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宗皇帝万历四十五年春,南阳府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寒意料峭,暮霭沉沉。
自太祖高皇帝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就藩于此,已传有六世。二百二十六年荣华富贵,层台累榭,如梦似幻地笼罩在薄纱中。
“庄周晓梦迷蝴蝶……”朱聿键低声叹息着,他一直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些许乌青;身体瘦弱,面色苍白……
“啪!”一声脆响。
一块石子贴着脸颊飞来,击中铜镜正面,把他吓了一跳,铜镜“啵”地掉落在地。
松树下正站着个锦衣公子哥,约么十七八岁,一脸嬉笑地看着自己,手中还扣了一块石子!
朱聿键勃然大怒。可刚撩起袍子便停住了,两世混杂在一起的记忆让他有些迷惑。
他是……他是,是十一叔——朱器䵺!朱聿键心头一震。
“大侄子!怎么不过来拜见叔叔?”那公子哥身体微胖,却动作敏捷,从树下矫健地走进屋来,亲切地打着招呼。
朱聿键满脸的怒色逐渐平复下来,不去搭话。
朱聿键的父亲朱器墭是唐王府世子,但祖父端王一直很厌恶他嘴舌上的大瘤子,加之宠爱的小妾整日吹风,早就有废了他、立爱子的心思。早年幸得曾祖母魏氏维护,朱聿键父子还勉强过得下去。魏氏一死,老端王立刻就把他父子囚禁在内宫承奉司,要活活饿死自己的长子、长孙,让老十一做世子。幸而承奉正张公公素有忠义之心,时而瞒过众人偷偷送点吃的。父子俩饥一顿饱一顿,苟活至今,受尽了辛酸、屈辱。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朱器墭从内屋走了过来。朱聿键上前行礼,被父亲轻轻拂开。
朱器墭时年三十二岁,正值壮年,却已两鬓斑白,多年的折磨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衰老得多。
他步伐沉稳走到朱聿键身旁,直面朱器䵺:“十一弟来此何事?”
朱器䵺看着从容不迫的大哥,不由自主的气短心虚。这种气势上被压倒的感觉,令他很愤怒。他挺了挺胸膛,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小弟特来瞧瞧世子殿下。”
这话中透着一股酸气。
朱聿键有父亲在旁,顿时壮了胆气嘲讽道:“呦,十一叔今个儿吃饺子,醋沾多了吧?”
朱器䵺刚端起的从容架子,立刻消失不见。他满脸涨红,撩起袖袍,攥紧拳头。
朱器墭知道这个弟弟打小娇生惯养,性格乖张暴戾,激他不得,于是立即呵斥朱聿键:
“怎么和叔父说话的!回屋里读书去!”
朱聿键好大不乐意,转身回走。
朱器䵺眼见打不得,怒气未消,反而一笑:“大哥,昨儿饭菜可口么?”
朱器墭父子勃然色变!
前些日子,承奉正张公公不知何故未来送饭,父子二人直饿的头昏眼花,浑身乏力。昨天,典膳所破天荒传了午膳,朱器墭爱子心切,只吃了三五口,便偷偷留下剩下留给儿子明天吃。不料这一顿还未吃完,朱聿键便脸色乌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显然是中了剧毒。朱器墭虽吃得少,却也头昏眼花。勉强给儿子和自己喂了两颗丹药,便不省人事。后来朱聿键先醒了,和侍卫搅闹一番,良医所才来了个大夫,保住这条命。
这毒竟然是亲兄弟、亲叔叔下的!
朱聿键心头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得按捺不住!要不是老子上辈子吃惯了毒大米、苏丹红,喝惯了三鹿奶粉,父子俩非得死在这小子手里不可!
朱器墭听到弟弟这话,浑身颤抖:“毒是你下的?”
朱器䵺哗啦一声张开扇子,扇了两下,施施然道:“不敢,大哥你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为父亲排忧解难罢了。”
他显然对自己的气度很满意,摇头晃脑继续道:“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个理,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咱们唐王府人丁单薄,前几个哥哥福浅,都去世了;做儿子的就剩下咱俩了,是不是更该为父王排忧解难呢?”
朱器䵺这番话说出来时,感觉自己挖苦人的水平实在是太高明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能在气势上压过朱器墭让他非常开心!
朱聿键已经走到他侧后,抓起一方沉甸甸的砚台,照准他太阳穴卯足了力气抡去!
朱器䵺自小习武,身手敏捷。忽听得耳畔生风,一个转身,扣住砚台。还没等他微笑,就感觉有液体往脸上溅过来。他慌忙抹去,只见满手是乌黑的墨汁。好端端一个玉面潘安登时边做变作包公,身上新做的锦袍也斑斑点点,极为狼狈。
朱聿键拍掌大笑:“十一叔,咱们小时候,先生常说你胸无点墨、顽劣不堪。侄儿别的没有,墨水却不少。这是给您老人家的见面礼!”
朱器䵺火冒三丈,一把将砚台掰碎砸在地上青砖,磕出一串火花。
朱聿键瞧他如此神力,吓得急忙往房外跑去,可怜他一年到头,有一顿没一顿的,骨瘦如柴,怎比得上终日习武的朱器䵺。被他三五步赶将上来,一脚踢翻他。
朱聿键磕在地上,恨恨道:“您老人家都抹到脸上,屁股就顾不到了。侄儿我回去给您老再取点……”
朱器䵺冷笑一声:“没长幼尊卑的小畜生!今天就替你老子好好收拾你!”说罢骑在他身上抡拳便打。
朱聿键头晕眼花,那里招架得了,只感觉被打得如面团一般,浑身架子都散了。
朱器墭见儿子挨打,心如刀割,大吼一声扑了上来。不料朱器䵺回身一脚,印在他小腹上。朱器墭顿时脸色惨白晕倒在地。
朱聿键鼻息里全是尘土,整张脸被按在地上,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自己竟然就这么屈辱地死了……
突然耳边一声爆喝,霹雳般炸开!朱聿键身上一轻,立即挣扎起来,只见脚下还多了一个包袱。
承奉司正张公公披头散发,正死死地钳住朱器䵺,任凭他肘击膝顶就是不松手。
朱器䵺骂道:“老阉狗!就是你每日偷偷送饭,坏我好事。前几日没打死你,算你命好!今天正好送你们仨取经!”
他每骂一句,膝盖就对准张公公胸口顶一下,接连六下都带着骨头断裂声。张公公被打得口吐鲜血,染得苍苍白发一片殷红。
朱聿键浑身血液燃烧,提拳便上去!
张公公见他过来,立即喝道:“还不快走!徒死无益!”
朱聿键迟疑。
张公公面目狰狞望向他,歇斯底里吼道:“走——走——走!”这三声凄厉无比,闻者无不心惊胆战。
朱聿键弯腰捡起包裹,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他不忍回头再看那场面,转身外跑去。
承奉司门口,早有一个小宦官候着他。小宦官高举令牌,领着他一路出了唐王府。
朱聿键走出老远,似乎仍然能听到骨头断裂声。
小宦官道:“公子,已经出府了。”
朱聿键茫然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十六年未出唐王府半步,有四年更是在囚禁中过。外面的世界,陌生地让他不知所措。
“小公公……”
那小宦官似乎几句话也不敢和他多说,“公子,奴婢只是奉令办差。公事公办,其他事一概不知。”
朱聿键心头凄凉:“那么多谢小公公了!”他也没什么方向,一头扎进了人群。
那小宦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朱聿键惊愕回头。
小宦官指着一个方向道:“公子往南走!路引、银两都在包裹里。一路珍重!”
朱聿键一拱手:“公公高义!”说罢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