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蓝裰书生姓“徐”,单名一个“幕”字,是卧龙岗一户乡绅,与朱聿键同龄。
他母亲去世早,徐老太公膝下就这一个独子,因此极是宠爱。徐幕自幼聪明伶俐,经书文章颇有几分才气,徐老太公只盼他将来考个功名,好光宗耀祖。
谁料他束发后,愈来愈厌恶制艺。每日只爱钻研阴阳术数、权谋机断,书房里摆的也都是天文星象、兵法地里之类的杂书。
徐老太公见他不务正业,多少次气地破口大骂,可宝贝儿子就是重耳不闻。老人家年岁高了,可能是心肌梗塞,盛怒之下,眼一瞪、腿一伸就死了。
徐幕办了丧事,大哭一场,便闭门谢客,终日读书。
如今的年代,盗匪蜂起。徐家不仅有钱,而且人丁单薄,正是打劫的上好目标。
就在昨晚,一伙贼匪纵火烧了徐家大院,趁乱劫盗银钱。不料却中了被徐幕发现,设计烧死三人,剩下的四人一哄而散。
徐家最大的财产就是这处传了三代的宅子,如今被一把火烧成残砖断瓦。
徐幕也不清点余物,带着三个幸存的家丁连夜追踪了整个晚上,却什么也没发现。
原来这四个贼匪偷了一辆牛车用马拉着,一个扮作庄稼汉驾车,其他三个躲在茅草中,瞒天过海地上了路。
不料朱聿键好事,非要买马,驾车的贼匪见财心起,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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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老宅一片瓦砾,好在徐家还有处乡间小宅。那是徐老太公当年读书的地方,可怜老太公七十多岁到死还是个童生。
这座宅子已多年未用,平时由一户佃农打扫。老实巴交的稼汉老黄见东家来了,慌忙踢起儿子儿媳妇整理庭院,让老婆杀鸡做饭,自己低头哈腰迎了过来。
……
朱聿键看着盘里的鸡肉久久下不了筷子,徐幕也是迟疑不决。
老黄惶恐道:“老爷,咱乡下人只能做出……这样的口味。”
徐幕道:“这个做得很好!只是我这几天胃火旺,只能吃些清淡的。”
朱聿键不懂什么胃火肝火,只说自己也要清淡的。
老黄他媳妇便炒了一盘豆腐、两盘蔬菜上来,喜滋滋地端下鸡肉回自己家吃了。
鸡肉刚端下去,徐幕终于忍不住了,胸口猛地一挺,一阵干呕。朱聿键的胃也在抽搐,要吐又吐不出来。
早上被烧死的贼匪,身上那股焦糊味,似乎现在还能闻到。朱聿键小时候烧过鸡毛,那种蛋白质碳化的味道实在是令人……
鸡肉也就罢了,还是乌鸡!看着黑乎乎的鸡肉,徐幕就想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黑蛹”。
他吐了一口唾沫,满嘴都是胃酸,整张脸的五官痛苦的揪在一起。
朱聿键苦笑:“亏你想的好主意。骑马一路颠簸过来,胃都要吐出来了,满嘴酸水。”
徐幕又吐了口唾沫:“这算什么!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时,比我生猛多了。”
朱聿键夹了一块豆腐,打趣道:“难怪他老人家走的早,烧死那么多人,得吐成什么样啊!”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徐幕揉着又疼又酸的胃问:“兄弟怎么称呼?”
朱聿键沉默了,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徐幕瞥了他一眼,拿起一根筷子敲着碗边:
“你模样如此狼狈,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难;脸色苍白,说明你终日不见阳光;眼窝深陷,手指微曲,看得出你终日读书习字;气度不俗,且身上有这多银两,你一定大户人家的子弟。”
徐幕蹙着眉头道:“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血气不足乃长期饥饿所致。这么有钱的公子哥怎么会吃不饱饭呢?”
“吧嗒”朱聿键筷子掉在地上。
嘴边的豆腐也滚落桌下,被佃农养的猫“喵”一声叼走了。
屋子里寂静得能听到心跳声,朱聿键脸色灰暗;徐幕任然保持着筷子敲碗的姿势,脸上看不出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徐幕良久方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兄弟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必为难。”
朱聿键三份吃惊三分害怕。见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分析得这么透彻,不禁也是敬佩。这样的才俊若能为我所用,好比刘邦得遇张良。
他爱才之心一起,就有了结交之意。朋友相交,贵乎真诚。于是也不隐瞒:
“某乃太祖高皇帝八世孙朱聿键,端王正是祖父,我父亲乃是唐王世子!”
徐幕一把扔了筷子,倒身便拜:“原来是天潢贵胄。小人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朱聿键扶起他:“我算什么天潢贵胄!自古也没见过哪个吃不饱饭、甚至要逃命的公子王孙。”
唐端王虐待世子和长孙的事儿,在南阳府不是什么秘密,平常百姓也多有耳闻。徐幕心中明了,却不敢贸然搭话。
朱聿键寻思道,这人聪明伶俐,却未免太过谨慎,待我道出实情试你一试。
他拉着徐幕坐下,便把这些年唐王府的事儿娓娓道来。最后感慨道:“我不并是什么王爷,你拿我当平常百姓就好了。朋友相交贵在知心。”
徐幕唏嘘不已:“不期帝王家竟有这种事儿!”他自幼便没了母亲,徐老太公也一直未娶,和朱聿键一样缺少母爱,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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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幕盛情难却,朱聿键在乡间住了三五日。想到自己身世坎坷,前途渺渺,未免心中惆怅。
徐幕见他眉头紧锁,便邀他去镇子上喝酒。热闹、愉快的地方总能令人暂时忘记不快。
这座酒楼很小,却很精致。
桌子是上等的紫檀,雕着花纹,镶有白云石。墙上挂着几幅应景的书画,和架子上的水仙极为和谐,一种文雅迎面而来。
在这种地方吃饭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荣幸。所以很多人宁愿多花几两。
朱聿键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隐隐约约闻到一阵淡雅的香气。循着幽香望去,旁边桌子坐着一个年轻美貌女子。
她乌黑柔顺的秀发松松挽起,面庞如春天的晚霞般迷人,一双动人的眸子秋水似的闪动,皮肤光滑细腻犹如的羊脂宝玉玲珑剔透。
朱聿键立即转过脸来。这种女人有种迷人的魅力,而这种魅力让他无法呼吸。一个活着的人是不能不呼吸的。
“花生?”徐幕指着菜单惊奇道。
“客官好眼力!这是一个货商从南洋红夷那儿买来的稀奇货,甚是香脆,佐酒佳物。”小二恭维道。
徐幕不置可否哈哈一笑,继而悠悠然道:
“此物中国早已有之,《酉阳杂俎》中就记载‘形如香芋,蔓生’、‘花开亦落地结子’,店家你欺负我不识货么?”
小二见他论起学问,登时头大如斗,磕磕巴巴道:
“不瞒相公,这确实是南洋红夷处买来。听那货商说也叫‘玛尼’……”
朱聿键记忆紊乱,感觉“花生”熟悉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他见小儿满脸窘状,憨厚可爱,于是说:“那就添一盘花生吧。”
徐幕含笑:“最好的酒来两壶!”
小儿称是退下。
“慢着!”隔桌的女子突然转过身来喊道。碧水般的绸缎褙子,衬着晚霞般的面庞,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最令人心神荡漾的,却是她妩媚中一股英气。
那小二慌忙跑过来,哈着腰道:“姑娘,有何吩咐?”
“晚霞”柳眉微蹙,杏眼含怒:“既然有花生那稀罕物,为什么不给我也上一盘?”
朱聿键从未见过女子发起火来来这么好看,不禁有些发呆。
小二新来不久,十五岁左右,是个内向的孩子,说不了几句话就脸红。此时见客观发火只能低着头,小声道:“姑娘,花生一般是佐酒的。您也没说喝酒……”
那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色瞬间绯红。这下更像晚霞了,朱聿键寻思道。
她好像受了屈辱,愤愤道:“你见是我是女子就吃不得酒么?我偏要吃!而且花生米也得给我上来!”
“是!姑娘是梁红玉、穆桂英……”小二被吓得胡言乱语。
酒菜一端上,店小二就远远跑开不敢靠近,只感委实晦气,怎么碰到这么个母夜叉!
朱聿键看着盘中花生,不知如何下手。他两世记忆紊乱,不仅不清楚花生是什么,更不知道花生该怎么吃。
徐幕正盯着他,等他先下筷子——朱聿键是皇室子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些稀罕物的吃法,也许他会。
至于那隔桌的女子,更是没见过花生。她即不肯放下架子问人,就只好偷偷拿眼瞄着朱聿键,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吃的。
朱聿键满无奈之下佯作镇定,夹起一颗填进嘴里嘴里。
嗯……怎么像木屑一样,满嘴的木头渣子……朱聿键不露声色地嚼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徐幕见朱聿键吃得干脆,也夹了一颗。
“呃……我的嗓子!扁桃体……”朱聿键在心底呐喊,原来花生壳卡在嗓子眼了!
那黄衣女子见这两人都这么吃的,也夹起一颗嚼了两口,表情扭曲,脸色立即变了。
“呸!呸!”她赶紧吐出嘴里的花生,猛一拍桌子:
“小二——!”
小二猛一哆嗦,几乎摔倒,慌忙跑过来。
她勃然怒道:“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店小二本来吓得颤抖,看见她吐出的花生却道:
“咦?姑娘吃花生不去壳?”
说罢,他拿起一个花生捏开,两粒红色的果仁飘出一阵浓香。那小二把扔掉白色的壳,捏了一颗红色果仁,在嘴里清脆地嚼着……
徐幕等人立即明白,难怪满嘴木头渣子呢,原来是壳!
晚霞姑娘的脸色顿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惭愧、恼怒、羞急,把一张红润的脸颊憋得几乎滴处血来,却发作不得。
追本溯源,全怪那小子笨蛋,害得自己吃了老大一个瘪,当众丢人。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看往朱聿键。
这一看却发现那小子也在盯着她,目光闪烁乱瞄,不知想着什么!
“好呀!小色鬼,让你看!”她怒不可遏,左手一扬,“啪”的一声极为清脆响亮!整个酒楼都荡着回音。
朱聿键右颊立即显现出一个血红的巴掌,整个脸都麻了,头脑嗡嗡作响,一时很多记不清的事儿逐渐浮上脑海……
正在这时,街上一阵嘶鸣,鲜衣怒马的一伙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正是朱器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