明面上也有损许帅之威信,后来贺靖请示过了许峥之后,就干脆住进了军营,隔三岔五的回来一次,检查一番梁嘉宁的功课。
再后来梁嘉宁渐渐地大了些,可以撑起一身军服后便也跟着李崇住进了军营,贺靖回都督府的机会就更少了。
数年下来,贺靖住的那个偏院和前后两进院子因为住着宛翠和侍卫,倒是也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有点家的样子,其他的偏院就没法提了。
但是现在齐蕴执意要住进来,贺靖猜不透这位皇子的心思,背着手在营里出来进去的转悠了半夜,眸光一闪想出点儿眉目来,疾步回到主帐,当下便从后卫营里挑了些老实可靠又腿脚勤快的兵,由后卫营副将凌志亲自带领,连夜奔赴都督府。
第二日晨曦微露,梁嘉宁早起到园子里去练功。都督府看着不大,但院子很深,一进一进地穿过去,大大小小有十几进。都督府不同于其他官员的府邸,它独立,且背倚着穿肃州城而过的清河,每一进院子都有单独通向外面的角门。梁嘉宁一直穿行了五六个院子之后才到了她要练攻的地方。
晨曦之时,本是一天里最静谧无息的时候,梁嘉宁腿上绑着沙袋绕河跑了十圈,回到园子里正准备卸下装备做拉伸锻炼,原本静寂的园子深处,却突然响起一串疾行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