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太阳向西落,临邑县城亮起万家灯火。
采薇院自然是众多灯火中最为闪亮的那一个。
随着院内院外灯火被点亮,采薇院内众多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笑脸盈盈的迎向当晚每一位光临采薇院的富少与客官。
白依依的花魁称号被蓉妈妈剥夺的同时,蓉妈妈也向院内众多姑娘们下了新指令——
三日之内,只要三日之内能赢得到最多客官的关顾,就能成为本月度的新任花魁。
看着望春楼上那间黑暗的花魁阁,众多姑娘们如同打了鸡血般,恨不得挑选出压箱底的衣裳,用上最好的脂粉,一出现就成为院内最受瞩目的那一个。
而今晚光临采薇院的众多富少及恩客们,也听闻了采薇院内的变故,乐得享受被众多姑娘包围。
蓉妈妈照例站在望春楼最显眼的位置上,满意的看着前厅内繁华热闹的景象。
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尽快冲淡员外之死对采薇院的影响,二是利用这样的激励方式,让姑娘们钓出一位新的金主,让采薇院也多沾沾喜气。
至于被剥夺花魁的白依依如何?
那并不在蓉妈妈的考虑范围内。
对于她而言,白依依惹来了赵员外之死,是采薇院的不祥之人。
这一晚的采薇院,院内院外都是一片忙碌。
最重要的后厨自然是最忙的。
刘金锁以蓉妈妈让他今天休息为理由,躺在土炕上呼呼睡着大觉。只留周全一个人满头大汗的跑进跑出。
今天周全挨了十鞭子,托刘金锁的福,打的并不重,都是皮外伤,不影响他做饭。
当然,周全对于这样的忙碌也是非常乐得接受的。
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他心中对刘金锁是又恨又恼,但却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刘金锁在蓉妈妈眼里的地位,是自己远远比不上的。
过去刘金锁给蓉妈妈下巴豆,蓉妈妈居然都忍了,可这次轮到自己,蓉妈妈差点打死他。
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很无奈啊!
周全暗暗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多干活,少说话,少惹刘金锁!
灶膛里的炉火烧的正旺,灶台上的饭菜被端走大半,只剩下一个笼屉正在“呼呼”向外冒着热气。
玉哥儿站在灶台前,焦急地踱着脚步,一边不时望着外面。
“金锁,时辰差不多了吧,怎么还没出炉?”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怎么,玉哥儿你是在担心依依姑娘饿肚子?”
“我……我哪里有?”玉哥儿口是心非的反驳,香甜的蒸汽笼罩在他周身,熏得他耳根发红发烫。
刘金锁嘿嘿一笑,嘴里胡乱哼着小曲,慢悠悠的揭开了笼屉,随着热气溢散而出,一碗金黄色的蛋羹呈现在玉哥儿眼前。
蛋羹安放在一个小巧精美的瓷碗内,附着在上面的液体随着每一个动作而微微颤抖,青绿色的葱粒零散的洒在金黄色的蛋羹上,如同天边十五的满月被装在碗中。
玉哥儿盯着刘金锁捧在手中的蛋羹,怔怔出神,仿佛刘金锁捧着的并不是一碗蛋羹,而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这一碗蛋羹,原来竟也可以如此完美。
“快些端去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刘金锁说着,将蛋羹放在餐盘中递给玉哥儿。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依依姑娘吃了这碗羹,肯定将一片芳心许给你。”
此话一出,玉哥儿脸上登时又染上一层淡红色。
他接过刘金锁递来的餐盘,思忖了下,开口对刘金锁说道,“你托我打听的事情,我会尽力去打听,但时间已经这么久远,我也不能保证会打听到全部。”
刘金锁冲他嘻嘻一笑,没有言语,再次哼起了《十八摸》,两只手不断打着拍子,居然不理玉哥儿了。
玉哥儿怔了怔,看着刘金锁满脸傻兮兮的样子,一时也难以分辨出来,这个刘金锁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他叹了口气,端着这碗蛋羹走出后厨,穿过后院,推开那扇精巧的月亮门,夜晚的采薇院才算真正的展露在玉哥儿面前。
只见望春楼内,到处都点着大红烛,各色脂粉香弥漫在空气中,增添了一丝暧昧气氛。
玉哥儿略加张望了一下,发现蓉妈妈正在前厅忙着招呼一位富少,一时半会不会注意到他来到望春楼,于是连忙端着餐盘,贴着墙边向望春楼上走去……
不多时,他就来到了白依依的房门前。
他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才伸出手,敲响了白依依的房门。
过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阿棠俏生生的站在门口,一脸惊讶的看着玉哥儿。
“玉公子?您怎么来了?”
“阿棠,这是我托金锁特意为姑娘制作的蛋羹。”
玉哥儿将手中的餐盘递上前,探头向房间内望去,可惜,房门虚掩,他也只能看到依依的半边裙角,正独坐在菱花镜前,听了他的声音,却是毫无反应。
“阿棠代姑娘谢过玉公子美意。”
阿棠看着餐盘中的蛋羹,心情复杂,有些激动,更有些忐忑。
白依依被赶出花魁阁后,吃的都是冷食冷水,听到的也都是讥讽和嘲笑,所幸玉哥儿一直惦记着依依姑娘,只是不知道,依依姑娘这样的日子要挨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只是举手之劳。劳烦阿棠,千万照顾好依依姑娘,万事慎重。”
“玉公子放心,阿棠一定会照顾好依依姑娘,不会再让依依姑娘被他人欺负的。”
阿棠咬着嘴唇连连点头,眼泪已是在打转。
她跟随依依姑娘时间并不久,但依依待她却如同亲姐妹一般,如今依依落难,阿棠心中自然是难过。
“对了阿棠,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不知你是否知晓。”
“公子请说。”
玉哥儿左右环视了一番,凑上前,附在阿棠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福嬷嬷?她老人家可是很多年都没有出现了。”
阿棠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下,垫着脚附在玉哥儿耳边,“玉公子要是找福嬷嬷的话,可以去西街……”
回到后院,玉哥儿也没闲着,径直往西街的方向走去。
他向阿棠所打听的福嬷嬷,是采薇院里的老人。
据蓉妈妈自己所说,在蓉妈妈还是蓉姑娘的时候,福嬷嬷就一直居住在采薇院内,主要工作就是照顾花魁姑娘的起居生活。
在玉哥儿小的时候,他也曾见过这位老嬷嬷,但随着这几年福嬷嬷年岁日渐增大,蓉妈妈干脆将她安置在采薇院间隔两条街之外的一间老屋内。
要想知道采薇院的往事,福嬷嬷是最好的人选。
这是一间很陈旧的老屋,屋内烛影摇曳,一个矮小的身影坐在那里。
“咔哒—咔哒—”
织布机发出的声音传来,令这老屋显得更加诡异。
玉哥儿从门外跨了进来,站在门前停了一下,便伸手敲门。
“在下韩玉,深夜打扰,请问是福嬷嬷吗?”
玉哥儿话音刚落,织布机停止了运作。
那个矮小的身影明显动弹了一下,随时都有可能灭掉的烛火从土炕上开始移动。
吱呀一声,陈旧的门户打开,玉哥儿这才看清眼前的老妇人。
老妇人早已瘦成了皮包骨,如老树皮一样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在身体上形成一道又一道沟壑。
那双眼睛也被松懈的眼皮压住,看不出是睁开还是闭上。
玉哥儿倒吸了一口冷气,对老妇人的恐惧自心脏发出,定住了他的双脚,更钳住了他的喉咙。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福嬷嬷大概是只有六十岁左右,满面慈祥,保养的很好,即便十多年过去了,也不可能会老成这个样子。
看来这些年,福嬷嬷独身一人在这里,过的着实有些惨兮兮。
“让老婆子看看,这是哪家的小哥哥?”
福嬷嬷说着,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攀上了玉哥儿的脸颊,眼皮微微耸动着。
“小哥哥可是看上哪家姑娘,需要老婆子给安排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发出桀桀的怪笑,黑夜中,就像一只夜枭般的笑声,吓的玉哥儿连连向后退。
但是福嬷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着玉哥儿就往老屋内走。
“来,小哥哥,月黑夜露深,喝了这碗肉汤暖暖身子。”
福嬷嬷一把将玉哥儿按在土炕上,手里端着不知道从哪里找的一碗肉汤,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不容分说的往玉哥儿口内灌。
怪异的味道扑鼻而来,玉哥儿骇的几乎魂不附体,不自禁喊出了声。
“福嬷嬷!福嬷嬷!我是韩玉,我娘是蓉妈妈,深夜前来是想打听一下,十多年前一个叫做如玉的姑娘!”
啪!
玉哥儿话音刚落,福嬷嬷的动作立即停滞住,手里的汤碗摔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如玉姑娘,如玉姑娘……”
福嬷嬷念叨着这个名字,双眼瞬间睁大,枯瘦的手抱着头,拼命的往柜子上撞。
“老婆子不知!老婆子不知!跟我没关系,老婆子不认识什么如玉姑娘,老婆子从不敢伤天害理之事!老婆子不知!老婆子不知……”
玉哥儿被她这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吓倒,想都没想的伸手按住她,以防止她继续撞柜子。
“你是韩玉!韩蓉的儿子!韩蓉,韩蓉……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蓉儿你饶过我吧,老婆子再也不敢了……”
福嬷嬷竟如同见了鬼一般,拼命的想要挣脱束缚,吓的浑身都在不住颤抖。
玉哥儿不由纳闷,怎么提到蓉妈妈,这福嬷嬷竟会吓成这样?
“福嬷嬷,你不用怕,并非蓉妈妈让我前来,而是……而是前几日,有几个人前来采薇院,说是如玉姑娘的亲眷,攒够了钱想要赎如玉姑娘回家。但是您也知道的,如玉姑娘十多年前就已经嫁入了赵员外府里,所以……”
玉哥儿不知该怎么说,干脆胡说八道起来,只是不等他编完瞎话,福嬷嬷就忽然冷冷的打断了他。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当年如玉姑娘是自愿进了采薇院的,压根没有赎身银子这个说法。况且如玉姑娘那时说她自幼父母双亡,亲眷全无,怎么可能在十多年之后,冒出这等事来?”
“如玉姑娘……竟是自愿进采薇院的?”
玉哥儿吃了一惊,福嬷嬷的话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要知道但凡进了采薇院的,不是被卖进来的就是一些从小被收养的孤女,十多年前如玉也有二十岁左右了,就算日子过不下去,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也是条活路,怎么可能自愿进采薇院?
更何况,听说如玉姑娘色艺双绝,绝非普通女子,她自愿进采薇院,又是所为何故呢?
福嬷嬷忽然叹了口气、重新坐到织布机前,一双浑浊的双眼凝视着烛光,随着咔哒—咔哒的声音,缓缓讲述起来。
一段尘封的往事,在玉哥儿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