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因,后有果,谓之因果;天有报,地有应,合为报应……
辞别褚县令,离开了商县县城,霍去病与十二少击鞭锤镫,驱马疾行。一路,翻山越岭,过溪涉涧,这日午后,两骑马终于来到了高耸入云,气势磅礴的断剑峰下。
“大哥,果真要去断剑峰悬壶草庐,见一见褚县令口中那一个乖僻邪谬的狗屁神医?”十二少紧勒马缰绳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一见又何妨?”
“神龙见首不首尾,欺世盗名之徒,不见也罢!”
“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潭有龙,偏往龙潭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兄弟既然不乐意,就暂且停留断剑峰下一两天,大哥我去去悬壶草庐马上就回。”霍去病说罢,纵马扬鞭,一骑绝尘。
“大哥,等等俺,等等俺……”
秋高气爽,高处不胜寒;天高云低,归雁催叶黄。悬壶草庐前,一名粗布汉子扶着驼背老妪缓缓走来,霍去病把马缰绳抛给十二少,快步迎上前去:“请问大叔,神医风灵子在草庐里否?”
“在是在,只是……”汉子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只是啥?”
“只是认钱不认人,有病无钱莫进门!我奶奶治个驼背疮,开口就要十两纹银,我等贫苦人家,哪里去找十两银子?花了三日时间,方才登上断剑峰,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汉子无可奈何道。
“柿子,只能怪自己穷,怨不得人家神医风灵子脉资贵,咱们还是趁早下山去吧!”老妪微微昂起头道。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霍去病哈哈笑道,“婆婆不忙着走,跟我一块找风灵子去。”
“跟小兄弟去也没用,咱,咱家里穷……”粗布汉子摇头道。
“大叔只管放心,今日风灵子出诊,不用花一文钱!”霍去病扭头向十二少道,“兄弟,你快去把草庐里的风灵子给我叫出来!”
“如何把神医给叫出来?”十二少傻傻问道。
“你就说,你头痛!”
“只是,大哥,俺没有头痛……”
“啰哩啰嗦,再不走,砍掉你的狗头,快去!”
“这,大哥,俺真的头痛了……”十二少硬起头皮,朝草庐门口走去。
不一会,十二少从悬壶草庐灰溜溜走了出来,吞吞吐吐道:“神医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要把俺的头给砍下来,就不痛了。那个独臂家伙,死活不肯出来……”
“是吗?你转身看看,草庐下面站着的是谁人?”霍去病哈哈一笑道。
十二少转过头去,脱口而出道:“啊,这老不死的方才还说不出来的……”
“没错,老不死的方才是说好不出来的。如今出来,却是要让你等死了这条心!”独臂老人面无血色,冷若冰霜
“老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老人家,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霍去病走前两步,拱手道。
“老夫就是要拒你等于千里之外,你能奈我何?!”
“老人家,在下可是先礼后兵,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有趣,你等来求老夫给你等行医治病,却又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惭,老夫此生怕过谁人?!来、来、来,让老夫看看你的兵,尝尝你的罚酒!”
“既然如此,在下可就不客气了,十二少何在?”霍去病掷地有声道。
“兄弟在,大哥有何吩咐?”十二少朗声应道。
“点一把火,烧了他的草庐!”霍去病把手向前猛一挥。
“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再不点火,看大哥把你一剑削作两段!”霍去病呛啷一下,抽出青龙剑,指向十二少。
“大哥,别削俺,兄弟点火就是!”十二少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大步走向悬壶草庐。
“好你个野蛮小子,老夫不信你敢烧了草庐……”独臂神医瞪大眼睛望着十二少。
“俺不烧你的草庐,大哥就一剑削了俺,冤有头,债有主,这火,不得不放!”十二少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吹火折子。
“且慢,哪里来的强盗,胆敢烧我师傅的悬壶草庐,我与你拼了……”悬壶草庐旁边的一条小径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年青道士扔掉肩膀上的一捆柴火,冲上前来,与十二少扭打在一块。
小道童自然不是十二少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就被十二少反手按倒在地上,哇哇叫痛。
“好了,不必再打了,我帮你等医治病痛就是了。”独臂老道百般无奈道。
“师傅,你怎能替这伙野蛮人治病?”年青道士大声叫道。
“唉,打又不是他们的对手,倘若真的一把火烧了为师的悬壶草庐,为师后悔莫及啊!”独臂老道摇头叹气道。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者,好汉不吃眼前亏!”十二少一边说,一边放开小道士。
“老人家,我等非是要存心与你为敌,只是情非得已,方才出此下策,请老人家海涵!”霍去病再向独臂老道拱手道。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老夫不怕光明正大的野蛮人,却须提防小肚鸡肠的小人。都来吧,进老夫的悬壶草庐,老夫略尽棉力就是了。”独臂老道轻移脚步,返回了草庐。
小道士端来浓酒,喂老妪服下,老妪趴伏在被子上,醉酒难醒。老道士烧红青铜刀,洒过浓酒,割开老妪驼后背浓疮,放尽污血,缝上羊肠线,浓酒清洗,敷上异香药胶,又让小道士熬来浓药汤,慢慢灌入老妪的口中。
次日早上,云雾缭绕,小道士安排了汉子给老妪熬药,自己背了竹筐,拿个小锄头离开了悬壶草庐,进山采药去了。
中午时候,大雨滂沱,寒风吹袭悬壶草庐,独臂老道依傍柴门,探头张望,却迟迟不见小道士回来……
风,无休无止的吹;雨,没完没了的下;琴声,时断,时续,时急,时缓,如断线纸鸢,似半夜梦魇,既让人揪心,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汉子敲门,打断了琴声,汉子告诉独臂老道:霍去病与十二少冒雨离开了悬壶草庐,进山找寻小道士小鹿去了……
傍晚时候,凄风苦雨终于停了下来,悬壶草庐四周万籁俱寂,冷冷清清。汉子依独臂老道吩咐,在草庐门外挂了一盏油灯,但,一夜过去,昏暗的灯光依旧没有等回来霍去病三人……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案台的古琴上,汉子端进来一碗稀粥,却不敢唤醒趴伏在古琴上,鼾声连连的独臂老道……
窗户外传来了雀鸟的鸣叫声,十二少背着摔断脚的小鹿,冲进了悬壶草庐……
脚接好了,湿衣裳换过了,稀粥喝下了,小鹿忍着痛,向独臂老道轻声道:“师傅,小鹿本要把鹰嘴岩古树上的灵芝采下来,却不小心,掉下了悬崖……”
“五十年前,这鹰嘴岩上的灵芝,为师也曾采过……”
“幸好,被悬崖上长出来的松枝接住了,小鹿却摔断了脚,昏死了过去。天无绝人之路,霍公子与十二少用绳索把徒儿给拉了上来。”小鹿继续道,“只是,小鹿清清楚楚记得,痛醒的时候,在松枝上摸到了两根人的白骨……”
“不必再往下说了……”
“千真万确是人的白骨,当时就把小鹿吓了个魂飞魄散……”
“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养伤吧。”独臂老道脸如土灰,转身离开了小鹿的房间。
独臂老道的房里再次传出了琴声,依旧是那般的断断续续,依旧是那般的起伏不定,依旧是那般的平平淡淡……
霍去病把十二少唤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十二少点头答应而去。霍去病缓缓走到了独臂老道的房门前,轻轻敲门,随后,从从容容走了进去……
琴声又再传来,如丝类水,像涓涓细流,似斜风飘雨,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神思所牵,意念所属,仿佛甘泉流入心田,让人如痴如醉,更似夏夜莹虫,隐隐约约引人入胜……
旋律一转,轻快如珠落玉盘,清脆若黄莺啼叫,婉转似汩汩银溪,流畅犹瀑布飞泻,一时波涛汹涌,壮怀激烈……
正是如沐春风,策马扬鞭之际,忽然,琴声一变,转而幽怨凄清,如泣似诉,宛若乌云蔽日,虎落平阳,仿佛英雄无用武之地,郁郁不得志……
突然,如同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琴声石破天惊,如惊涛拍岸,似乱石穿空,一时间气贯长虹,仿若鹰击长空,凤舞九天,宛然千军万马,势不可当……
琴调高低起伏,强弱交织,千变万化,天花乱坠,扣人心弦,摄人心魄……
正弹至气吞山河,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之时,仿现白虹贯日,苍鹰击殿,若睹壮士断腕,英雄喋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忠贯日月,哀感天地……
琴声会止息意,意绝志悲,万千感慨,心潮澎湃,却猝不及防,声如裂帛,琴止曲终,唯琴韵未散,绕梁三日,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元神归位,仿佛太虚梦游,仙域归来,这时候,悬壶草庐外传来了十二少的叫声:“大哥,咱逮住了一只黄猄,今天,咱们有肉吃啦!”
霍去病从独臂老道的房里走了出来,脸带微笑道:“开膛破肚,剥皮斩块,用柴火烤来吃,那是最香美不过。记住,把内脏留下,明日有用。”
“大哥,内脏扔掉就是,有何用处?”
“山高森密,怎会没有野猪存在?明日,咱们吃野猪肉!”
“原来,大哥要把山里的野猪给引诱出来,倘若那些野猪死活引诱不出来,那咱们吃啥?”
“吃你!”
“吃俺?大哥,别,兄弟明早出去捉野猪就是了。”
“嗯,明天捉野猪,后天捕老鹰,大后天逮兔子,不能有一样重复!”
“大哥,那,咱们啥时候下山呢?”
“等兄弟那天把这山里的飞禽走兽全抓光了,咱俩就下山。”
“啊,这……”
“不过,有一种动物是不能捉来吃的……”
“啥动物?”
“猴子!”
“猴子?为何猴子不能逮来吃?”
“因为,猴子是你,你是猴子!”霍去病哈哈笑道。
“俺若是猴子,大哥你就是猴子哥哥!”十二少把手上的黄猄抛给霍去病,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柴火烧旺,肉香飘来,独臂老道推开小鹿的房门,捧进来一盘香喷喷的烤肉:“霍公子说,多吃肉,徒儿的脚会更快好起来。徒儿快吃!”
“小鹿吃,师傅你也吃。”小鹿把最大块有烤肉递给独臂老道,“之前,师傅弹的琴调仿佛天籁之音,好听至极!”
“是啊,为师此生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琴音。霍公子让为师带话与你,小鹿若肯学,霍公子就把这部《广陵散》教会与你。”
“《广陵散》?小鹿愿意跟霍公子学,今日就学,方才听那虚无缥缈,宛转悠扬有天籁之音,小鹿的脚竟然忘了疼……”
“霍公子说,明早便教你。他还说,徒儿将来若遇有缘人,也可把此曲授与他人。”
“小鹿知道了!”
“徒儿,从明日起,为师,为师也把《黄帝内经》一并传授与你!”
“啊,师傅……”
“虽说,《黄帝内经》是为师独门绝学,但,也是时候传授与你了……”
“师傅大恩大德,小鹿刻骨铭心,无以为报……”
“今生今世,就只剩下你我师徒二人矣,这报与不报,为师别无所求……”独臂老道放下烤肉,缓缓转身离去。
次日清早,悬壶草庐再次传出荡气回肠,勾魂摄魄的美妙动听琴声,卧室里,小鹿双手捧着第一卷《黄帝内经》书简,床边,师傅风灵子耳提面命,谆谆教导……
油灯初燃,霍去病轻拢慢捻抹复挑,细吟快绰注又猱,妙韵弹出,雅乐倾泄。小鹿邯郸学步,依样画葫芦,有样学样……
光阴似箭,琴声如水,悬壶草庐里驼背老妪和小鹿的伤病日渐好转,更时有登门求医者把车马停在草庐前的空地上。风灵子手把手教小鹿望闻问切,给患者找出病源,对症下药……
又过去数日,风灵子让上山求医的车马顺道把基本痊愈的驼背老妪送下了山,并且,分文不收……
终于,小鹿的脚伤好了,医术大有长进了,琴艺像模像样了……
那一个晚上,悬壶草庐的木桌上,摆了酒,摆了肉,霍去病、十二少和风灵子师徒围席而座,开怀畅饮,畅诉心怀……
“霍师傅明儿要下山,小鹿蒙受琴艺,无言感激!”小鹿恭恭敬敬给霍去病斟酒。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雕虫小技,分甘同味。”霍去病哈哈一笑,举杯便饮。
“霍公子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有大将风度!”风灵子由衷赞道。
“人生在世,浮尘一梦,今日生,明日死,功名利禄,过眼烟云。来、来、来,酒莫停,杯莫闲,萍水相逢再饮三杯酒!”霍去病再次举起酒杯。
终于,小鹿不胜酒力,由十二少扶了出去。酒桌前,只剩下霍去病与风灵子二人对饮……
“霍公子端的是好酒量,就如老夫师傅苍穹子,千杯不醉……”
“道长师傅叫苍穹子?”
“嗯,都说前尘莫拂,往事莫提,今夜,老夫借酒兴,说两句糊涂话,霍公子见怪莫怪……”
“在下洗耳恭听,请道长畅所欲言!”
“好、好、好,当年,在断剑峰上,侍候悬壶草庐就只有老夫与不学无术的师弟风啸子杏仁二人。那一天,师傅苍穹子从山下带上来一个男婴,收为关门弟子,道号:风之子……”
“哦……”
“后来,听上山求医的人说:风之子乃山下一个村子里的寡妇所生,男婴一出世,寡妇就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啊……”
“本来,师傅苍穹子的医术与琴艺独步天下,但,随着小师弟日渐长大,师傅却只把医术与琴术传与小师弟风之子一人。老夫与杏仁每天只有砍柴,采药,做膳的功夫,日渐一日,老夫心甚恨之!数年过去,小师弟已是学有所成。老夫心有不甘,曾壮起胆子问师傅:只不过是山下村庄寡妇的野子,何故只教他,不教我,师傅偏心也……
师傅却说:风之子敏而好学,聪慧过人,等他学会了师傅的本事,他也自然会教你与风啸子。
只是,小师弟依仗有师傅痛爱,恃宠生娇,目中无人,从来只对我与杏仁指手画脚,呼来喝去,更没有一丁半点要把师傅的医术与琴艺教与我和杏仁的意思。故而,老夫与杏仁愈更恨之……”
“这……”
“有一回,师傅苍穹子下山,久去不回,小师弟风之子呆在悬壶草庐里,日久烦厌,便随我与风啸子杏仁一同进山采药。鹰嘴岩边,咱们师兄弟一同看见古树上长出来的异香灵芝,三人遂各不相让,皆争抢要去采那株大灵芝。这时候,小师弟张开手臂拦住老夫与杏仁,说:你俩再敢与我争,我就告诉师傅,你俩联手打我、骂我、欺负我!
当时,老夫与杏仁立马泄了气,蹲坐在鹰嘴岩边,眼巴巴望着小师弟爬上了古树……”
说到这里,风灵子缓缓垂下了头,眼睑半闭,神色忧伤……
“时候不早了,在下先行告退……”
“霍公子请留步,”风灵子劝住霍去病,“水有源,木有根,五十年风云,如鲠在喉,如芒刺背!那一天,小师弟风之子摘灵芝不得,坠下鹰嘴岩……”
“啊……”
“小师弟风之子不慎摔下了鹰嘴岩,想来,必死无疑。不料,山岩下却传来了小师弟的哭叫声,老夫与杏仁探头唤之,隐约听见答复声。老夫和杏仁匆忙赶回悬壶草庐,拿取墙上绳索,却碰响了此琴弦。琴声一响,想起师傅偏心,医术与琴艺只授与风之子一人。若小师弟一死,则唯有传授老夫与杏仁也。于是,老夫和杏仁商量合计,把心一横,又把绳索放回了原处……”
“啊,这、这……”
“后来,师傅苍穹子回山,老夫与杏仁把小师弟坠落鹰嘴岩之事如实相告,师傅仿若被五雷轰顶,肝肠寸断,哭了个死去活来……
拜祭过鹰嘴岩后,师傅苍穹子返回悬壶草庐,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日夜酗酒,醉生梦死,行尸走肉,形同鬼魅……
半个月过去,突然,师傅苍穹子停了饮酒,那天晚上,把老夫和杏仁唤进了卧室。师傅形同骷髅,萎靡不振,说话有气无力……、
师傅苍穹子说:小师弟风之子是山下寡妇与师傅生的儿子……”
“啊……”
“师傅把平生所学教会小师弟风之子后,便教老夫《黄帝内经》,教杏仁《黄帝外经》。既然,风之子坠山崖而亡,如今,是时候传授老夫和杏仁绝世医术了……
只不过,老夫和杏仁得各断一根手臂,方才把绝世医术传授给老夫与杏仁……”
“啊,这、这……”
“第二天早上,老夫自断一根手臂,包扎好后,坐在了师傅苍穹子面前。而风啸子杏仁,贪生怕死,逃之夭夭,下落不明……
师傅苍穹子拆散了《黄帝外经》书简,把一根根竹简扔入火炉之中……
老夫断臂痊愈了,学完了《黄帝内经》,师傅苍穹子一言不发,独自一人走到了鹰嘴岩边,纵身跳下了万丈深渊……”
“啊……”
“往事如风,不堪回首,五十年一梦,灰飞烟灭,星离雨散……话,说完了,霍公子,请离吧!”
“只是……”
“没有只是!”
“如果……”
“没有如果!前有因,后有果,谓之因果;天有报,地有应,合为报应!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次日清早,众人寻遍了悬壶草庐,没有找到风灵子……
小鹿追到了鹰嘴岩边,拾起地上师傅风灵子遗落的药葫芦,痛不欲生,哭了个死去活来……