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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风云录 第五章 老马识途酒话桑麻

杨柳低垂随风摆动,撩起离人愁思;几声黄莺婉转清鸣,似乎不识人间冷暖。

朱聿键心中黯然.

他从小就没快乐可言,从十二起就被老端王囚禁起来,每天能接触到的只有父亲,还有隔三差五送饭的张公公。他每天能做的也就是读书。

小他三岁的两个弟弟因为不具备继承王位的资格,反倒过的很好,不仅每天好吃好喝,还能和母亲住在一起。想起母亲,朱聿键有些茫然,早就忘了她是什么样了,死没死也不知道……

唉,卧龙岗不能久留了。刚结识的徐幕也不知能否逃得出去。

他仅认识的两个同龄人,一个就是在唐王府时常欺负他的朱器䵺,另一个就是大有知己之感的徐幕。

朱聿键怨天尤人、漫无目地游荡着,任由马儿撒欢胡闹。

随这畜生跑吧,走到哪算哪儿,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

俗语说老马识途。这马本是那个陕西腔盗匪从江南一户人家盗出来的。这马胡乱跑了一会儿,就逐渐向东南而行。

这几日风土人情焕然一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朱聿键看得眼花缭乱,但觉得大明富饶非常。他下马一打听,原来到了常州府地面。

近乡情更且!这马儿打了个响鼻,长长一阵嘶鸣,撩开蹄子疾跑。朱聿键只觉得腾云驾雾,耳畔生风。

不一会就进了一处庄子。到了一户人家门前,这马儿猛然人立而起,“嘘律律”叫着,激起一片烟尘。朱聿键瞬间悬空,几乎掉了下去!

还没等他安定心神,那马又往前倾,抬起后两个蹄子猛地往人家的大门踢去!

朱聿键“咚”一声头下脚上栽倒在地。

接着就是“嘭、嘭——乓!”那马两蹄子把人家大门给踹翻了!麦秸和泥砌的门楼也摇摇欲坠,扑簌簌掉下一片尘土。

“完了!大清早就把人家大门给砸翻了。搞不好要被揪去见官!”朱聿键被烟尘呛得直咳嗽,眼也被灰迷得睁不开。他暗自道:“看来是没法逃了,见官前少不得一顿好打。”

朱聿键边抹眼泪,边蹲着做好保护措施,准备挨打。

且说这户小院是宜兴屺亭镇前亭村一个书生堵胤锡所居。这一日正在房内读书,忽听得一阵嘶鸣,好似自己被盗的大青马!自爱马被盗,他食无甘味、睡不安寝。

骤然听得爱马嘶鸣,他半是欣喜半是好奇,出屋一看:

“乓!”一片尘土飞扬,大门应声而倒、门楼也塌了一块!

这下错不了!准是自己的大青马。

原来堵胤锡是个豪放不羁的人物,读书之余也好骑马射箭。他年轻好动,模仿评书故事里的桥段,训练自己的马扬蹄踢人。这马颇为通灵一学便会,而且生性顽劣,也曾踢歪过大门,惹得他被岳父好一顿训斥。

堵胤锡满心欢喜,顾不得尘土飞扬,疾步跑来。

朱聿键听得脚步声迫近,却泪眼花花睁不开,焦急之下大喝一声:“慢着!”

堵胤锡正一愣,只见大青马后面还蹲着一个人,不停地揉眼睛。

堵胤锡疑惑:“你是谁?”

朱聿键随口道“我叫老朱。”

堵胤锡道:“这马怎么在你这儿?”

听这语气,马是他们庄上的?朱聿键寻思着。

他见对方似乎没有要狠揍自己的意思,于是说:“一言难尽!等我眼睛好了,慢慢和你说。”

堵胤锡见他宝蓝直裰,头顶万字巾,一副书生打扮,不似草莽人士。于是拉他进屋,并打了盆清水给他。

朱聿键清洗完抬头,只见面前少年一袭粗布直裰,不系丝绦腰带,头发束起也无巾冠。浑身上下透着落拓不羁的洒脱。

朱聿键暗赞一声向他行礼,堵胤锡爽朗一笑打断他,拉着他到桌边做好:“朱兄弟,我迫不及待要听听你的‘一言难尽’,但大青马这番又惹祸了,你稍候片刻,待会儿我们把盏详谈。”说罢转身出门。

朱聿键打量这房间,乍一看只觉得“窗明几净”四字最为恰当不过。

这是间书房,兼做会客之用。靠窗摆着一张条案,上面还有本未合起的书,朱聿键扫过一眼就笑道:“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狂生。”原来那是本兵书《虎玲经》。

贴墙立着一具书架,本没什么稀奇,只是顶层书册旁,有一半球形的硬壳不知是什么器皿。

……

这院子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堵胤锡岳父住宅的后院。

堵胤锡十一岁时,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只好投奔岳父陈大懋。陈大懋是堵胤锡父亲好友,为人急公好义,不仅收留他,还聘请塾师教他诗文。这处后院就是陈大懋单独腾出来供他安心读书所用。

此刻,堵胤锡正在前院,灰头土脸地被老丈人数落一通。

“我看那马还是被盗走得好,省得你每日胡闹!” 陈大懋沉着脸道:“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这是我最忧虑的。你父亲当年……”

后面的,堵胤锡就没怎么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大青马回来的喜悦——又能骑马打猎了!

最后模模糊糊陈大懋道:“今晚考你功课。”

堵胤锡俯首称是,行礼退了出来。他长抒了口气,悄悄走到后院,翻身上马。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大包酒菜回来。

“能喝酒吗?”堵胤锡问。

能不能喝,朱聿键也不知道,因为他还真没喝过。上次在卧龙岗本是点了一桌酒菜,可惜只吃了个带壳的花生米。

见他问得豪爽,朱聿键也很受感染:“当然!”

二人也不分宾主,围着小桌摆上酒菜,对饮起来。

堵胤锡招呼了几句,便端起酒杯,喝水似的一饮而尽。这杯酒足有三两!

朱聿键心想,原来喝酒这么简单!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杯子一仰头……

他顿时脸都绿了,五官扭曲做一团,表情极为滑稽。

此刻骑虎难下,总不能吐回去。于是他一眯眼,狠狠地咽了下去,“咕噜,咕噜……咳、咳、咳……”

朱聿键被呛得涕泗横流。

堵胤锡看他这么狼狈,立即明白他没喝过,赶紧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朱聿键腹内熊熊烈火烧得正旺,身体也开始飘忽起来,很有些“腾云驾雾、羽化登仙”的感觉,天地都在和自己翩翩起舞……

然后他就摔倒了。

堵胤锡慌忙把他扶起,讪讪道:“多吃点肉,压压酒劲。”

虽然身体不听使唤,好在意识还清醒,朱聿键勉强坐正:“这酒好厉害!”

他酒意上涌,心情舒畅,就说起了卧龙岗纵火烧贼匪的故事。

堵胤锡听到盗马贼被烧成黑肉蛋,在火焰里翻腾、滚动、哀嚎,也是心惊肉跳。听到徐幕斩断车绳,烧死茅草中贼匪,不由得连连敬佩。

见他手舞足蹈,堵胤锡也说了些童年趣事,比如捏泥人、斗蛐蛐、拍苍蝇喂蚂蚁、河里捉鱼、树上摘桃……

朱聿键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来,原来别人的童年这么有意思!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由哀叹了一声。

堵胤锡:“后来,我爹娘死的早。我投靠老丈人来这儿,就没什么好玩的啦。”

“总不会一下子就成了乖孩子吧?”

“那是自然。我在泰山这里住了两年,为了求学又附塾于大舅家,舅舅家规严厉,我只能每天认真完成功课,然后偷偷溜到邻村喝酒。那时酒量不行,喝完就撒疯。”

朱聿键觉得肯定很有趣:“怎么个撒疯法?”

堵胤锡放下筷子,清了下嗓子道:“那时候呀,喝醉了比谁尿得远。那伙孙子心眼多,大狗站在台阶上尿,二猫爬到树上尿。”他边说边比划,讲得活灵活现。朱聿键似乎看到三个调皮的少年解开腰带,掏出那话儿撒尿。

堵胤锡一拍桌子:“我一看,这两孙子不合伙坑我么!于是我爬到二猫家墙头,再翻上屋顶,这下我站的最高,自然尿的最远。不巧这时候……”

堵胤锡说的这时候,故意停下来,喝了口酒,夹了几口菜。

朱聿键催促道:“这时候咋啦?”

“这时候呀,嘿嘿。二猫他爹正从屋里出来,被浇了一头。”

“哈哈哈……”朱聿键还真没听过这么好玩的。

堵胤锡也笑了,“后来二猫他爹扭着我耳朵拎到大舅哪儿。”

朱聿键不笑了。

“大舅把我带到父母坟数落了一通。后来估计是邻居都厌烦我,就把我送回泰山大人这儿,让我闭门思过。”堵胤锡黯然道。

朱聿键心想:“你这么调皮才闭门思过几天;可怜我什么错都没有,就被老王八蛋囚禁了这些年。”

堵胤锡道:“岳父待我很好,我功课之余也偶尔出去玩玩。书架上那只头骨酒杯就是我那时得来的。”

朱聿键立刻往书架顶层望去,不正是那个半球形的壳么?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

这段话出自《资治通鉴》第三篇,朱聿键熟悉得很。

“这是智瑶的头骨?”

堵胤锡道:“可能吧。那年大雪,一个癞头和尚冻倒庄头。我偷偷从拿了些吃的给他,把自己的褥子分了一床给他睡。他醒来后就送我这个头骨酒杯,说是战国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