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岗,还是那处院子,还是朱聿键三人。
月光来像流水一样从树梢间滑落,朱聿键就静静地站在树下,面如死灰。
堵胤锡看了他很久,忽而上前狠狠一巴掌打下去。
“啪”的一声,朱聿键捂着脸惊呆了,他一脸惊讶地望着堵胤锡。
“醒了没?”堵胤锡扬起手,似乎又想给他一巴掌。
朱聿键的思维有些迟滞,迷迷糊糊答道:“醒了。”
堵胤锡毫不留情,又是一巴掌,“啪!”。
“去你的!老子好好的!”朱聿键一脚照他屁股踢去。
被堵胤锡这么一打岔,他压抑的心情稍稍感觉好些,只是眉宇间依旧透着一股哀伤。
徐幕举起酒杯向月亮一伸:“唉!月亮你可知我心?”
堵胤锡问:“你什么心?”
徐幕将酒一饮而尽:“曾经沧海难为水!”
朱聿键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不再理睬二人。
堵胤锡道:“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徐老兄你不必哀愁。”
徐幕低垂着头,模仿着朱聿键的神情道:“除却巫山不是云!天下女子再好,我只爱她一人,你说怎么办?”
朱聿键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你们两个这么阴损的么!谁每个伤心时候?给我静一会就好了!”
堵胤锡道:“只怕这一会儿,让人追悔一生啊!”
朱聿键愣道:“什么追悔一生?”
徐幕瞥了他一眼:“子欲孝而亲不待!”
堵胤锡接过话题:“朱器䵺之所以会放了你,必然是和顾梦蝶达成了协议。他为了这个协议,才不惜答应你和世子殿下的安全。可是他必然是要继承王位的!他继承王位的必要条件,就是世子殿下在端王之前去世!否则他便没法被立为世子,更没有资格袭封!”
朱聿键听得一惊,他立即意识到父亲的危险处境!
徐幕放下酒杯,悠悠道:“朱器䵺许诺那么多,只是缓兵之计!待木已成舟,他要杀害世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那时,只要你不在王府就不会被立为世孙,端王肯定会立他为世子!”
朱聿键道:“那么如今作何打算?”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徐幕道:“一个人最松懈的时候,就是他成功的时候!他如今奸计得逞,必然欣喜若狂,肯定料不到我们会反击!”
朱聿键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时明白过来:“你二人早就商量好的?”
堵胤锡、徐幕相视微笑。
朱聿键道:“何时动手?”
“后天晚上吧!我夜观天象,后天应该是个多云的天气。这两天正好准备一下。”徐幕抬头看看月亮。
------------------------------------------------------
第三天清晨。
徐幕穿着一身道袍,右手摇着个铜铃,左手举着块“铁口直断”,一副游荡江湖的算命先生打扮,后面还跟着个小道童。
“知生知死,测祸测福。铁口直断,前程不忧!”他说罢还摇了一下铜铃“叮铃叮铃……”。
扮作道童的朱聿键觉得好笑,这家伙天生就是坑蒙拐骗的料,似乎本就是个江湖术士。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王府侍卫,“先生能断祸福,知前程?”
徐幕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铁口直断!”
那侍卫大笑:“好大的口气!我不要你算前程,那个没法核实;你且算算我过去!算不准我削了你脑袋!”
徐幕道:“你姓堵名胤锡,家住常州府……”
那侍卫脸色一变,上前按住他嘴,低声道:“要死么!这大街上万一有人听到可如何是好!”
徐幕讪讪一笑:“谁让你敢踢我场子,搅我生意。事情如何?”
堵胤锡和徐幕一起往前走,两人都是抬头看前,谁也看不出他们在交谈。
“土锅(朱器䵺)一直谋划袭封唐王,最近又要择日成亲。对麻衣命相这一套很是信赖。”堵胤锡道。
朱聿键听到“成亲”心头大震,几欲昏厥,一时傻傻站在那里,顾梦蝶的身影、相处的日子不断浮上心头。
徐幕一见他要犯痴,暗叫了不好,他攥住朱聿键领子大喝:“傻道童!醒了么?”
朱聿键强自压下心中,默默不语,低头跟在他后面。
堵胤锡心中也是一叹——朱聿键自小亲情单薄,祖父、叔父囚杀他父子,母亲没见过几面,虽有两个兄弟却在不同院子,从未谋面。因此他最最缺少的就是情义,他最渴望、最重视的也是情义。如今生死患难的红颜知己离他远去,真不知他心中是何滋味。
堵胤锡领着二人进府,引荐给了朱器䵺。王府的那些事,徐幕早就听朱聿键讲过,更兼他聪明伶俐、未卜先知,朱器䵺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惊为神人。
“来人,取五十两银子!”朱器䵺转身对侍女道。
徐幕一摆手:“山人岂是为了那阿堵物?只因与郡爷有缘罢了!如今这般轻视,我们就此别过!”他说罢转身就走。
朱器䵺急忙上前拉住他,忙不迭得赔礼道歉。他见徐幕脸色稍稍好转,便说:“请先生好歹住上几日,弟子好随时请教。”
堵胤锡也上来帮衬劝说。
徐幕道:“既然郡爷如此好道,山人且住上几日,看看你有没有修道的缘分。”
……
这天晚上果真是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朱聿键和徐幕正在房里发呆,忽而一阵敲门声传来。
堵胤锡推门而入:“准备好了么?”
徐幕道:“都准备妥当了。他只当遇见了活神仙,线香、蜡油堆了一屋子,明儿就要盖个道观,留我常住。”
堵胤锡扔了身衣甲给朱聿键道:“一炷香后开始动手!咱们卧龙岗山神庙见!”
朱聿键穿上衣甲跟着堵胤锡往承奉司走去。约莫着过了一炷香时间,只见王府某处忽而起了一阵青烟,接着红光窜起,照的那片宅院一片光亮!顿时整个王府都骚动起来。
堵胤锡拉着与朱聿键一路小跑到承奉司,一个侍卫拦住喝道:“什么人!可有令牌?”
堵胤锡指着那处火光道:“兄弟!失火了!你没看到那是二爷的院子么?二爷让咱们救火呢!”
那值班侍卫见火光冲天,也是忐忑不安,他道:“虽然失火,你来此作甚?”
堵胤锡道:“王府这几口井都得派上用场!其他院子都排着队打水呢,你怎么还候在这里,没事人似的?”
那侍卫脸上一红:“俺只知道值班,救火自有他人。”
堵胤锡道:“那么水井、水桶暂且借用。”
侍卫本想拒绝,但耽误了救火吃罪不起,只好放他二人进了承奉司。
朱聿键进了院子饶了一圈,便急急忙忙往父亲的宅院跑去。
他一推开门,忽而一把刀伸过来:“何人来此!”
朱聿键不假思索答道:“二爷宅院失火,怕这里有闪失,吩咐我等过来看守。”
那人疑惑道:“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朱聿键道:“兄弟,光这么暗!你过来仔细瞧瞧我是谁?”
那侍卫把刀下垂,凑上脸来,对着月光打量朱聿键,“咦,你怎么那么像……”
朱聿键见他脸伸过来,照准眼睛就是一拳!那侍卫冷不防吃了这一拳,立即捂住眼睛,哀嚎蹲下。堵胤锡上前一脚将他踢到,捆得结结实实。
“父亲!”朱聿键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道。
朱器墭正在屋里看书,自朱聿键走后,他一直思念儿子。此刻听到呼喊,不啻天籁一般。他跌跌撞撞走过来开门,这不正是儿子么!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搂住他,喉咙有些哽咽,胸中也堵着难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哗哗往下流。
朱聿键这十六年来唯一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亲人也只有父亲。他离开的日子,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此刻他是身体颤抖,泪如泉涌。
“父亲,我是来救你的。你在王府早晚会死在老十一手里。”朱聿键说罢,站起身子拉住他就往外走。
朱器墭没有动,朱聿键有些惊讶,回过头来道:“今夜王府有七八处宅子,正是逃走的好时机,我都安排好了。”
朱器墭握住朱聿键的手,脚下依旧没动:“如果我要走,为何要等到今天?”
朱聿键一时愣住。
朱器墭拭去眼泪,对他说:“我这些年之所以被囚禁在这儿,不是走不得,只不过为了个‘理’字罢了。祖宗家法、大明王法、昭昭天理、道德良心,都被他弃如敝履!我想不明白,也不敢明白!但是我该去面对的,我还会去坚持!如果逃走,那么我这些年坚持的算些什么?”
朱聿键道:“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呢?”
朱器墭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朱聿键哭道:“难不成就一定要死在这里么?”
朱器墭抚着他脸道:“这些年我最后悔的就是连累了你和我一起受罪。你能远离这冷酷无情的帝王家,真是一件幸事。可我是不会走的……”
朱聿键已经泣不成声,他知道父亲只要不走,必然逃不了一死。今晚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这时,门外有骚乱声传来,似乎是守卫过来。
朱器墭猛地推开朱聿键,他转身回屋,拴上了门,任凭朱聿键发疯了似的拍打。
堵胤锡见情况紧急,拉住朱聿键就跑。朱聿键一把推开了他,又往门上扑了过去,一定要撞开它!
堵胤锡两眼发热,他十一岁丧父,此刻见朱聿键父子生离死别也动了感情。但情势紧迫,由不得他犹豫。他举掌照准朱聿键脖子砍去将他打晕,背在背上便往外走。
这时,身后的门悄悄打开,朱器墭盯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开。这将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